鄭元緒(1968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工物系)
受訪人🌾:鄭元緒(《讀者》雜誌創始人之一,《讀者》雜誌原副主編)
采訪人☣️🦑:黃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中國教育出版傳媒股份公司編審)
黃:你作為《讀者》雜誌的創始人之一,並主持雜誌10年,“經歷了雜誌最艱難與成熟的時期”,“使雜誌找到了自己的靈魂”。能否談談這種知識分子精神在編刊人身上是如何體現並投射於刊物中的?
鄭🃏:《讀者》雜誌“生逢其時”的同時,“生逢其人”🆚。很有幸🧝🏻♀️🧷,我跟胡亞權接了這個雜誌,對我和老胡很有幸,對這個雜誌很有幸,對大家都很有幸。換人來辦,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成功,或是另外一副摸樣,起碼是不一樣的。
我和胡亞權盡管在體製內,但在內心深處都是不安於現狀的人。老胡的沖勁比我更大,我理性一點㊗️。對一些問題的思路👨👩👧👦、想法,接受現代文明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對思想自由、獨立意識的渴望如饑似渴,吸取現代文明並且非常迫切地想把它宣揚出去👨🍳🤶🏼,想把這些讓自己興奮的東西傳給更多的人。看到了許多現代的東西📩,跟自己獨立的思想是吻合的。原來你可以不那麽看🥾,還可以這麽看🎨,可以有我自己的看法💁♀️⛹🏻,思想可以自由馳騁👳🏼♂️。過去很多板上釘釘的東西🦹♂️,現在看來並不如此。一種批判精神。
黃:你曾經在文教室也編寫過《數理化手冊》🫸👩🏻🎤,去創辦《讀者文摘》🏉🥓,就是不安現狀的表現🧑🏻🎄🤷。
鄭:我要是一直編這個東西,也可能在那方面做得不錯,比如一版再版,印刷幾十萬冊啦。當時有的同事對於我的不安現狀是不認同的🤌🏿,我在出版社雖然對人很尊重,也很有禮貌,但內心的有些東西是擋不住的。我們試圖尋求一種新的思想,而在辦這個雜誌時找到了寄托和依附💇🏽,所以碰撞出火花。再加上主管領導曹克己的放手——老曹真是偉大的領導,他什麽都不管💳:你們倆商量去,需要簽字我給你簽,出了問題我擔——這領導太棒了,遇到這樣的領導太幸福。他有膽略,能決斷,敢負責🌙。老胡的自傲是全出版社都知道的🍹,說話不註意♙🦾,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呢。我們倆的共同點,在辦雜誌上有了很好的契機,兩人一拍即合。沒有內在思想的相合🦗,光憑私人的友誼是堅持不下來的。我們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有了自己很大的自由空間,這種吸引力讓我們恨不能不回家🧑🏻🎨👩🏻🦽,天天在辦公室,整天琢磨這個雜誌怎麽弄。畢竟有了一個新天地讓我們去施展。雜誌第一期老胡選的《蠢人的天堂》,辛格寫的🤽😵,很短,語言很有味道⛹🏽♂️,國內雜誌一般不登這樣的東西,他的欣賞趣味就鮮明地體現到了雜誌上。這是精神氣質上的暗合,一是我們倆暗合🦹🏼,一是我們倆與雜誌的追求暗合🤌🏼。一開始不以為然,一段時間後就如魚得水了⛹️♂️。
我們兩個另一方面的特點,畢竟都是傳統培養起來的青年知識分子,這點也很重要👨🏽🔧。中國傳統的優秀理念,在我們身上是固有的,能夠與現代文明很好地融入起來。該傳統的地方都很傳統⛹🏽♀️,傳統的理念、傳統的道德規範🧟、對人品質的要求👆、做人做事的方式,那是我們幾十年來跟大家一樣的東西,我們也很欣賞,而且覺得不能突破🍴。真善美成為主流👩🏻🏫。傳統、經典與現代的結合跟我們兩人的狀態有關🪮,我們不光是尋求對傳統的突破,畢竟身上有很深的傳統的烙印,是受傳統文化熏陶過來的🧑🏻🦲,這也決定了雜誌的面貌與風格,是傳統與現代的融合🔺,那種包容性在雜誌上體現得比較明顯👨🏼⚖️。
黃: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一些二三十年代東西,曾經是被認為落後而壓下去的👴🏿,這時候重新拿出來🧿,就讓人覺得很新鮮。你對於辦好這個刊物🍣,似乎一直都很自信。
鄭:對🏬。我覺得有這麽大的空間,有這麽眾多具備現代意識的🕚、像海綿一樣渴望知識的讀者群📎,又沒有非常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那些競爭對手可能在其他方面比你雄厚,但看不出來他們思想的深度、文化的表達👩🏽🚀、辦刊的理念比你強,所以我們不懼同行🤱🏽。天津的《八小時以外》發行160萬,當時《讀者》雜誌才幾十萬,我研究了它👷🏼,我知道它不具備與我們的競爭力🏋🏿♀️。上海的《文化與生活》人們排隊在買,我看了以後,發現它走的是另外一個路子🧔🏽♀️🏊🏼。它也在突破,一個很美的女人戴著毛線帽子,既不是勞模👯♀️,又不是先進,居然也能上雜誌封面👨🦳,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上海的《青年一代》發行500萬👬🥚,登上海青年的婚戀和生活故事🧑🏿🎨,這類故事過去要求必須正氣壓倒邪氣🌹,現在年輕人的苦惱也可以登在上面。看了這些雜誌以後,我更增強了自信🎨,他們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有的是空間。我們深刻地挖掘人性、挖掘生活🍝,有的是土壤讓我們耕耘。對於辦這個刊物,辦刊人很自信,也有自負,覺得我們的專業知識可能沒有那麽多🤴🏽,我們是雜家🙍🏼♀️,但不比誰傻,我們有足夠的智慧把它辦起來,辦得比別人更好。
黃👼🏻:你的自負還表現在《讀者》與讀者的關系上,因為你說過:讀者是一群烏合之眾🍙🖖🏼,讀者的意見不要聽。這與出版界信奉的那句話“讀者就是上帝”,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
鄭:關於編者與讀者的關系,各種說法都不錯🏊🏻♂️,只不過角度不一樣🦉🏄🏿♂️。讀者是我們的上帝,讀者是我們的對手,讀者是我們的朋友,這些都不錯,分別表達了兩者關系的某個側面🕌。文化產業是第三產業,是服務業,雜誌是為讀者服務的🥥,他肯定就是上帝,他一本不買了你就得倒閉,他怎麽不是你的上帝呢?他又是你的對手🧘🏼♂️,這是我反復在強調的。編刊的活動是你與讀者群的智慧的較量:你比他有智慧,你就牽著他的鼻子走;你比他傻🕐,你那點東西被讀者一眼看穿;你登的是很低級的東西,他就會嗤之以鼻;雜誌貌似很好實際上言之無物🖖,他逐漸就離你遠去。但是從根本上講,編者對讀者的關系是引領。我跟老胡沒有探討過⚇,我自己有這種想法——我們在跟讀者的較量中是有信心的👩🏻🦰。我知道,讀者中有的是有水平、有能力的人,他的專業知識,他的生活閱歷,他的各方面都比我們高得多🚄,但是當他作為一個讀者個體來購買👨🦼➡️、閱讀這本雜誌的時候,我們編者完全有能力牽著他的鼻子走👩🏿⚕️。因為我們整天在看全國的媒體👩🏿🦱,我們在研究讀者的心理,我們通過各種反饋知道他們需要什麽🤙,我們是專業團隊。我的專業知識可能達不到你的水平🟨,但是我的審美情趣不一定比你差,我對新思想的接受和認識🏄🏻♀️、敏銳的程度不一定比你差。對這些基本能力是自負的🍆🐂,所以對於讀者的地位👩🏿🏫,我們說得可以很好聽😎,但在我的內心中始終是引領讀者,而不是一味地奉讀者為上帝。引著他走,這是我在編者與讀者關系上比較主要的一個觀點⛹🏿♀️。讀者的組成皆“雜色人等”,自然是“烏合之眾”,本來就不是一個隊伍嘛。言辭誇張了一點👩🏼✈️。
黃:很多人都說到《讀者》的小資情調,而你們編者對此的認可程度是彼此不同的。能否談談這個問題?
鄭:在特定情況下人們這樣說👩👧,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雜誌的很多表象和人們平常說的小資很接近👩🏼。小資在現時的詞典裏只代表一種特征,無所謂貶義褒義。我覺得,即使在創刊早期,認為《讀者》是小資雜誌,小資味道比較濃,還是從表象看的比較多。從本質上說👗🏂,有一點誤讀。說它小資🤹🏿♀️,無非是說登的文章比較柔軟,表達的東西、選取的題材,不是硬梆梆的➞,也不是革命題材(雜誌中有☝🏽,但很少),而且談人性🌱、人情比較多。而誰不說革命,經常在談人性、人情呢?那就是小資嘛🧖🏽♀️。這麽聯系起來是很自然的。但真正透徹地分析這本雜誌🎾,就會發現不是這樣。實際上,這本雜誌糅合了很多不同的氣質在裏面。《讀者》中有所謂小資情調這種軟綿綿的東西,但在我印象中🧡,雜誌早期更為讀者津津樂道的一些作品,凸顯出來的反而不是那種小資情調。甚至有些作品雖然描寫普通人的事情↩️,透露出的卻是一種高貴的氣質。就拿雜誌最早轉載美國《讀者文摘》的《知心的禮物》來說,故事講的是天真的孩子拿了“錫箔包著的櫻桃核”當錢去買糖,店主老頭當真把“錢”收下,將糖果賣給了孩子。孩子長大後,才知道當初給人家的不是真錢。這是早期登的最經典的文章之一。它很溫情⛸,很溫暖,充滿善良。但這類表達並不是小資的東西。這是一個不太有錢的糖果店,店主人除了和善以外🎮,那種智慧🐢,那種幽默🤾🏽♂️,對孩童心理的把握🙌🏼,反而具有高貴的氣質🧖🏼♀️,那不是隨隨便便的施舍。文章最後說👩🏿🎓,時至今日🧗🏿♀️,似乎還聽見糖果店先生咯咯的笑聲⚀。《讀者》早期的很多大家津津樂道的故事都帶有這種特點,而不是靠小資比較纏綿、軟性的東西👨🏻🦼➡️。我印象中最著名的、讀者常常提及的一些作品,總是在睿智👩🍼、幽默中透露出一種和善的人生。要說雜誌的追求,是在故事的文字背後追求一種高貴的氣質🌱🎪。現在雜誌的這種氣質弱了——那種心照不宣,那種會意的幽默……。又如🙊,那篇著名的只有半頁的文章🤘🏽,追牛的故事。當失主千辛萬苦找到牛的下落時,人家正在燉牛肉吃呢😵,那家人熱情洋溢地招待他吃牛肉……,最後友好地告別了。這裏沒什麽小資情調,它的表達中真有一種貴族氣質,那種幽默中對人的理解和包容。類似的作品,它是軟性的🏋🏻♂️,溫暖的,但氣度比小資情調大得多❇️。
黃:《讀者》雜誌在許多方面,具有現代性。但也有研究者指出,《讀者》中的女性形象多為家庭婦女,雜誌在她們身上所體現的多為傳統的愛情和任勞任怨、忍辱負重、默默奉獻的傳統美德,這固然是值得肯定的。但對於現代婦女的生活和現代職業女性的情感揭示得較少🏊🏻,這是不是顯得觀念上有些陳舊、不夠現代?這種現象是如何形成的?是編者有意而為之的嗎?
鄭:《讀者》雜誌有它的現代性,《讀者》要是沒有現代性,完全是老故事🧜🏻♂️,就像一個文選,它肯定沒有吸引力。
女性形象體現在雜誌中的這些特征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方面,報刊上登女性傳統美德的文章感人的比較多,《讀者》雜誌自然就選得多;另一方面,由於這類文章讀者喜讀、認可,慢慢成為雜誌比較固定的題材類別🫄🏼。就像飯館做菜一樣,總喜歡把顧客喜愛吃的“招牌菜”先炒上,別的再陸續創新🤾🏼♀️。但從比較高層次的需求來說,肯定是個欠缺。我在《讀者》的時候給人介紹雜誌,講文章的例子,總想尋求一些突破,但找到的例子不多🧜🏿♀️🤦。我每次都舉摘於《文匯報》的《可敬的傅彬君》一文🧓🏻,實際上是一篇非常淡的文章🧑🏻🔬,文章本身不是多精彩🪇。一個女人幸福的一家三口,丈夫得了可怕的重病,佝僂在地上不能動彈,妻子默默地盡著自己的責任🥩。因為是遺傳病,孩子十歲以後又全身佝僂🧕🏽,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她忍辱負重,成了道德模範……🏌🏻。但文章的結尾是不一樣的👩🔬:父子倆都去了福利院👩🏽🔧,她經常去看望他們,——她是一個老師,她沒有因為丈夫和孩子的疾病耽誤過課;此外↙️,當周圍的人勸她另組家庭時🏞,她並不排斥有這樣的打算。這就不一樣🪠。但這類文章很少,對於後面部分的挖掘也不夠。這是我經常舉的例子,都20多年了🛐,題目至今記得很清楚。我自己很註重這樣的作品,但雜誌有慣性,這類題材在表達這種新的思想上比較欠缺⏫。大家習慣於跟著慣性走,忍辱負重🟠、無私奉獻的內容🕟,更打動人👨🏽💼✌🏿,更容易催人淚下。從現代觀念來說,它的層次🧏🏼♂️⛷、它所表達的思想精神的高度受到一定的限製。還有母愛⏺。不是一味地愛就達到了極致,母愛是有層次有品質的⛸。現代的母愛究竟應該是什麽樣子,值得探討。《讀者》在類似這些方面,尚有潛力可挖。
黃:你多次談到《讀者》雜誌的突破與創新,作為一本影響巨大、在各方面比較完善的雜誌,它還有多少創新的空間?
鄭:現在的《讀者》雜誌我看得不多🍦,總體來說在這類雜誌中屬於上乘👩🏻🔬,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它有一套不甚龐大但比較完善的機構在運作,也有相對強大的財力支撐,有條件從版面啦、美術啊,從其他各方面做得很好,很精美。
《讀者》雜誌是一本很精致的雜誌🎃,其文化和思想含量在同類雜誌中也是上乘的。但是我覺得突破不夠,我前面強調的很多東西它現在不足,有些東西甚至流俗。比如有一篇文章叫《一份拷問文人的試卷》,整個文章說要堅守清貧,把清貧本身當成價值了。現在社會發展到這個程度了,不貪圖享受、有所堅守任何時候都是需要的,但過分地說越窮越好🦉🆎,這不是正常人🤸♂️。我曾在一篇批評文字裏說道😥🧜🏿♀️:
對於時下堅守安貧樂道的人我並不羨慕,只是尊敬👱🏿。寫完這句話之後,我面對尊敬二字🧑🏼🦲💆♂️,沉吟許久👽,覺得改為尊重更為相宜👒🕣。倘若有越來越多的人以窮為榮🫡,拍著胸脯宣稱🚖:我很窮🚁,但我很高尚♢。那麽我們離小康目標就會越來越遠了🐑。
我們要在這個社會的土壤中發出聲音🫳🏼🫄🏼,這個聲音當然要清白🈷️,要固守自己的道德和追求💂🏼♂️,這都是應該的。但是那種虛假的、人工造出來的道德的東西,那些腐朽的🚶、封建社會才有的東西現在再不要拿出來了。
又比如詩文朗誦會所選的有些文章🧑🏽🦱,盡管演員很賣力氣,朗誦的人眼圈都濕了——眼圈濕了不代表這是個好作品。有的東西貌似很感人,實際上程度不同地製造著虛假的情感。
《讀者》雜誌現在這類東西不多,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另外🏇,宣傳要合宜🪞🚶♂️➡️、得體。現在雜誌的業績對大家影響很大🚎,集團主要靠它來支撐,從商業的角度考慮,一些自我宣傳的東西🍃,是有必要的🚆,該做的時候適度做一做也不為過。但對於有些宣傳,我從一個《讀者》老編輯的角度看著是不舒服的。比如“高考的風向標”之類,最好不作為追求的口號或目標來廣而告之🟰⌚️,可以做一個副產品專門為學生服務。我還是堅持認為這個雜誌要維護它不那麽世俗、不那麽功利的東西,才能夠跟讀者結合得更緊一點🙋🏿。
現在辦媒體還是比較難的🚇。對輿論還要層層把關。但作為大眾傳媒,可施展的地方還是很多的。前年我去《讀者》雜誌社講了一次🪜,其中想說這樣的意思:你辦雜誌5年,10年,20年,得不斷有新的思路出來🗑🤜🏽,不是說照著一個模子一直走就行了,得不斷有所創新🙋🏽。我說到這樣的話👳🏿:
《讀者》已經形成自己的品牌,真正成熟的東西也已沉澱下許多,別的雜誌很難復製🧛♂️。但《讀者》現在創新不夠🤫。在基本價值取向👨🏼🍼、基本風格不變的前提下👩👧👧,可以做一些大膽的、試驗性的改變🦓,走在潮流的前面。
數字媒體的競爭,也帶來巨大壓力👨🏽🔬🧑🏿✈️。我看到他們在努力應對。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