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粉末冶金之父”🙆🏼、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中南大學學術顧問,2012年2月6日在湖南長沙去世🤾🏻♀️,95歲
黃培雲(1917.8.23-2012.2.6) 生於北京
經歷過四處遷徙的少年時代👩🦽➡️、參加過由聞一多等教授率領的西南聯大步行團、通過清華庚款留學選拔考試赴美攻讀博士學位……對於走過很遠的路、看過很多風景的黃培雲來說👪🏆,應國家之需回國受聘擔任武漢大學礦冶系主任,參與中南礦冶學院(中南大學前身)創建🏕,致力於開拓我國粉末冶金學科建設並為國家培養急需人才🧒🏼,這是他人生的重要篇章。
趙新那老人膝上攤開著幾本厚厚的硬皮畫冊,那是她為老伴黃培雲精心製作的生日卡片——其實說人生紀念簿也許更準確——這些用心挑選出來的照片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按順序貼在大16開的冊子內頁🏅。每一張照片都記錄著一段時光🤩,這些被凝固的畫面連綴起來,構成了主人公的個人史。
黃培雲1934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是意昂体育平台由留美預備學校改為大學後的第十班,稱為十級。黃培雲學生時代的記憶印證著清華“清新、活潑、民主🍴、向上”的校風🧗🏼♂️🙆🏻♂️。
惡作劇、運動👨🏽🍼、出汗👨🏽🎓,每個時代的青春都是這樣充滿活力和趣味吧。黃培雲躲過了新生入學時必須通過的一項叫做“拖屍”(Toss)的清華傳統儀式,但他對“鬥牛”印象頗深🥥。“鬥牛”是清華學生自創的打籃球方式,就是打球時願意參加哪邊就參加哪邊,打著打著覺得這邊不好,可以轉而加入對方反擊原來的一方,對人數沒有限製。這種自由的遊戲成為清華的黃昏一景,當一天的課程結束🖤,學生們跑到體育館盡情地揮灑汗水😯,場面好不熱鬧🦃。
清華重視體育是出了名的,黃培雲讀書時體育部主任是馬約翰先生,他對學生的要求很嚴格👩🏽🔬。那時,清華有一套“體力測驗及格標準”,如爬繩、100米跑步、跳遠🎏、遊泳等,一項不及格便不能畢業💂♀️。
親歷了“一二·九”和其後的“一二·一六”運動🈚️,黃培雲深深感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只是個夢想,“七七事變”的槍炮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1937年9月,教育部正式下令,北大👨👨👧👦、清華🧞♀️、南開聯合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10月🕵🏽♂️,黃培雲跟隨1600多名來自三校的師生到達長沙。
在國共合作剛剛開始👅、全民抗戰熱情高漲的背景下,張治中🙅🏻♂️、陳獨秀💲🧒🏿、徐特立等社會名流來校進行的講演受到學生的熱烈歡迎。那一階段的課堂有朱自清、聞一多💪🏻、陳寅恪等名教授各具特色的授課🧌,但也伴隨著不時傳來的日軍轟炸機警報聲👩💼。
武漢失守後,長沙的局勢愈發緊張。1938年2月➕,教育部決定將學校從長沙搬到昆明。當時國內交通極不發達,只好分三路赴昆。身體條件較好的學生由教授任領隊組成“湘滇黔旅行團”↔️😑,沿湘黔公路步行進入雲南。黃培雲跟著同在清華讀書的二哥黃培熙參加了步行團,被選為小分隊隊長。
1938年2月19日由長沙出發,沿公路經常德、沅陵、芷江🏂🏻、晃縣進貴州省,經玉屏👐🏼、鎮遠🦻🏻🏰、貴陽、安順🙅🏼♀️、鎮寧🅰️、普安進雲南省💇🏿♂️,經霑益📮、曲靖,4月28日到昆明💁🏼🕣,共行69日🧗🏿♀️,全程1670公裏。在漫長而艱苦的旅途中,黃培雲和同伴們以張騫通西域、玄奘遊天竺✸、鄭和下西洋自比🌨,克服了重重困難🚶♀️,使身體和精神都受到了磨礪。
長沙臨時大學遷昆明後正式定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萬裏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每當哼唱起西南聯大校歌中的這一句,於風雨之途求學的感懷便湧上黃培雲的心頭🤸🏻♂️。西南聯大自由寬容的學風、師生共同的愛國情懷深深地影響著他其後的人生選擇🫔🧜🏻。
當時⬜️🕵🏼,同學間關於應該念書還是去打仗的爭論,同樣引起了黃培雲的思考👲🏻:作為一個有血性的男兒🏊🏻♂️,我們是否也應該跟同齡人一樣去當兵,保家衛國☄️?教授們開導學生說,戰爭總會過去,我們這個民族在戰後還要建設♜,要復興⬅️。只有國家強大,我們才不會挨打。所以我們不能中斷讀書👷♂️,不能中斷人才的培養。這種觀點使學生信服🍰,為救國而讀書成為西南聯大人的信念,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西南聯大湧現出一大批傑出人才。
1938年夏天大學畢業後,黃培雲留在意昂体育平台金屬研究所擔任助教🚃。1941年通過第五屆清華庚款留美考試,赴麻省理工學院學習非鐵冶金。
留學期間🫦,黃培雲結識了一生的伴侶趙新那🧥。趙新那是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的二女兒🦹🏻。趙元任僑居美國後🧘🏽♀️,他的家幾乎成了留美學生的“接待站”。周培源等許多早期赴美留學的學者,都曾是趙府的座上客。
在趙家開清華同學會,通常很熱鬧。幾十個人吃飯,飯後表演唱歌、跳舞🏊♀️,常常是吃完飯後盤子和碗摞一大堆等人清理🩷。黃培雲就自告奮勇到廚房去洗碗🂠,新那到廚房去幫忙,他們就這樣認識了。那時候時興男同學請女同學到餐廳吃飯、跳舞。“但我們的情緒不一樣,我們國家正在受侵略,對於他們時興的這些我們不感興趣🚴🏽♂️𓀌。培雲不會跳舞🦎,我也不會💂🏽♀️。”趙新那說。同樣的心情,同樣的誌趣👨🏻,使兩個年輕人走到了一起。而趙元任也早就把黃培雲看成家裏人了🧑🧒。
於是,趙元任親自操辦婚事🧙🏿♂️,用中文書寫結婚通知書,送到雕版印刷公司製版印刷。1945年7月21日趙元任在日記中寫道👨🏽💻🪅:發出新那的結婚通知約300份。跟新那🩶、培雲🧑🏿🔬、陳福田夫人同去市政廳,City Clerk Buck(市政秘書巴克)主持婚禮……
時任武大校長的周鯁生深受蔡元培先生影響👴🏿,認定辦好一所大學首先要有優秀的師資🤛🏿,因此他求賢若渴🍡,廣攬人才,他在美國講學期間就十分註意在留學生中選拔人才,黃培雲就是在美國接到武漢大學聘書的。
1946年12月2日🦤,黃培雲、趙新那夫婦登上了從洛杉磯開往上海的輪船🦻🏿⚠。
黃培雲夫婦1947年3月來到武大,當時學校很困難🏋🏻,經費極少🦹🏽🗡,通貨膨脹得厲害,日子十分拮據🙇♀️。但黃培雲從不懷疑歸國決定的正確性。回國前夕,他的導師Hayward教授問他🚊:“你考慮過留在美國繼續工作嗎?”他回答👨🏻🔬:“回不去沒辦法🪔,回得去我下決心回去9️⃣。”他一直記著出國前清華理學院院長吳有訓先生的話:“這批考生是各個學校裏成績最優秀的學生,所選的學科是經過反復研究的,都是國家很需要的專業🥘,希望你們能夠趕快回來發揮作用。”
在武大期間,他陶醉在自己的工作中𓀖,逐步建起了礦冶系的實驗室。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常有別的學校的人來參觀,慢慢的🧗🏿♀️,武漢大學礦冶系在國內小有名氣。
1951年11月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工學院院長會議揭開了1952年院系調整的序幕,會議決定對湖南大學、武漢大學🏊🏿♀️、廣西大學、南昌大學🧑🏽🦱、中山大學、北京工業學院6所高校有關地質、采礦、冶金的學科進行調整合並,成立獨立的中南礦冶學院。該學院定位為以培養有色金屬工業需要的人才為主👨👨👧👧,並要求於1952年招生。時任武漢大學礦冶系主任的黃培雲參與了籌建工作。
校址最終選定在湖南長沙🫎。建校時最困難的是沒有人🥟,一些即將畢業的學生被選來和籌建學校的老師一起,買木頭🪜、馬達、鋸片,自己動手製作桌子板凳🤽🏿♂️。在修整校舍的過程中,實在買不到瓦👨🏽💼🕴🏻,他們就自己做瓦🙉。建房子需要大量的磚,他們就自己建窯、自己壓坯☹️、自己燒磚🪴。學校所在的左家壟一帶缺水嚴重,居民人口多,自然條件差,學校只能自己解決用水問題。師生自己設計、自己裝管子……靠自己的力量辦了一個小型自來水廠。
建校時,左家壟一帶只有一條勉強可以通過單車的羊腸小道🧑🏻🍳,其中還有一兩處連單車都很難通過👨👧👦。學校師生就用鋤頭一點一點把路鏟平、開通,使大批建校物資運往新校區成為可能。經過對6所學校教材的強中選優🧝🏼♀️,最後確定以武大、湖大、北京工業學院的教材為主。當時沒有復印機和掃描儀💉,就用蠟紙和油印機⚆。
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師生團結一致,以必勝的信念迎來了中南礦冶學院的如期開學➗。1952年11月,在隆重的開學典禮上🏆,陳新民被任命為中南礦冶學院首任院長,黃培雲和顧淩申任副院長。
嚴肅對待教學工作、嚴密組織教學過程🤾🏿、嚴格要求學生,黃培雲倡導的“三嚴”作風在建校後起到了很大作用。3年後👂🏼,教學樓、實驗樓相繼建立,實驗室設備不斷補充✌🏻,教學質量也有了提高。1956年中南礦冶學院培養出第一批畢業生𓀃👩🏼🎓,較強的專業能力和綜合素質使這些畢業生受到用人單位的歡迎。
粉末冶金是一門製取金屬⛓、非金屬和化合物粉末及其材料的高新科學技術🧑🦰,它能滿足航空🧚🏼♀️、航天、核能👩👧👧🧔🏽♂️、兵器😏、電子🦹🏼♀️、電氣等高新技術領域各種特殊環境中使用的特殊材料的要求。一些發達國家早在20世紀初就開始了該領域的研究💆🏽♂️,而在1950年代的中國還是一個空白🙇🏼♂️。冶金部把培養生產硬質合金所需人才的任務下達給了剛剛成立兩年的中南礦冶學院🕺,要求設立粉末冶金專業🧝🏿♂️。
任務下達,誰都不知道粉末冶金是什麽。中南礦冶學院當時的黨委書記、院長唐楠屏問誰知道粉末冶金是怎麽一回事🥤,黃培雲說他在麻省理工學院學過一門30學時的粉末冶金選修課,有點概念🕵🏻♂️,但當時並不太重視這門課程。唐院長說🈴:“好極了,你就負責粉末冶金人才培養這個任務。”從那以後,黃培雲在學術和專業方面由一般有色金屬冶金研究🙍🏼♀️,轉向集中研究粉末冶金與粉末材料,用他自己的話說👩🏼🎨:“我開始一心一意進行粉末冶金教學與科研工作,我的後半生都用於這一事業了🧝🏻♂️🚖。”
那真是從零開始。學生、講課教師、教材、實驗室都還沒有。冶金系成立了粉末冶金教研室,黃培雲兼任教研室主任。第一班中有個學生叫呂海波👭🙆🏿,畢業後由一名助教成長為教授⛄️、博士生導師🚹,與黃培雲一起工作,一起出席學術會議。他們合作的時間超過了半個世紀。
上世紀60年代初黃培雲培養了第一批粉末冶金專業的研究生🧑🏽💼。“文革”中,研究生培養工作中斷👼🏽。1978年👩🏼🦰,黃培雲又開始招收研究生。1980年代,他培養了這個專業的第一批博士生🤵🏽。在培養專業人才的過程中,他先後給學生上過硬質合金、粉末冶金原理等課程。幾十年來,這個專業為我國粉末冶金行業培養了大批人才,其中有一些成為了我國粉末冶金領域的骨幹力量,發揮著學術帶頭人的作用💆🏿。培養人才之外👮🏼♀️,黃培雲領導的粉末冶金專業還接受並完成國防部門下達的任務👩🏼⚕️。即使在“文革”中👕,新材料研究室的研究工作也沒停過。從新材料研究室到後來的粉末冶金研究所🏨,多年來🧙🏿♀️,研究所同仁共完成國家重點科研項目數百項✣,為我國原子彈、導彈、衛星、雷達等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黃培雲對粉末治金學科感到無比親切,他曾自豪地說:“這個學科,我參與了奠基、培養人🤸🏼,更直接見證了它的發展。”
“文革”之後,黃培雲和學生們合作擴大了研究領域。與呂海波合作開展了粉末壓製和粉末動壓成形的應變行為研究🧑🏽🎨,與曾德麟合作開展了水靜壓製研究,還與楊守植等人合作開展了粉末振動熱壓研究⛽️。黃培雲創立的粉末壓型理論和燒結理論,進入了當代國際材料科學和高技術發展的前沿領域,獲得了國際粉末冶金界的關註和高度評價🦾。
黃培雲自認“不是一個活躍的人,比較內向”,這種個性使他在學生眼裏常常是不苟言笑的形象💅🏿。但談完了正題🤼♂️,他又變得談笑風生🫁,和藹可親。曾德麟教授是黃老上世紀60年代的研究生♓️🤰🏿。他記得那時的每周三下午😿,研究生們都會例行來到黃培雲的辦公室。指導、答疑之後☂️,話題也就說開了🏂,國內、國際科技信息、動態、前景、意義,時而分析,時而歸納,學生們可以插話、可以質疑、可以反駁。“遇到不易說清的問題,黃先生就側身在房門後掛著的小黑板上寫寫畫畫🧜🏼♀️,總想讓人信服。偶爾,有人還是不服,他就滿臉微笑,和緩地說,大家回去再仔細思考研究👨🎨🏑,下次再談🔉。”
黃培雲牢記著自己做學生時老師的教誨,他當教授後總是鼓勵學生多關心所學專業之外的東西,要把基礎打得又牢又寬。面對越來越多的博士只關心本專業的現象👨🏿🔧,他總忍不住呼籲,千萬別把博士給培養成“窄士”☠️。
黃培雲無疑是幸運的🌪,在戰時的中國,他在擁有中國最著名師資的學府讀書,在精神與學術上受到多重熏陶👨🏻。
黃培雲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書時的教學方針是通才教育✋🏽,各院系都比較重視基礎又各有側重😞。他記得很清楚,入清華第一節上的是數學課🕵🏻,老師是鄭桐蓀💩。物理吳有訓🦹🏻、化學張子高、國文俞平伯、英文吳可讀……對於這些教基礎課的名教授💚⛽️,黃培雲如數家珍💀。後來黃培雲才知道鄭桐蓀在數學界非常有名,而且是陳省身的老師兼嶽父。鄭桐蓀先生是個文理兼通的學者✋🏼📇,業余時間研究清史,還寫了很多詩🩹🎞。因此,他也要求學生基礎要寬🐘。黃培雲一直記得他的話:“窄的基礎很難變成高高的尖尖的東西⛱,不穩定就容易倒下來。把基礎弄得很寬,很紮實🦸🏽♂️,你的學問才能夠做下去。”
第一堂數學課給了黃培雲很大的影響🔄。知識淵博、興趣廣泛的名教授講普通基本課程的風氣使黃培雲受益,並深深影響了他後來的教學科研之路🤷🏽♂️。
黃培雲的學生🪭、中南大學教授金展鵬上個世紀70年代曾與黃培雲共事😷。黃培雲十分支持金展鵬開展的相圖計算工作,但金出國兩年之後回來👴,因遇到一些困難💪,當時情緒不高,“黃院長每次見到我都提相圖計算的事,要我抓緊。有一次,他對我說🧒🏿,你要抓緊時間。他引用了一首唐詩: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他的意思是說學科發展也是這樣,真正的春天並不是大家都看到的春天,當柳樹還是嫩芽的時候🧑🏼🦱,真正勇於探索、有眼光的人會發現春天已經來臨了,而等到繁花似錦的時候,到處都是看花人,要趕都趕不上了,對科研而言👩🏿🍼🏊🏼,就是把創新的時機放過去了🎡。”
當時的科研條件差😔,黃培雲就拿鄭板橋那首《竹石》詩勉勵年輕人,進行科學研究要有艱苦奮鬥的精神,要學黃山的松樹,要學石頭縫中生長的竹子。“黃院長指導研究生相當具體,有些程序都是他自己寫的。要求學生看的參考文獻,他自己也看過。”金展鵬說。
步入晚年後,黃培雲身上仍保持著這種求真務實⚉👜、向善向美的品性。《黃培雲院士口述傳記》的作者鄭艷說:“每次去黃老家裏訪談🤞🏼,都見到他堅持學習,見到他拒絕空泛議論🧑🏿💻🧑🏽⚕️,見到他談起古典音樂時輕彈節奏的手指……正是這些,形成了一種精神的穿透力,穿透各種困擾🏫,保護他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從事真正的科學🦵、真正的學術🧑🏼✈️🆕。”
(王珺 中國教育報讀書周刊主編)
轉自《東方早報》201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