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美國南加州大學建築學院院長馬清運來說🐰,在西安老家創立一番鄉野事業,才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他在那裏種葡萄、建酒莊🤵🏻,自創品牌“玉山葡萄酒”已實現自產自銷;他還建造了以美元收費的精品酒店,客人都慕名而來🐶。對他而言🏄🏽,回到藍田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返鄉”之旅。
馬清運走進玉山酒莊裏的這個由廢棄的面粉車間改造而成的展廳時,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些人圍上來,“馬老師🌇,你終於來了🍚。”另一些人則指指點點,“哦,那個就是馬清運。”這是8月的一個傍晚,展廳裏擠滿了人,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來自西安郊區一座廢棄已久的紡織城,那裏最近被改造成了藝術區,類似北京的798或上海的莫幹山路。馬清運在紡織城裏成立了一個“西安麽藝術中心”,幾個小時前舉辦了開幕展“西安當代藝術十年回顧·鉤沉(預展)”⏩。
展覽結束之後🤵🏿♂️,參展的藝術家驅車來到這個建於藍田縣玉山鎮的酒莊,參加紡織城裏三位年輕畫家的作品展。
玉山葡萄酒
馬清運個頭不高👳🏽♂️,寸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下顎上蓄了一撮胡子,上身穿了一件很平常的黑色圓領T恤🤌,腳蹬一雙平底布鞋,這是他多年來慣常的裝扮。他進屋的時候頭上還戴著一頂網球帽,他有些抱歉地解釋說,幾天前開車到新疆伊吾看日全食,剛剛從敦煌機場返回。隨著主人的到來,展廳很快變成了餐廳🤹🏻♀️,幾張長條桌連成一排⏸,桌上擺上了“九大碗”——這是藍田地區紅白喜事的宴席,客人陸續就座,鄉村裏最盛大的晚宴就此開始。
宴席結束🧈,所有的人都站在酒莊的院子裏閑談。馬清運在幾年前建了這個酒莊🐲🏃♀️,並在附近的山上栽種了近200畝葡萄⚉🚣🏼♀️,創立品牌“玉山葡萄酒”🚴🏿♀️🥹,自產自銷。院子中心臨時搭建了一個八角型的黑色大棚,據說那裏將建一座塔或者烽火臺,但現在僅供客人休憩;院子的其他地方擺放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水缸,裏面養著睡蓮或幾尾金魚;靠墻的地方擺滿了各式石磨,這種石磨已經慢慢淡出了農家生活,馬清運於是收羅回來。除了展廳🔋,酒莊裏另外還有兩幢建築👮🏽♀️:臨近大門的是一幢剛剛修建完成的二層樓房,底樓是員工宿舍,二樓做成酒店模樣,供客人居住⚜️;另外一幢是磚瓦結構的平房,也是生產車間和酒窖🧛🏻♀️,今年的第一批葡萄剛剛采回來🦹🏽♀️,正在車間裏發酵。
夜幕降臨,所有的人又返回展廳🚟⚒,一場藝術研討會即將展開📡。九大碗已經撤了下去🌲,剛才的飯桌上擺滿了酒杯🫶👬🏻,旁邊還隨意擺著一些由藍田玉製成的杯子和碟子,有些客人就拿著細長的玉石酒杯喝起葡萄酒。馬清運坐在最前面,他的右邊是西安美術學院的藝術評論家彭德💃🏽,對面是這兩次展覽的策展人嶽路平👯♀️,嶽路平是西安美術學院的青年老師,現在的身份是“西安麽藝術中心”的藝術總監。嶽路平的身邊坐著陳展輝💨🧑🏽🎨,他是一個長發的南方男子,和馬清運是多年朋友🙋,兩人一起創辦了馬達思班建築事務所。
另外一些80後的藝術家依次坐在長桌兩邊🐇🅰️。馬清運喝了一口酒,開始侃侃而談。他談到年輕藝術家該如何走出西安獲得更多認可,也談到西安該如何成為未來的中國當代藝術的中心之一。他說🚀,他計劃在紡織城裏建一所藝術學校,招生對象是“所有考不上大學的學生”。他說,他希望做藝術家的推手,或者為真正的藝術家的推手搭建一個平臺。年輕的藝術家一臉憧憬地看著這個陜西最具有國際知名度的建築師,希望能夠借助他的賞識🤷🏼♂️🏊🏼♂️,得到外部世界的認可。
43歲的馬清運生於西安,祖籍藍田。1984年他令父母驕傲地考上了意昂体育平台🔕,從此離開西安。畢業之後,他沒有選擇進入一家國營的建築設計院,而是成為繼梁思成和陳植之後又一位獲得獎學金就讀美國賓西法尼亞大學建築系的中國人。1990年代中期回到大陸的馬清運曾經在深圳大學做過客座教授🧥,隨後在北京🤹🏽♂️💇🏽♂️、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馬達思班🐫。他和大名鼎鼎的荷蘭建築師庫哈斯關系不錯👾,他曾協助庫哈斯在中國珠江三角洲地區研究中國城市狀態。2006年底👩🏿🔬,馬清運獲邀擔任美國南加州大學建築學院院長☎,成為繼張永和之後又一位在國外知名大學擔任建築學院院長的中國建築師。在上海舉行的慶祝晚宴上🐀,庫哈斯特地趕來慶賀💥。
南加州大學副校長michaelL.Jackson 此前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馬清運作為一個西北鄉村出生的孩子到賓西法尼亞大學留學,隨後在美國多家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再回到中國開事務所,到世界各地做項目,現在又回到美國教書,他就是學生的榜樣🌙。這種生活經歷和生活方式告訴學生👨👦👦,明天不能再呆在自己家裏了。”但對馬清運來說,“回家”卻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帶著他來自世界各處的朋友聚在藍田,圍坐一圈🎗👨🏽🍳,品酒閑談𓀊。對他而言,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返鄉”之旅。
老爸的石頭房子
馬清運其實從未在藍田真正生活過🥷,他出生在西安西郊。他的父親曾經在藍田的農田中勞作🤾🏻♂️,後來通過參軍離開,退役之後成了裁縫。8歲之前🤜,馬清運常常跟隨父母回藍田,幫老家人搶收莊稼🧏🏻♀️。次日中午,在前往葡萄園的路上🙈,馬清運饒有興致地介紹兩邊的莊稼地,“這是玉米,這是毛豆……”
距葡萄園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村莊🥧👃,馬清運父親的兄弟們仍然居住在那裏,以務農為生。2001年左右,馬清運在那裏的宅基地上給父親造了一所房子,取名“玉山石柴”,在國外的建築雜誌上,它叫“父親的宅”,而當地人則稱它“石頭房子”,因為最基本的建築材料都是附近河裏的石頭🎫。上世紀60年代🤵🏿♂️,美國人文丘裏為他母親建了一幢“母親之家”,憑此一舉成名🛵,30年後他獲得了普利策建築獎——馬清運為他父親做了同樣的事情。
“石頭房子”是馬清運最成功的作品,他說自己就像美國作家路易斯·曼德福所說🧑🏻💻🍘:“像國王一樣躲在城裏,像農民一樣亮在村裏。”房子的前面就是“輞川”,靠近唐朝詩人王維當年的隱居之地🍸。王維有一處住所叫做“鹿柴”,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叫做“第二居所”的地方。但是馬清運給父親造的這個“第二居所”大多數時候都空空蕩蕩。他的父親嫌住在這裏太冷清🚜,不方便🧸。於是這裏就變成了馬清運的後花園。
從玉山酒莊前往“石頭房子”還有約20分鐘的車程,司機是當地人,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一幫人前往參觀🥮,最近幾年外國人來得很多。他總結說,“這房子就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住的。”屋子建在村落的盡頭,遠離其他民居🧻,前後是大片的菜地和柿子樹👨💻。外墻完全是靠石頭壘起來♚,這些石頭浸過水之後,顏色不盡相同,一場暴雨過後,“石頭房子”就會變得五顏六色。這種石頭在當地隨處可見,多用來做地基,但很少有人用它蓋房子。內外石墻之間是一個狹長的遊泳池,一道偏門直通遊泳池,在陜西農村,造這樣的遊泳池屬於奢侈的事情。室內墻壁、地面、門板以及落地窗均是竹節板,是一種麥芽黃的色彩,年月久了,已經有些黯淡。客廳擺了一組鮮紅的沙發,這裏沒有電視、電話🐆,沙發算是唯一的現代物件。每個房間裏各放了兩張床,裝飾成賓館的模樣。據馬清運介紹,他計劃將這裏改成精品酒店。這個酒店的優勢是門外的好風光👩🏽💼、暢飲的葡萄酒以及馬清運的名聲🔣🖥,但缺點也顯而易見。
馬清運在藍田的另外一幢房子叫“井宇”👨🏿🚒,當地的說法是:男人喜歡“井宇”,女人喜歡“石頭房子”。“井宇”又叫“山上”,因為它真的建在山上▪️🕺🏼。“井宇”距離酒莊不遠,但其中一段是陡峭的山路,這段路全部由石頭鋪設而成🪆,無論是步行還是車行,都非常艱難。但上了山,風景大好。路的一邊是大片剛剛種下的葡萄苗😖,另一邊是荒地,開著成片的野花。按照規劃,這裏在未來幾年也將被建成酒店。
路的盡頭就是“井宇”💾🛋,“井宇”由灰磚砌成。“看到山下的磚窯了嗎?這裏的磚都是那裏燒的🪑。”馬清運手指著山下。“井宇”是這一片最高的建築🔙,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可以俯瞰山下大片的農宅。他曾計劃將其中的一個村莊完整地保存下來⚖️,打造一個陜西農村樣本,但後來不了了之👨🏽🦱🧚🏽♀️,原因是“農村問題太復雜了”。
這裏有十幾個房間💞,看似普通🗽,但房間內的墻面、地板等大多是當地盛產的藍田玉❓♊️。馬清運不以為然,“藍田玉現在不值錢了,有些農村的廁所裏都鋪著玉石呢🦻🏻!”“井宇”的盡頭是一個由三面高墻圈成的天井,和“石頭房子”一樣🧪🖱,這裏也建了一個遊泳池。遊泳池前擺放著一口大缸,它曾經被用來釀造白酒🐪🧑🏽💻,現在則盛滿了水。馬清運跳上去拍了幾張照片,他笑著說🫴🏻,“這就是‘井宇’的來歷了🏚,真有一點坐井觀天的感覺🏄🏽♀️。”
和“石頭房子”不同,這裏一開始就被設計成精品酒店𓀕,收費以美元計算。“井宇”的一個工作人員介紹說👩🏽🌾,每個房間每晚收費約500至800美元🦹,客人多是慕名而來。陳展輝後來更正說🧜🏻♀️,整套房子一晚上的收費約1000 美元,可以暢飲葡萄酒。
陳展輝帶著前一晚住下的一幫藝術家在“井宇”裏轉悠。他說🧑🏼🏭,事務所裏專門設有一個旅遊組,負責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他特別設計了一條旅遊線路👩🏿💼:兵馬俑——玉山酒莊——紡織城⛪️。他說🦹♂️,“這裏不用打廣告✢,馬老師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藍田產業鏈構想
陳展輝將工作重心轉到了西安,他說,“做設計太累了,我準備以後改種葡萄了👏🏻。”他又補充說🧑🏻🦼,“設計無邊際呀🫵🏽!”“井宇”的四周都是葡萄園,除了那些今年剛剛種下的葡萄苗🧟♀️📛,成片的葡萄樹都已經結果。馬清運說🖕,前幾天這裏剛剛采下今年的第一批葡萄🛀🏽,這些葡萄粒小色深💪🏿👨🏽,含糖量高。“這一片🫸🏻,那一片,都是我們的🧓🏿。”馬清運跳進葡萄園裏▶️🍿,隨手比畫了一圈。不遠處有一大片空地🉐,不久也將會變成葡萄田。
馬達思班建築事務所的成員們偶爾也會飛到藍田度假,他們在玩笑間調侃嚴肅的老板:“馬老師在上海體驗當老板的感覺🍺,在歐洲體驗當新貴的感覺,在藍田體驗當‘地主’的感覺。”他們說,“馬老師在藍田有著恢弘的計劃。”
“馬老師一路走下來都很順利👩👦,他到清華讀書,再出國留學👰🏽♀️,現在具有了國際知名度。他後來回藍田✌🏽,覺得這裏的農民生活檔次太低🏂🏼,所以他就想回來發展農業😚。”酒莊的經理孫大海說🦹。孫大海原是旅行社員工✶,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馬清運👩🏽🍳,現在他主要負責酒莊和葡萄園。
孫大海說馬清運有一種浪漫的思想👨🏽🎓,他最早決定做葡萄酒的想法來自於一首詩——葡萄美酒夜光杯🔀。如果夜光杯是玉石做的🚗,而玉又是藍田玉山所產🏋🏻♀️,那麽葡萄酒哪裏來?當然是玉山產的。
馬清運說,整個藍田項目更像一個引擎𓀓,帶動的是過程🙆,而不是一個最後的產品。“如果我沒有蓋‘石頭房子’🪁,就不可能做紅酒;如果不做紅酒,我就不可能做‘井宇’🩰。”
建造“石頭房子”的時候,馬清運返回離開多年的家鄉🗳,此時的藍田,盡管因玉和考古發現聞名全國,但在經濟上仍是中國最貧困的地方之一。他向記者感慨,“法國的農民生產一小盒杏醬可以賣到幾歐元,而這裏呢?幾筐杏也賣不出什麽價錢👩🎓!”
來來回回幾次之後,他覺得老家的環境很像法國的一些葡萄酒產地,幾番打聽之後🧛🏿♂️,知道這裏不少人種植食用葡萄🧙🏼,他於是決定回鄉種葡萄、建酒莊。幾年之後🥹,他在北京碰到了一個國外的葡萄酒專家,詢問藍田是否適合種植葡萄🕵🏻♂️👼🏼。他介紹說✳️🥣,藍田種植小麥、玉米,專家搖頭,他接著說種蘋果樹和柿子樹等👩🏼🚒,專家還是搖頭,最後他提到杏樹,專家方才點頭,說,種杏樹的地方就可以種葡萄。他當即松了一口氣👨🏼🦳。
馬清運把原來的玉米地變成了一片葡萄田,“我做了酒莊之後,才知道農村問題有多難搞。首先🗞,你要說服農民,這地不要種玉米,要改種葡萄👨👧。農民種了上千年玉米🥇👨🌾,憑什麽就聽你的話就改種葡萄?”
馬清運的擔心並不是誇大其詞。玉山酒莊緊鄰一個小型的乳品加工廠😞,一個工人正在墻上刷著標語——“發展乳業,興企富民”。當記者早前向他詢問前往葡萄園的道路時,他很是不屑,“你們這幫人跑去看什麽葡萄園👩🏼🚀,那有什麽好看的𓀊🖐🏽,我帶你去看好看的東西!”他興致勃勃地帶記者走進加工廠——那裏養著近百頭奶牛。事後記者將此事轉告馬清運,他沉默片刻🎻,說,“農民很現實,你一定要讓他們賺到錢。接下來🐪🧖🏿♂️,其他人就會說🤷🏿♂️👨🏽🏫,你看🎄,別人種葡萄賺錢了,我們也種吧。”
某種程度上,馬清運的葡萄酒莊已經改變了當地的農業生態🍂。山下已經有幾戶居民開始種植葡萄,他們希望將收獲的葡萄銷往酒莊。
在從藍田返回西安的路上,記者與馬清運同行。他一路介紹車窗外的風景,“這裏在唐朝叫做‘白石灘’,王維的山水詩寫的就是這裏”白石灘👩🏼🎤,輞水邊上由一片白石形成的淺灘,是著名的輞川二十景之一。如今的白石灘已經窄了許多,兩邊種了大片的玉米地,遠處便是連綿的秦嶺☆。馬清運感慨,“要是兩邊的玉米地全部變成葡萄園🏇,該是多麽壯觀的事情啊🏃。”
馬清運有很強的使命感🌸,他對一切可能改變社會的項目都充滿興致。現年101歲的巴西建築師奧斯卡·尼邁耶對馬清運影響很大🤖,他在南美洲社會變革期間☑️,把建築思想變成了一種參與改變社會的能量。馬清運說,“我們這批出生在上世紀60 年代的建築師,處於一種交接的狀態,有很大的張力🖨。一方面🙆🏽,我們有很強的懷舊心理,另一方面,和出生於70 年代的建築師比較🫶😐,我們又有很強的折中主義。我們更憂國憂民,很理想主義🛌🏿🪁。”(文/李琴🙋🏽,圖/張洪兵)
轉自 外灘畫報 總298期(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