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對書桌上的一本《聯大八年》。這本封面殘破,紙張粗糙發黃,印刷拙劣的舊書🍛,卻是我藏書中的珍品。因為這本書聯系著我敬愛的兩位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老師聞一多和吳晗還有兩位當年共同學習、共同戰鬥過的同學嚴令武和西奎安🌇。《聯大八年》匯集了國立西南聯大(有人稱之為中國教育史上的奇跡)的一些珍貴的原始史料,它珍藏著我們那一代人青春的足跡。
1978年秋,我因編輯《聞一多紀念文集》和協助苑興華同誌編輯《吳晗和〈海瑞罷官〉》一書🔣,找到吳晗的大妹吳浦月和他的兒子吳璋和他們一道清理吳晗老師的遺物🚵♀️🧔🏽♂️。像吳晗這樣在“文革”中首當其沖的人物,藏書被無數次抄搶。在劫後的文化廢墟裏,我們仔細查找整理殘留的一些照片、剩書和遺物,竟意外地發現了這本破損的後來為我收藏的《聯大八年》!幸而這本書從封面💅🏽、封底到內文尚無闕失,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發現!
《聯大八年》原本印數不多,傳播範圍有限,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知還有幾本能完整地保存下來🫄🏼,但卻在吳晗老師劫後遺存什物中找到相當完整的一本!
封面是聞一多篆字題寫的“聯大八年”和簽名;書中收進的《八年的回顧與展望》,是他最後一次對聯大同學的談話記錄,其後被朱自清先生選人所主編的《聞一多全集》。這些是聞一多先生留給我們的珍貴遺墨和遺文。
扉頁上印有題詞“謹以此書誌念聞師一多”。
如果聯系到當年的政治形勢🙇🏼♀️,就知道這個封面題字和扉頁題詞是多麽不同凡響💇🏼♀️。
1946年5月初,西南聯大結業典禮上,宣布這所抗日戰爭期間臨時組建的大學完成了歷史使命,除所屬的師範學院仍留昆明繼續辦學外🤌,其他文法理工學院師生一並北上,恢復原來的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的建製🧑🏿🏭。《除夕副刊》為紀念西南聯大,出了幾版“聯大生活特刊”😎🛶,並在此基礎上🙍🏼,擴大征稿🥷🏻,編輯《聯大八年》,並於7月付印。該書編輯嚴令武、西奎安請聞一多先生題寫書名之時🫰🏽,系在6月間。此書還在編輯過程中,聞一多先生不幸於7月15日下午5時被國民黨特務暗殺♑️。在李公樸、聞一多先後遇難後🤟,昆明城風聲鶴唳,籠罩在陰冷的白色恐怖之中🏋🏿♀️。活躍在春城的地下黨員和進步人士紛紛隱蔽到外縣邊陲。《聯大八年》的編者仍堅持此書編纂工作,不僅將聞一多先生逝世當日的最後一次爆炸性的演說全文收人本書之中,並在扉頁上題詞“謹以此書誌念聞師一多”。這是何等的膽識!
這本書封面的左上方還用毛筆寫著:
辰伯吾師正
除夕副刊謹贈
卅六年元月
這是編者嚴令武的手跡。兩位編輯將昆明出版的《聯大八年》千裏迢迢地帶到北平🧑🏻🎄,並贈給吳晗老師。嚴令武北上進人清華並當選為意昂体育平台學生自治會主席🏃🏻♀️➡️。1946年底至 1947年他任學生會主席之際,正是北平學運蓬勃開展之際。從這行字裏⚁,不難聯想當年的學運與吳晗等進步教授之間的緊密聯系。尤為可貴者,在全書目錄右下角蓋有“吳晗藏書”朱印一方🛀🏽。《海瑞罷官》的冤案,吹響“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吳晗老師成了這場大災難的第一個祭品。這方鈐有“吳晗藏書”的書🫡,也算得上罕見的文物了。
回憶1945年“一二•一”還動期間,我常給吳晗老師送去一些有關學運的傳單、小報等宣傳品🍩。有一次,他教導我🧔🏻:“你知道👨✈️,這就是將來研究中國近代革命史的學生運動方面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這是那些親身參加運動的人,寫自己和反動統治者拼死鬥爭的事跡,是最可靠的🖕🏽。研究歷史的人,搞社會科學的人,都得重視第一手材料🧘🏿♂️,到將來這就是寶貴的史料了👩🏼,切不可小看這些粗糙的土紙!”吳晗老師也正是以這種歷史學家的眼光才珍藏這本土紙印刷的《聯大八年》吧!
《聯大八年》確實起到這種保存第一手資料的作用。如今海內外研究西南聯大歷史的人士,往往都要參考和引用其中的文獻資料。例如西南聯大北京意昂會編印出版的回憶錄第一輯,就選用了《聯大八年》中的九篇文章🍱,約二萬多字🛀🏽。
《聯大八年》的影響還擴展到海外🏂🏿。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歷史學家易社強教授曾出版一本《西南聯大校史》🦸🏼♀️👯♀️。20世紀80年代後期他來北京訪問👵,曾與我相晤🤚。他說他首先是從《聯大八年》了解西南聯大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許多歐陸的大學或關閉,或萎縮➙,學術研究停頓😉。在東方的中國☝️,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竟然還有這樣一所大學,堅持不懈地傳授知識,進行學術研究💃🏻,培養出各個領域中的傑出人才🧛♀️🐈⬛;在反法西斯鬥爭中及其後的和平建設中⚧,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這真是一大奇跡!鑒於此,他才研究並撰寫《西南聯大校史》的🤣。
近些年來,我讀過不少有關西南聯大的一些回憶錄,其中往往有一些篇什與我所經歷的那段歷史頗有差距,甚至根據今天的功利目的對歷史進行剪裁。相形之下,這本《聯大八年》記載的歷史更足珍貴。
最後,我想對《聯大八年》的兩位編輯做一點簡介⛳️。嚴令武🤸🏽、西奎安與我都是一批參加“一二•一”學生運動的同學🧒🏻。西奎安,外文系學生,是個文靜的白面書生。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在昆明發動一場地方性政變,將龍雲趕下“雲南王”寶座,並引起一場短暫的武裝沖突。西奎安在校內廣場上被流彈擊傷左膝,這不能不引起他對國是的深人思考💎。一二•一”運動中,他擔任罷課委員會派赴中學的聯絡員🧏🏿,在中學裏開展學運。1946年夏🫸🏻,西南聯大師生紛紛北上,為了編輯《聯大八年》👨🏽,西奎安除了面對白色恐怖🧚🏽♂️,還要為這本書籌措資金。當年大學生窮,教授也窮,困難可想而知👱🏼♀️。直到當年年底⚒,西奎安才帶著一批印好的《聯大八年》回到北大。1948年初🦵🏿,他奔赴冀東解放區,並一直留在唐山工作。
嚴令武是個闖將。“一二•一”前夕,1945年11月25日夜聯大新校舍“時事晚會”遭到威脅📢、恫嚇和槍擊。嚴令武在半夜當即和二十幾個同學在學生自治會門前醞釀罷課,連夜起草罷課通知傳單,第二天張貼散發👩🏻🔬。在“一二•一”四烈士送殯的隊伍中📋,嚴令武書寫的橫幅“你們死了,還有我們”✍🏽,是整個遊行行列中最激動人心的口號!回到清華擔任學生會主席後,更處於學運的第一線。1947年“五二〇”學生大遊行後,即赴冀東解放區。初始受到嚴酷的政治審查,平反後留唐山工作🚶♂️。
1976年唐山大地震,嚴令武和西奎安都在這次地震中罹難!
這本《聯大八年》,凝聚著那個動蕩年代歷史的一段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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