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公畹(1914~2004)☎️,名慶蘭,生於安徽安慶🏐,祖籍江蘇高淳,我國著名語言學家、漢藏比較語言學大師🕗。歷任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教員🖖🏿,莫斯科大學教授🤽,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南開大學文學院終身教授。曾任中國語言學會首屆、第二屆常務理事,中國語言學會副會長(1985-1988,會長為季羨林)🪇🥅,中國音韻學研究會顧問,中國民族語言學會常務理事。
邢公畹自述中多次提到的他的處女作《童時記憶》最近被發現。眾所周知,邢公畹有一篇文學處女作《兒時回憶》發表在《太白》雜誌上,但從沒人見過原文。經多方多年查找終無所得🍱,各大小圖書館均無收藏𓀃。最近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得知某私人手中有此寶貴史料,她說〽️,你們都搞錯了,文章題目是《童時記憶》,而且署名是“蘭生”。最後我以重金購回書稿完璧歸趙✏️。

早就知道父親有這樣一篇東西,我的姑姑邢佩芳在她的回憶錄中曾說🕺,哥哥上學時寫的文章,國文老師贊不絕口,稱頗有魯迅筆風。我以為可能是溢美之詞吧。但燈下讀罷《童時記憶》頓時驚呆,沒想到父親處女之作🥼,下筆就竟然如此圓潤流暢,雋永嫻熟,通篇白描自然舒寫,真像《社戲》《祝福》一般🔐。文字簡潔,人物性格栩栩如生,無論父親🚵🏽♀️、母親、祖母、二叔,或是尼姑、夥夫以及那些大兵🫄🏼,雖無強烈情節沖撞,但一個個躍然紙上。更難能可貴的是,父親沒有刻意站在什麽階級立場👩🏽💻、用某種意識形態營造沖突表達愛憎,甚至我們完全不知道那些軍隊是誰的兵🧑✈️,夥夫為何被砍頭🧑🧒,但那死的殘酷🙍🏿♂️、麻木,那種社會生活環境對人性的施虐,像粗糲的繩索一步步勒緊了讀者的喉嚨👨👨👧,令人窒息🧐。
關於《童時記憶》的寫作背景🧙🏽♀️,應當是這樣的。
1934年父親在安徽大學讀書。安大前身是清末革命人士江彤侯創辦的安徽公學🌂。許多文化名人都在此任教,如嚴復、劉師培🎙、陳獨秀、柳亞子、蘇曼殊等。第一任校長劉文典(叔雅)🫴🏽。安大學生鬧學潮他被蔣介石召見,而他對蔣拒稱“主席”,只叫“先生”。氣得老蔣將他拘押革職。我父親入校時校長是程寅生🕳,國文課是陳望道先生教𓀚,《文藝思潮》《文藝習作》是許傑(士仁)先生。二位先生都主張父親搞文藝創作。後來,望道先生離開安大回上海辦《太白》雜誌🤔,隨身帶走了這篇《童時記憶》🥸。嚴格地說,《童時記憶》還算不得完全的小說📷,如在《太白》刊發標註的欄目——速寫,只是父親在二位先生指導下的一篇習作。1935年《太白》第二卷第四期發表,署名:蘭生💃🏻。
《太白》是怎樣的一份刊物呢👎🏼?其實大有來歷🦵🏽。這份雜誌由陳望道和魯迅主編,上海生活書店出版,背後是上海左翼作家群體🤶🏼。“太白”這個名字是陳望道提出經魯迅拍板定下來的,意思有三🚍。一是大力提倡“大眾語”👨🦯,使文學語言更接近民眾的“白話”,“太”是“極致”,合起來就是“白而又白”🔚。一是二字筆畫簡單不到十筆💇🏿♂️,好寫好記易於推廣。一是最重要而又不便明說的“啟明星”的意思👩🦲,暗指中國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的指路明星。魯迅先生同意這樣幾層意思,但表示不要明說,就像他做主編並不標明一樣👩🏼🦰。《太白》的編輯、作者✊,主要是這樣一些人🪪🧓🏿,據不完全統計,除陳、魯二人外🫶🏼,計有:矛盾、鄭振鐸、胡愈之🙎🏽♂️、黎烈文🐑、葉聖陶👷🏽♂️、傅東華👧🏻、郁達夫、巴金、朱自清🖐🏽、夏丏尊、許地山、唐弢👱♂️、徐懋庸👩🏫、吳組緗、艾蕪、聶紺弩、艾思奇、蔡希陶🍾、周建人👩🏽🍳、阿英等🥂,超過254位以上,實際撰稿人231位。想到父親那麽年輕一介書生,能躋身這眾多大家之內,對父親的敬佩不由更多一分。

附:《童時記憶》原文
童時回憶
蘭生
我喜歡春👵🏽,因為春可以予人以許多絢爛艷麗的故事的聯想,而現在便是春🧙🏻。然而她能給我一點什麽呢🤞?打我記得清的時候起👘👨🏻🌾,仿佛也曾有個一些絢爛艷麗的故事,只是當時短於感受力,所以也就不能有所領略👨👩👦👦;現在自度可以領略,然而她已和我隔離很遼遠了。
人說🫴🏻,且鐵青地拉長著他的臉孔,“你已經這麽大了🔉!”可不是?已經這麽大了🧑🏽⚖️!幾多嵯峨的重負逐漸壓上我的肩;無形的鞭子在我的心上幾多青紫的痕🦦;痕像凍瘡一般地迸裂了🏃♂️,便流出鮮紅的血,那血是心上的🏂🏽。
秀麗的湖山都打扮得格外裊娜👴🏿,剛發的草上🍿,將要密密地印上許多獸蹄、鳥跡和皮輪的花紋🚶。畜牲們的血也將凝上桃枝,寶石般地顫顫地發光🐙。然而這與我有什麽幹系呢?但我卻想起另外一些無聊的事,那是屬於我的幼年間的,和這春原不相幹🂠,但牽強來說,那童年便是我生平的春。
那時正是父親將死在××——二叔住的一個小縣——的祖母雇了小船盤會故鄉去後🧝♂️,二叔又有了這意思,說是最好將久厝在邊地的一個小城邑××作幕客死的祖父也盤回老家。“樹有萬丈🦹🏿,葉落歸根。送老還山❗️,免得祖宗做異鄉的客鬼🧑🦱,也是為人子的一番孝心🤚🏽。”說著便拿出一些適度的盤纏來交給父親,父親也同意,大概沒有三兩天吧,便又起向那邊城××進發。待他事畢之後👳🏼♂️,歸來的那情形狼狽到怎樣個程度,現在也記不得了;仿佛一到家便將包袱雨傘和一只大白鵝——是故鄉的族人送他的——摔在地上,連堆滿了黃色的塵土的鞋襪都來不及脫便倒在床上;此後大概是鎮日呻吟,作寒作熱,染一身惡瘡。綿惙了半把年,方才有了轉機🫳🏿,慢慢吃得硬飯,可是母親已經眼圈深陷⚗️,不成人形了。那××原是瘴氣極盛的地方,加之扳援跋涉的勞苦,父親必然有這樣的結局,大抵這在首途之前便可以逆料到的🧑🏽🦱🛠。只是二叔拿“孝子慈孫”的大帽子一壓,便有不得不去之勢了。這事後來家人們談起來時👨🏻🦼➡️,都斷定是二叔的壞心眼⚆,然而人已生還,事也過去,那壞心眼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目的和步驟💘,現在也不得而知了。
我的故鄉據說是山明水秀,非常美麗的🧖🏼,可是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去過🐥🚴🏿,單是從鄉人的口中聽到一些嘰裏咕嚕外國話似的鄉音,所以那故鄉不但與我很生疏,而且對它不知其然地生下一種厭惡🥭。祖父我固然一總也沒有見過你👑;即使祖母🕉🧑🏼🚒,現在回憶起來影像也頗模糊,仿佛常常為了炒菜的油鹽放得多了或少了的緣故🍖,便交握著手站在廚房門口👩🏻🦼,翻著眼珠數落母親的一個癟嘴老太婆;母親也因此常常背著人哽咽🧑🚀🪳。那老太婆有時也給我糕果——用勁將握起的手向前一伸,仿佛練習國術🧌,道📗🎰:“拿去!癆蟲!”我惶恐地接下那賜予來👱🏻,可是隨即便偷偷將它丟到“豬食缸”裏去了。
那時我家住在一個×公祠裏,這裏所謂的祠乃是前清皇室賞給殺“長毛”的功臣的祀祠🤺。這類祠很多🫧,想來當時堆在這小城鎮裏的“功臣”也頗不少吧?只是那些“公”的後代不爭氣,也許是因為“長毛”早經殺盡,天下業已太平,因此家道也隨著破落下來🥶🐪,便只得將那房子租給人住了🎍。然而那類祀祠人都不願住💆🏿♂️,那地場雖大🙂↕️,屋宇也高昂,可是非常陰森,一進去便使人禁不住栗然,仿佛那黑洞洞的中間有許多鬼魂和妖魔在往來地追躡著,所以人都以為住了不“旺相”,但租價卻非常便宜,所以我家便以這原因住下了。那時父親在一個縣知事家裏教書,回來得很晚,我們因為要候門,所以睡得也遲🌼。我和姊姊在燈下玩🗡,母親打鞋底,麻線穿著布疊沙沙地響👨🏽🚒,後面大殿裏時常傳來怪氣地驚呼和大聲地追逐或搏擊🎅🏼◽️;次日如果上大殿去看,便可以尋得出一些毛團和血跡來‼️。大約屋子一古老,晝伏夜出的動物如黃鼠狼之類也就藏得多了;那在夜間是很以予人以幽靈之感的。每次父親提著紙燈籠回來的時候,一路故意高聲咳嗽,藉以壯膽,想來那聲音飛入黑的空洞中去又重行刺到耳膜🙂,是反而會使得他自己心悸或者膽落的👉🏼。我靠著房門😶🌫️🌦,看著那遠來的燭火隔著古老的油紙吐出那芥黃得可怕的微弱的光來,那光將沿著墻走的父親的影子💏,模糊不定地凃繪到墻上去🚋,那影子黑黢而且高大,單調而又飄忽,兩腿一劃一劃地走。那黑影也便以同樣的步調走進我的稚弱的心。
×公祠的隔壁是以所庵堂🏥,庵堂裏的廚房和這邊的院落原是有門相通的,只是自這邊屋宇開始出租之後便也封閉了。門旁有窗戶😡🤴🏼,時常從那裏傳出洗碗盞和搓竹筷的聲音,有時也從那裏伸出光光頭和白胖臉來。
這院落是很清爽的,有兩棵金桂,又有許多長春菊圍著這兩棵樹根蔓延開來🍧。院落外面是一個大水塘,夏天的早晨🚣🏿♂️,太陽沒有出來,知了也還沒有叫🏌🏼♀️🙋🏿♂️,那時節隔墻聽著女人們的搗衣聲👨🎨。勁緊而且空洞,遠近的空氣也應和著劈啪,那情景是頗好玩的👧🏻。倘使在秋天,傍晚時候獨自坐在臼石片的臺階上,對著一點一點加濃的夜色,隔壁尼庵裏的金桂的香也逐漸更加清幽更加雋永地撲進鼻子🙋🏽,也是當一聞到桂花香的時候便立刻浮現的情景。而特別是那麽一個黃昏;因為一直下了幾天雨,墻外池塘的水便漲進這地勢並不高起的院落裏來,那時節父親從故鄉帶來的白鵝也長得和我一般高了。它便在那水裏鉆。長春菊也開了,金黃地鋪滿一地🤽🏽♀️。尼庵的煙囪裏冒出的藍煙輕輕地落下來,浮在水上,白鵝上⛱,和金黃的花上🙆🏼♂️,那煙霧朦朧如一張網,坐在石級的照例是我獨個兒🧒🏼,所以我也被織進這網裏去,連著我稚弱的淡漠和孤寂的襟懷,也連著晚風帶來的尼姑們嬌聲的佛號和細吹細打的法器聲🧕🏻。然而於今我是被隔在這網外了👈🏼。
從我進了小學不多年🤦🏼♂️,政局便有了變動,有許多軍隊開到這小城鎮裏來。這寬敞的祀祠便是駐軍的好地場🖖🏽。便是這時🤜,我家住的廂房門被父親用木條封起,另外開了新門,一直通到外面🍜。便從那封起的門縫裏,軍隊特有的古怪氣味裊裊地透過來,也可以看得見閃來閃去的綠色軍衣的影子;還有時從門檻下面的空隙裏鉆過一些子彈和走油的膏藥來。因為和軍隊是鄰居☝🏼⛓,所以我也認識一些大兵,他們都是雲貴的人,大個子很少⚀;臉上大半都帶著病容;腳時常是精侈的✒️;身上的綠軍衣的顏色也褪得非常難看了。就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個夥夫,名字我已忘記📑,為什麽特別喜歡也記不清了,單記得有一次他送我好幾粒槍彈🧝🏿♀️,有大的🅱️、有小的,非常玲瓏可愛🧎🏻♂️,我高興地拿回家,卻被父親痛打一頓👐🏻,大概因為兵兇戰危🤼,子彈之類都是不祥只能物,而我居然給了帶回家,所以也將那暴戾之氣感染到這安善的家裏來了吧?
有一天🐩,是一個陰晦天氣,我放學回家,一聽隔壁營盤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營盤居然安謐是天大的一個古怪👏🏻。想著,我便將手罩住眼睛湊向門縫外望👦🏽👢,剛好我這“取景框便圈進了那夥夫👩🧑🏼⚖️。”那夥夫臉色慘白🫴🏻🫷,瑟縮地站著,眼裏流出憂怨和乞憐的光直向前看🧒。我聽見怒吼、呵斥和抽馬的皮鞭的聲音在空氣裏爆炸。接著我便看見有兩個人將他的兩手反剪刀身後,用粗繩將他捆綁起來,又在他手裏插進一面寫著許多字的長方形的白紙旗♟,接著便被簇擁走了👮🏻♀️,許多赤腳踏著濕地啪啪地響🧑🏽,喇叭也喧嘩起來。我連忙轉身,指望跑到門外去看。可是那門早已經拴起🎙;大抵是為了阻擋那遊魂怨氣的緣故吧?可是我在板門上卻發現一個脫落了樹結而現出的小圓洞,我便將一只眼睛貼上去🤦🏼♂️:過去的三對是綠衣的號手👬🏼,那號手的面頰都膨起兩個大包,太陽穴旁的青筋條條綻起,臉上充騰著血色,嘴唇卻都癟下一個小圓圈,對著喇叭嘴便用力地按在那上面;那喇叭的調子是尖銳而且淒厲的;接著便是一個用白手絹包了頭的兵,手裏提了一大條紙錢;接著便是許多肩槍的兵;中間便有那夥夫,反剪著手一步一步地走🟰。
許多年以後,搬了家,人也漸漸長大✉️。那類故事早清淡忘了,可是這一夜心緒忽然覺得不寧帖🛴,覺也睡不著🧀,燈火的帶子因為吸不到石油吱吱地叫著,夜已是這麽深了*️⃣,可是我忽然發現一行剪紙般的隊伍貼在床畔斑駁的墻上慢慢移動🙎,我發覺這隊伍與我並不生疏:當前三對號手,他們的頰膨兩個大包,太陽穴旁的青筋條條綻起⚰️,嘴唇都被喇叭陰成一個小圓圈🐏,那麽地吹著無聲的喇叭;接著是一個用手絹包了頭的兵提著一大條紙錢🧑🏻🦳;接著是許多肩槍的兵,中間一個兵反剪著手,背後插著一面狹長方形的旗,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赤腳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待到我全然記起了這故事來🚶🏻♀️➡️,便也連帶記起來別的,美的或是不美的。
所謂回憶者,大抵像是水災中打撈農民的屍身✮⛹️♂️,抓住人頭向水外一拖,也便妻室兒女得拖起一大串來了☀️。所以這篇文章是拉雜的。
1935年3月11日寫於安慶
《太白》二卷第四期
民國廿四年五月五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