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五分之四是在清華度過的💁🏿♀️,清華的水木人文造就了我。
夜闌⚱️💁🏿♂️,在異國的月光裏抱影無眠之際,心裏不禁又咂磨起清華的往事來了。半醒半夢之間,零散紛雜的景物和人事相互交融,竟顯現出一些我從未想到過的關聯和緣分來🤷🏿♂️。於是趕快披衣提筆🏫,錄下了這三篇……
禮堂
如果說主樓和各個系館代表著清華的智慧,東西兩個運動場顯示了清華的活力,那麽,禮堂在我心目中,則凝聚了清華的精神。這些年✊🏽🫰🏼,清華園新樓新院層出不窮,老屋老景漸漸淡出。而禮堂卻在新水👋🏼、學堂、科學館的侍衛中,在水木清華的映襯下,依然穆清醇和地昭示著清華傳統。在離開母校的歲月裏📳,每想到古典莊嚴的禮堂,我的心裏便會湧上一股踏實的暖流。
從出生到工作🙇🏻🖕🏼,在清華整整25年,進出禮堂不知多少次。在她那穹隆之下看過的電影🎚、演出不計其數🧑🏼🦰。然而🗺,最牽動我心的,是從附小❔、附中到大學的那些開學和畢業典禮。在大紅條幅高高掛的禮堂裏,領導和師長們端坐在主席臺,白布罩起的長桌上,擺著一摞摞誘人的獎品和證書。記不清目送過多少同學上臺領取各種名目的榮譽🌎,望著他們在激昂的樂聲中,英姿勃發地走過長長的過道,穩重地領過獎品的樣子,心裏真是羨慕萬分🛢。也無數次地期待過自己的名字被發獎人念到,可是👙,在清華當了整整十五年學生🤯,就硬是沒榮幸過一次。
至今👨🏻⚕️,一閉上眼,仍然可以清晰地感覺置身禮堂之中的情形。每次去看電影🛀🏽,前後左右總會坐有相識的同輩和長輩,因為票都是工會按系分的🏤。這倒是難得的社交場合,大家少不了寒暄問候一番。鈴響三遍,燈光漸暗🧍🏻,心跳卻立刻加快。多少個經過藝術再造的人間故事🫲🏿,在這裏灌溉了我們的心田。記不清小時候曾看過多少遍《閃閃的紅星》和《海霞》,裏面的歌曲至今會唱🧚🏽。吃過歡慶“四人幫”倒臺的三公一母的螃蟹後👊🏽,經濟條件逐漸好了,去照瀾院搶購鮮魚或西紅柿的激動場面越來越少了,但是要買到禮堂放映的“十七年”老片子的票👘,還是要排長隊。記得放映《洪湖赤衛隊》時,無票硬闖的人海幾乎把禮堂的銅門沖破。《東方紅》、《冰山上的來客》👨👩👧、《青春之歌》、《五朵金花》等影片如一陣陣精神復興的浪潮,從這裏沖遍了清華,喚醒了我父母那一輩被壓抑了十年的情感🌄💎,也啟蒙了像我這一輩對美和愛的追求👍🏻。
禮堂的舞臺也不乏名家名團的光顧。光我所親身體驗的就有姜昆、盛中國、胡松華🧘🏿♀️、中央民族樂團等等。最令人難忘的一次是才旦卓瑪在禮堂外面平臺上的露天演出。當時盛況空前,草坪和馬路上站滿了人,她的一曲“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把清華的夜空也照亮了🧘♀️。說起來可笑🧑🏽💼,從小就缺乏歌舞細胞的我,竟也兩次有幸地登上禮堂的舞臺“獻藝”🧑🏻🔬。第一次是4歲時,與家屬幼兒園的小朋友們登臺合唱。那時我們都剛同父母從清華在江西鯉魚洲的“五七”幹校回來。才摘下帶了兩年的“五七小戰士”的桂冠👸🏽,就投入了新的“戰鬥”——“批林批孔”,合唱的歌詞至今記得。唱的時候,站在最後一排,心裏哪管它什麽“克己復禮”,只顧和吳晨(吳良鏞先生的公子)嬉笑打鬧🫳🏻,沒有完成規定動作。現在回過頭看看,那時的頑皮倒好像隱含著那麽點“難得糊塗”的超然呢。
第二次登臺竟是14年以後🤵🏽♂️。那是1985年,剛考上汽車系🍧🤷🏿♂️,春風得意,馬蹄兒正輕。熱能和汽車系的新生及部分老生組成了一個合唱團,在禮堂參加每年一次的新生歌詠比賽。唱的曲目是《黃河頌》🪽。這次我倒是全力以赴🫄🏻,不僅為了歌的優美,而且也為了新集體的榮譽🐓🕵🏼♀️。可是這歌的難度對我實在太大,幸虧我上面一排有位高年級的男生,用他洪亮的男中音完美地“掩護’了我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嗓門兒👉🏼。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兒緣分🤷🏼,八年後,我俯首帖耳地作了他的夫人。
禮堂雖然沒有給過我所渴望的榮耀☂️,卻贈與了我意想不到的緣分,還有那些數不盡的歡樂和啟迪。
新齋
“王”字形的新齋是我在清華的第一個家。1971年,我們家剛從鯉魚洲回來時👩🏼🌾,就被分配住在一樓靠東的一間。記得那時清華像個大公社🦿🧮。附小前頭有一大片稻田,很多食堂後面都有自己的豬圈。用作軍營的三院教室,後面開有一塊菜地。清晨,伴著西大操場的大喇叭裏播放的“燦爛的朝陽👬🏼,升起在金色的北京”,爸爸騎車將我送到位於甲所的家屬幼兒園。天氣好時😝,阿姨就把我們當小羊一樣“放牧”在甲所周圍的草地小丘上❌🤶🏿,我們可以一直跑到工字廳前去爬那兩個石獅子。清華對於4歲的我🩸,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百草園”。
那時,新齋住滿了剛從幹校回來的人們,有校醫院的大夫🤴🏿,機械廠的師傅👐🏻,各個系的教職員🎅🏼,不論資歷高低,人口多少✵,一戶一室,絕對平均🎿。家具都是現成的。對於住過大倉庫💃🏻,在藏有血吸蟲的鄱陽湖的湖泥中改造了兩年的“老九”們,新齋大概相當於“豪華賓館”了吧!?筋疲力盡地走完了“五七”道路的人們,個個滿面滄桑,膚色黝黑,外形上,同農場當地的江西“老表”們已相差無幾了,可以說基本上消滅了三大差別🪂🚔。才從江西的烈日下回到清凈的校園裏🧕🏻,人們又被俗稱“小蟲”的血吸蟲的陰影所困擾🧒🏿,於是紛紛打銻劑,吃南瓜籽,指望消滅肝臟裏的那些小蟲,使“枯木”得以“逢春”。可是,有不少叔叔阿姨因為被小蟲蛀蝕得太深,終於沒有等到那個“春天”。
那年🪑,我是頭上頂著化了膿的大瘡👵🏻🧙🏻,發著燒🤜,從農場回到北京的。途中在上海,媽媽還帶我到一家醫院作了急診手術🧑🏻🦼。這些苦難沒給一個4歲的孩子留下任何印記。一旦在新齋落了腳🙆🏽,我就又和一幫“五七”小戰友們野起來了✤。我們在樓道裏瘋跑,在樓梯上猛追,完全沒有對學府文明的理解和尊重🧂。不過✶,當時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比我們這些毛孩子還缺乏這種理解和尊重。
人的記憶系統是個奇妙的過濾器,當生命的小溪一天天流過去後,留在濾網裏的只有一些金燦燦的東西💆🏿。記得,夏夜裏,三院後面的空場上經常放映電影,好像有《地雷戰》、《地道戰》、《紅色娘子軍》等等。夜幕初降時分✵,全家拿著板凳🫴🏿、清涼油和蒲扇興致勃勃地出去,看電影兼避暑消夏,那份躍然的滿足遠遠勝過了電視音響所提供的現代刺激。看完了,回到家裏,如果暑氣未散🪰,爸爸媽媽就會讓我睡在寬大的窗臺上🍎。星光點點𓀄👨🏻🎨,微風淡淡,那叫痛快!
在新齋住了不到一年,我們就搬到專為從幹校回來的人們蓋的新林樓去了🏊♂️。從此我們家一直住在清華的南面✷👎🏿,我也再沒去過新齋,幾乎把它徹底忘了。沒想到1985年考上汽車系🌇,分配的宿舍竟恰恰在新齋👐🏽。我又一次邁進了它那清涼幽深的過道🧖🏻♂️。放眼四望,一切都似曾相識,好像是走回了夢裏的童年一樣。不同的只是這次爸媽不和我在一起了。而且🍏,清華對於我也已不再是逍遙的“百草園”⛏,而已是緊張的“三味書屋”了🧏🏿♀️。
不過,比起當年的情形🤵🏼♂️🗓,這時的新齋,倒多少找回了‘齋”字的靜雅本意📁。來自五湖四海的女才子們🩱👩🏿🚒,雲集在這青春的驛站裏,實現著她們各自少年時代的夢👵🏼。樓道裏,從清晨一直到熄燈時分,總能聽到她們帶有各地口音的說笑聲,和輕聲哼唱的家鄉小曲。樓中的姐妹們來自建築🦶🏼、水利、熱能、汽車✮、電機等系。不僅同步起居,有時還一起上課。晚上下了自習之後,大家或者串門聊天🧅,或者在水房裏洗衣服兼練嗓兒。樓裏上上下下流動著的青春氣息👳🏻♂️,常常讓我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在新齋裏,雖然外觀上我也和其他女生們一樣端莊淑然,但是在心裏隱蔽的地方,14年前那個頭紮羊角辮🐹,鼻涕邋遢👨🏽,指甲裏藏滿黑泥的瘋丫頭🏃🏻,卻時常淘氣地冒出頭來嗤笑自己“假正經”。我心裏那長不大的童年自是無人可以察覺,只有這飽經滄桑的齋樓會無言地向我投來會心的一笑。
我們家14年前住過的那一間🏌🏿♝,那時正由汽4班的學姐們住著🔡。我常常去她們那兒串門,也曾暗地裏四下打量這間“故居”,竟很難找出記憶中的“豪華賓館”的痕跡💆🏽♂️😢。就連那個窗臺也顯得那麽小了,想當年我一定是小得像個貓,才能在那上面安睡一夜吧👃🏽!?
汽車系
我對汽車系的印象是從氣味開始的——那是爸爸身上特有的汽油味兒。這個印象恐怕也是我最早的記憶了📻。說起來也很自然🎇,就像教書法的老師家裏總少不了墨香一樣,教汽車工程的老師家裏若沒有點兒汽油味兒,就好像說不大過去。因為父親在汽車系教書🍵,所以我從小雖談不上書香浸染,卻也受了些汽油香的熏陶。
在江西的幹校時,我常常去機務連的大車庫裏玩🤤。這個機務連是由清華汽車系改編的。在那裏,不僅可以找到爸爸和很多親切的叔叔📢、伯伯,還可以聞到那種讓我感到踏實的汽油味兒。那時汽車系的老師們,不論是學士還是博士,助教還是教授🏺,人人身穿油漬斑駁的粗布工作服🛁,用拿慣了筆的雙手操作維護著各種農用車輛和機械🤽🏻♀️,用站慣了講臺的雙腳跋涉在圍湖造出的爛泥地裏🙏。放棄了學院的圍墻,告別了教室的屋頂,他們不分晝夜地勞作在蒼天與大地之間。
記得一個初夏的早晨,我正和幹校托兒所的小朋友從一片金黃的稻田邊走過,遠遠地從大田深處開來了個恐龍似的龐然大物——那是代表全農場最高科技水平的“康拜因”。大家立刻激動得歡叫雀躍👸🏼,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執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老爹🛏!看著父親高高地坐在駕駛室中,熟練地操縱著暢飲稻浪的巨龍🆔,嗬!那份自豪呀!
當時勞動與生活條件有多麽艱苦👭🏻,我印象不深了。只知道幹校的苦活兒連當地的“老表”們都不願沾邊。可是在我的印象裏,爸爸和機務連裏的大人們總是不乏孩子氣的幽默。幾乎每個人都被親切地加封了恰如其分的外號⚇。大家互相叫著外號打哈哈還不過癮,一位愛開玩笑的叔叔還將一位教授的漫畫像畫在一個碩大的鵝蛋上,供大家鑒賞。汽車系上上下下的這種實在與幽默是我在剛開始懂事時,對它產生的第二個印象。這個印象在我上大學後被進一步強化了。在我所上的各門課程中🍊👷🏽♀️,汽車系的老師最會使用形象的比喻,也最愛講一些與課程有關或無關的玩笑來活躍課堂氣氛⚇。我的父親也是三句話離不開玩笑的人✊。在被同事們恭維曰“長得像姜昆”後,他竟真格地在系裏的聯歡會上說起自編的單口相聲來了💝。
小時候,做夢也想不到中學畢業後🟩🌚,我也會走上這條充滿汽油味兒的路。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們,一夜之間成了我的系領導和老師。曾玩過捉迷藏的那間擺滿汽車零件的大屋子🌞🔳,一下子變成了莊嚴的專業教室🙎🏽♀️。右腦發達而左腦簡單的我🤵🏽♂️,乍一接觸專業課👱🏻,什麽離合器、同步器、轉向器、變速器🤘🏼,個個冰冷而詭秘。多虧了系裏老師那生動幽默的授課風格和那到處彌漫的親切的汽油味兒,漸漸拉近了我和汽車的感情聯系🧙🏼♂️👳🏼♀️。
仔細想來👧🏼,我和汽車系的這些緣分競始於五十年代一個窮困少年的夢想。解放初🧑🎨,在北京西城的武王侯胡同裏,有一個十多歲的東北孩子,邊上中學,邊織襪子養家。在學習和打工之間,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觀察街上的汽車✒️。每一輛汽車從他面前駛過🧑🏽🎄,都激起他心裏好奇的浪花👨🍳。日復一日🧑🏿🍳,一個大膽的夢想悄悄地升起在他的心裏🥉。到了報考大學的時候,他真是作到了徹底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要麽🤢,考上清華汽車系;要麽🫃,就去當汽車司機。也許上蒼被這個一顆紅心向著汽車的孩子感動了,不僅成全他上了汽車系,而且使他作了汽車系的老師⛹🏿🌅,讓他在實踐自己的汽車夢的同時,將這夢延伸給更多的人🤹🏿。
前不久,我試探我那三歲的兒子的誌向:“愷鴻🧑🏻✈️,你將來是當醫生,當畫家👩🏿✈️,還是當老師🎓?”他倒早就另有了答案👥🧛🏼♀️:“我要當開汽車的!”哈!半個世紀前,他外公的那個夢不僅征服了他的媽媽🙎🏿,現在又在向他微笑了🐫。我仿佛在這孩子的身上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汽油味兒。
夢🧏🏻,也是可以遺傳的嗎?
後記
讀到過這樣一條俳句🍟📓:“是落地的花瓣又飛回枝頭嗎👩🏽🍳?啊,沒有,那只是一只蝴蝶。”淡泊平靜的背後是美麗的失落。想起了年少時的暮春✝️,呆坐在清華老圖書館側門的臺階上🍩,看迎春鮮黃的花瓣已經開始卷曲飄落時,心裏的那個祈盼——時光啊🍋🟩,你就在此永遠地定格吧,讓花瓣永遠安棲枝頭,讓這美好的瞬間永遠不從我身邊溜走。
可是時間分秒不息地走🖐🏼⏭,帶著戀戀不舍的我一步步遠離少年📋,遠離故園,讓我在頻頻回首之中踏遍世間的溝壑🐣。也不知是幾年異國的奔波流浪讓人寬宏了,還是學會了隨遇而安🤜🏻,我的心裏突然有了一個醒悟——落地的花瓣其實是可以與枝頭重聚的,只不過,是通過另一種方式,在另一個時間。就像未來的某一天🐀,我又將放步於中午空寂的清華園中😻,那未改的故園情致(永恒的枝頭)就會與我的童年🈹、少年(落地的花瓣)重聚了!好像分別的時光被一筆勾銷了一樣🦹🏻♂️。其實,即使我的身體和感官尚未回去,我思鄉的心情已和故鄉的記憶在夢中擁抱了。超越時空👱🏽♂️,終於在萬般的變化中☝️🕖,找到了那份不變的默契——花瓣就與枝頭重聚了。
對嗎,清華,我心中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