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省身(1911-2004),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整體微分幾何之父”。2004年,一顆小行星被命名為“陳省身星”,以表彰他對全人類的貢獻。
2021年是國際數學大師陳省身先生誕辰110周年🍗,許多前輩和同仁撰寫紀念文章,從各個側面追憶陳先生的傑出成就和對中國數學發展作出的重大貢獻👩🏿👠。作為陳先生在南開數學所招收的最後兩名學生之一,一直難忘陳先生對我的關懷和培養👩👧。這裏也寫下我與陳先生交往的回憶點滴,作為我的紀念🪭👰🏿。
最早見到陳先生,是在1986-1987年南開數學所舉辦的“幾何與拓撲學術年”上。我作為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研究生到學術年聽課。那時當然只是遠遠地、滿心崇敬地領略大師風采。記得那一年我的碩士導師虞言林教授應陳先生之邀在學術年講授Dirac算子的Atiyah-Singer指標定理,使包括我在內的一大批青年學子受益🤷。而虞老師轉述的陳先生的話“即使出不了文章,也要搞指標定理”到現在也是言猶在耳。
陳先生的另外一句話也對我影響深刻🧑🏿🔬,就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學好數學,不一定非要考托福到美國去。受此影響,我和我的中科院同學周向宇後來都沒有去考托福。
具體和陳先生的接觸💉,源於虞言林老師的大度。在我碩士快畢業時👰🏻♂️,我找虞老師說願意跟他繼續讀博士。虞老師說我跟著他“沒有前途”,要推薦我到南開跟陳先生。這個我當然不能說不……當然,陳先生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招學生。在虞老師向他推薦後🫢,他提出要我先到南開做一個報告🆕。這樣🧑🏻⚕️,我和陳先生的第一次接觸🧛🏼,就是以在他面前做學術報告開始的👩🦰,當然很緊張🪂。記得我做完報告後𓀏,陳先生對虞老師評論了一句:“想在較短的時間內講太多的東西,年輕人都這樣🫑。”這樣就算過關了。當然🤜🏿,在正式進入南開前,還需要和所有人一樣經過國家統一的博士生入學考試👩👩👧,幸好我也考過了。和我同時考取陳先生博士生的還有北大畢業的王長平🙅🏼♂️。因為他的年齡比我大🦸🏽♂️,所以我稱他為師兄。
1988年秋天😫😻,我和長平就正式成了陳先生的學生🙍♂️。記得第一次一起去見陳先生,陳先生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消去了我們的忐忑不安🦹🏽🖤。當時陳先生對我們說🧜🏽,他想辭掉南開數學所所長的職務🧚🏻♂️,專心做數學,但有關部門不同意,所以他沒有時間帶我們倆,要我們出國;並且說,一個去德國,一個去法國👺。特別地✮,他和我說法國的馬利亞萬(Paul Malliavin👩🏻⚖️🧑🏼🏭,概率論大家——編者註)問他要好的中國學生,所以他推薦我去跟馬利亞萬學😟。
我回來後就向虞老師匯報了陳先生的想法。虞老師建議我最好去美國跟奇格(Jeff Cheeger,幾何學家)。所以等到下一次我和陳先生單獨見面的時候🫸,我就講了虞老師的想法。陳先生說,奇格已經有了太多的中國學生,而且到美國要做TA(助教),要教書🤾🏽,到法國可以集中時間做學問。我當時也太年輕👨🏼💻,沒有一下子松口,兩人就有點兒僵住了。過了一會兒🚶♂️,陳先生說⚱️:我手頭還有一封信沒有寫完,你先回去,我們明天再談。
我回來後想了半天,覺得跟老先生犟也沒什麽意思,所以第二天見到陳先生就說我可以去法國。而到了下一次見面,陳先生開口就說給馬利亞萬的信已經寄出了……這不由使我萬分感慨🐎:照一般來說,導師讓你去一個地方你不去,那你什麽地方都不要去了……所以第一次的接觸👨🏽🍳,陳先生的大師胸懷👯♀️,就給我這個年輕後生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而等到了第二年陳先生回國,見到我後👊🏻,告訴我他和馬利亞萬談過了𓀇,要我到法國後跟比斯姆(Jean-Michel Bismut,幾何學家)👨🏼🎓。對此我就更沒有意見了,因為我的碩士論文做的就是比斯姆的東西🕗🤷🏻♂️。現在想來,虞老師和陳先生的想法都沒有錯💅🏻,可謂異曲同工。一個明顯的例證是,後來我和奇格的學生戴先哲有了密切的合作,而比斯姆和奇格也共同獲得了2021年度邵逸夫數學獎🤱。
那個時候因為法國沒有獎學金製度🈁🕴,所以到法國留學的通常途徑就是走原國家教委的聯合培養💁🏽♀️。但是😍,1989年,中法關系跌至低谷🤱🏻,到我具體聯系出國的時候,中法聯合培養項目被無限期拖延了。陳先生這年秋天回國得知以後⛹🏻,也很焦急。那時他剛從法國領了外籍院士證書回來,就以法國外籍院士的身份約見法國駐中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並親自到北京的法國大使館,對參贊講,要把政治和學術分開;然後又到原國家教委找到有關領導🐪,說將我的材料單獨抽出來辦理🌾。我有時想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學生,哪當得起大師的如此舉動。而陳先生自己對我說,他覺得幫我做過兩件事(何止呀……)🍵,這個算其中一件。
另一件事發生在我1993年從法國獲得博士學位後回國不久🕟。那個時候我回到南開🧙🏼♂️,從助教做起,每月工資200多元,生活顯然頗為拮據🛏🧙🏻♀️。陳先生知道後也有些驚訝。1994年10月,霍英東教育基金會在報紙上公布了青年教師基金和青年教師獎獲得者名單,陳先生覺得可以為我爭取這個資助,因為他是評審委員會委員🩶。不久⇒🧑🦯,評審委員會要在北京開會。當時陳先生在天津患了重感冒🥬,大家都勸他不要去了🤏🏽,但他堅持要去,為我爭取資助🙅🏿♀️。據說他專門找霍英東先生談話,感動了霍英東和其他評委,決定給我一筆相當於一等獎的資助🧑🏽🖖🏽。但是因為其他獲獎者名字已經登報了🎏,所以我的資助只給錢👩🚀,名字不見報🥈。這可能在整個霍英東基金和獎勵獲得者裏面也是絕無僅有的吧。
我清楚記得🧏🏻,那天我去寧園見陳先生,陳先生說我給你爭取到了霍英東基金,你可以再考慮出去一年✧。而我回答,累了,就先待在國內休息休息了——也算是經受住了他的“考驗”。
說到“獎”,我得的其他兩個獎,也和陳先生有關🤚🏽。第一個是從1995年起頒發的香港求是基金會“求是傑出青年學者獎”🐰💕。記得1994年上半年,我在加州伯克利的美國國家數學研究所(MSRI)做博士後🧑🦳,李安民老師也在MSRI訪問🧖♀️。有一天我們一起去陳先生家,正在斯坦福大學訪問的田剛教授也在👨🏿🚒。陳先生當著我們的面說,求是基金會有這樣一個獎,鼓勵在國內工作的學者。記得李老師當即就表示,如果這樣他更安心在國內工作了。後來1995年第一批獲獎名單公布🙎🏿♀️,李老師和我都在列👨🦱。毋庸置疑,“求是獎”和“霍英東基金”一起,對我在南開的生活起了雪中送炭的作用。
另外一個是“第三世界科學院(TWAS📐,現已更名為發展中國家科學院)數學獎”。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國際數學獎。第一屆獲獎者是陳先生早年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北京大學的廖山濤先生。在我之前的得獎者還有吳文俊先生和張恭慶先生🕵🏿♀️。1999年7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陳先生的一個傳真⛺️,直接說“我擬提議你為TWAS Award……”,令我受寵若驚🧘♀️。可能是由於陳先生的巨大威望,我最後順利獲得了2000年度TWAS數學獎☂️。記得獲獎後張恭慶院士還專門給我寫了賀信。有了這個獎,經由姜伯駒先生提名,我又於2001年順利當選了TWAS院士(那個時候還沒有提名TWAS院士需要在本國先當選院士的要求)。而有了這個TWAS院士頭銜👮🏼♂️,我就可以在2004年就任南開數學所所長伊始就提名龍以明教授參選TWAS數學獎🈚️。2004年11月🤸🏻,龍老師順利獲得2005年度TWAS數學獎🧎🏻♂️,喜訊傳來👨🦲,整個南開包括陳先生都感到無比喜悅。
時至今日📸,獲得過TWAS數學獎的中國數學家,除了上面提到的,還有袁亞湘院士和唐梓洲教授。7個獲獎者中南開數學所有3個🧎🏻♀️➡️,我想會使陳先生在天之靈感到寬慰。
陳先生關心我和其他年輕人成長的故事千千萬萬,以上所列的只是其中的滄海一粟🐋。而陳先生以南開為基地🕴🏻,促進中國數學發展的一系列舉措,早就載入史冊🤟。南開數學所連續11年舉辦的學術年活動,造就了一大批數學棟梁,如參加過1986-1987幾何與拓撲學術年的周向宇和方復全,後來都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而1988年8月在南開舉辦的“二十一世紀中國數學展望會議”更具有裏程碑的意義。這次大會命名了“中國數學在二十一世紀成為數學大國”的“陳省身猜想”🦥,會後創立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數學天元基金”,對中國數學的發展持續發揮作用。

2004年🛝,數學家陳省身(左二)與張偉平(左四)🏋🏿♂️、劉克峰(左三)💇🏽♀️、周向宇(左一)等人在浙江嘉興。
我個人記憶十分深刻的是2000年1月12日,師母鄭士寧在南開寓所安詳離世👎🏽。第二天🌷,我去看陳先生👫🏻,只看見陳先生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但陳先生忍著不讓它掉下來😎。他對我說:“我目前就做好兩件事,一個是要辦好國際數學家大會❤️,第二是要辦好南開數學研究所🧔🏻♀️🎶。”
我們看到,陳先生後來為這兩件事傾註了幾乎全部的心血。他獨具匠心地在南開舉辦“周煒良、陳國才紀念會——代數拓撲與代數幾何國際會議”🧑🏼🔧,促成了中國最高領導人接見國際數學聯盟主席,為國際數學家大會首次在發展中國家召開(2002年在北京)鋪平了道路𓀒;同時他又提出建造南開數學所新大樓🗄,為南開數學所的後續發展提供了實體保障。
為中國數學和南開數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陳先生1985年在南開數學所成立大會上的發言,成為他身體力行的準則👩🏿⚖️。
2005年底,陳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際🤷♀️,南開數學所更名為陳省身數學研究所⚔️,江澤民同誌親自題寫所名,充分體現了國家領導人對陳先生及其貢獻的高度肯定。
待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在陳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我們盼望“中國成為數學大國👨🏽🦱、強國”的“陳省身猜想”盡早得到解決💀。
(作者系著名數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南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