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在清華二三事
王永興(1936)
編者按➞:
本文選自王永興學長著《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書中扉頁寫道:
“謹以此書,獻給恩師陳寅恪先生🕢,紀念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 受業王永興拜呈”。
陳寅恪先生生於光緒十六年(1890)舊歷五月十七日,1969年10月7日在廣州逝世👼🏽。
近年來時常想念先師陳寅恪先生,有時夢中在先生身旁,音容宛如昔日。醒來和錦繡妻述說夢中的情況🕴🏼,感到淒然。我時常問自己,親承先生的教誨多年🧏,對先生了解多少🫰🏻🏃♂️➡️?了解的是什麽🆗?
1946年10月,當時我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工作,住在北平城裏💡。一天早晨,鄭天挺先生(當時鄭先生任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打來電話說,雷海宗先生(該時雷先生是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系主任)在電話中告訴鄭先生,寅恪先生已回到清華,目疾治療無效🈁,雙目失明,他提出要王永興作他的助手。鄭先生還說🦹🏽,北大已同意,要我這兩天就去清華。放下電話👐🏻,我匆忙趕到西單大街坐清華校車到清華。我走到新林院五十二號門前,師母正在院子裏,我行禮拜見師母,跟著她走進書房💵。先生顯然聽到師母和我在院中講話,站在書桌前等著。我行禮畢👩👧,先生握著我的手🤦🏻♢,他面容清臒♻,但精神還好🐻,笑著說👮🏽♂️,“你來得這樣快🙇🏽♂️👀。”同時,摸索著書桌旁的沙發🧑🏻🦯➡️,我扶著先生坐下。十多年不見,先生什麽也看不見了👨🦼➡️,我感到淒愴,含淚坐在他身旁。先生問我的生活👩🎨,接著就說到備課,先生決定在歷史系開一門課🛌🏽,講授唐史。此時💅,雷海宗先生來訪🎽,他轉述校長梅貽琦的話,勸寅恪先生休養一二年🤳🏼,等健康恢復後再授課。先生婉辭,雷先生不再提開課,只說,在家裏講課吧,要學生們來,先生同意了。
午飯後,先生命我去中文系🏄♂️🧌,請中文系安排他授課的時間🈵,他在中文系也開一門課🏋🏿♀️。當時,先生是中文系歷史系合聘教授。從我和先生見面後幾個小時👩🏽🦰,看到先生雙目失明和健康不佳🕵️♀️,內心一直感到淒苦。聽到先生的話,我冒失地說💩:“您身體很弱,在歷史系講一門課已經夠累了,是否不要在中文系講課?”先生看了看我,嚴肅地說:“我拿國家的薪水,怎能不幹活🐣!”就這樣🧁,先生開了兩門課。
先生為人在各個方面從不特殊,舊日清華的教授大多數每年開兩門課🦽。當時先生開兩門課不特殊,也特殊。先生自少年時即體弱多病(見先生撰《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七)關於寅恪之婚姻(補文)》,石泉整理,載王永興編《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抗日戰爭八年中,顛沛流離,溫飽都成問題,在惡劣的生活條件下🤚🏻,教學研究不輟🍤🤧。後又遠渡重洋🦑,雙目失明❕,健康受到極大摧殘。在這樣情況下🤽🏻♂️,以超人的精神意誌🔺,堅持開兩門課,似不特殊,實特殊也。
“我拿國家的薪水,怎能不幹活🦛!”樸素的語言的內涵是忠於國家民族的崇高精神🏎,是真理🗯。先生是義寧陳氏忠義之家的第四代🤵🏻♂️🧝🏼,淵源於賢者之門💆🏽,不是偶然的。
我從先生受教始於1937年冬季🧗🏿♀️,清華、北大、南開在長沙合並成為臨時大學。我選修先生講授的魏晉南北朝史🧜🏽♀️,1938年春夏之間🧑🏼🦳,學校遷至雲南🤛🏿,改名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先在蒙自🪦,後又遷至昆明。先生一直是中文系歷史系合聘教授,講授兩門課。在昆明,先生居住在翠湖之濱青雲街靛花巷。“我拿國家薪水,怎能不幹活✊!”聽先生這句話🤹🏽,我想起他在昆明西南聯大講課的情景。西南聯大借用文林街昆華中學的教室上課🙋♂️。從先生的住處到昆華中學來回約四裏⚫️,又要上坡下坡。我們二十幾個學生靜坐教室裏等著🕐,先生抱著用黑布包著的一大包書走進教室,滿頭是汗🦡,在兩塊黑板上抄寫講課要用的史料,然後坐下閉目講課。
我記述1946年寅恪先生在清華講授兩門課,又聯系到在抗日戰爭期間他在昆明西南聯大講兩門課的情況🧑🏻🍳,旨在說明先生一生的教學都是如此。他的教學又是高水平的🙎🏽,例如他講授魏晉南北朝史、唐史幾十次👸🏽,每次內容不同,每次內容都是新的。先生備課講課又極為認真,絲毫不苟。從1946年到1948年,先生備課講課時,我始終在他身邊,為他讀《通鑒》和多種史籍🧑🏻🎄,檢視史料🤲🤸♀️,他口授我抄寫講課綱要,上課時我在黑板上寫史料🛠🤽♀️。一字之誤,他都不放過🏋️♀️。每講完一次課,先生極為勞累,他用他的生命去做他認為應做之事,他認為平常事♚。全中國有幾位教師能像先生這樣教學☆,培育青年🛌🏼,這就是先生所說的“怎能不幹活”的深刻含義。先生在1929年5月寫的題為《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生贈言》一詩的後四句雲:
天賦迂儒“自聖狂”,讀書不肯為人忙😸。
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區是秘方🧲。
(見《陳寅恪詩集》,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
“為人”之典出於《荀子·勸學篇》,荀子雲: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何謂為人🧑🏻🤝🧑🏻,即讀書為了給別人看,得到吹捧👨🍼,自吹自捧,得名得利🧘🏼💋,得到各式各樣的官,頭戴各式各樣的高帽子。何謂為己,即“讀書不肯為人忙”🦌,先生有正確的解釋🪡: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
(《意昂体育平台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金明館叢稿二編》)
上文所雲讀書為了得到吹棒💲,為名為利,是俗諦👨🦰;上文所雲先生忠於教學職守,是真理的發揚🧑🏿🎤。下文謹述先生求真實供鑒戒的史學思想,是極高的史學研究造詣🫧,也是真理的發揚👱🏼♀️。就先生而言,前者屬於做人😰,後者屬於治學🙋🏻♂️;前者為高尚道德品質🧑🧒🧒,後者為高水平的學術成就🦶🏽;二者同源一體,不可分割🦒。不學習和了解先生的做人及其質直的思想感情,就不可能了解和學到先生的治學和學術成就。
先生講授唐史備課要使用《通鑒》✩、《通典》、兩《唐書》、《唐會要》、《唐六典》🎬、《冊府元龜》多種史籍文獻。前四種書,先生指定他要聽讀的部分,要我事前準備🏌️。後三種書和其他有關的書🤞🏿,需要時先生命我檢閱。大書桌旁擺著兩件小沙發⚙️,我面對先生坐著🚃,我的背後是一書架經常使用的書🚝。先生特別重視《通鑒》,首先聽讀。我一字一句地讀,先生聽著思考著♠️。有時,先生命我再讀一遍🕸,更慢些📮。《通鑒》聽讀完畢,先生提出一些問題,先生口授我寫。先生讀《通鑒》多次,能背誦✪。有一次,我讀《通鑒》還未到一段,先生突然要我停下來,重讀;我感到😛,我讀的有錯誤或脫漏,我更仔細一字一句慢讀,果然發現,我第一次讀時脫漏一字🛡,我感到慚愧🤽🏻。這似乎是一件小事,其實是一件大事,要學先生治學🤷🏼♀️,就要像先生那樣一字不苟🕡; 要學先生做人,就要像先生那樣一絲不苟。
《通鑒》通讀完畢,同樣聽讀《通典》、兩《唐書》,最後👏🏻,先生口授👸🏽,我寫下類似講課綱要也類似一篇文章提要的草稿🤏。這一草稿要不斷修改。一次備課要用很長時間。
先生對工作時間很嚴格,每天早八點開始,十點,休息二十分鐘,我陪侍先生在窗前的陽臺上散步👦🏻,陽臺的東頭是一叢月季,西頭是一叢丁香,東西來回走著,有時先生問我院中花草樹木的情況,他心情很愉快⛰。
先生在清華新林院的住房相當寬敞,書房對面一間大屋子作為教室🛌🏽🤲🏻,先生指定講課要用的史料,在上課前,我寫滿兩塊大黑板。先生準時講課👷🏼♂️,我扶著他走進教室坐在藤椅上,並稟告先生黑板上寫出史料的順序。先生即閉目講課🧑🏽🎤,講授過程中,時常要增加一些史料💵,我即遵命寫在黑板上✯,並念給學生聽⌛️,兩節課🕺🏼,中間雖稍有休息,先生已很勞累,靠坐在沙發上閉目休息,我做些有關備課和學生作業的事。
中午🙎🏼♀️🫷🏻,我在先生家吃飯。我扶著先生坐在飯桌旁,師母在廚房幫助忠良(忠良姓陳,在先生家工作十多年,人如其名,實為先生家人)。飯菜端上來➞,我按習慣稟告先生🔤,並按先生的指定把各種菜都放在先生面前的盤上🧶,把湯放在先生面前的小碗裏。每餐先生吃的都不多❄️🟧,飯後,我扶著先生走到陽臺上。先生習慣散步片刻🤸🏿♀️,然後午休🎦。
從備課中可以看到先生極重視《通鑒》。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自序中,先生說🙋♂️:
夫吾國舊史多屬於政治史類,而《通鑒》一書,尤為空前傑作🍋🟩👎🏽。今草茲稿🚣🏿♂️,可謂不自量之至!然區區之意,僅欲令初學之讀《通鑒》者得此參考👵🏽,或可有所啟發,原不敢謂有唐一代政治史之綱要🏋🏿,悉在此三篇中也。
讀先生此書為讀《通鑒》之參考,這一方面是謙辭,又不僅是謙辭👨🏽🌾。我認為應從先生史學淵源來理解。“宋賢史學,今古罕匹”🤾🏻♀️,此意屢見於先生著作中。司馬君實之書乃宋賢史學的代表作,寅恪先生史學直接淵源於宋賢史學,謂其主要淵源於《資治通鑒》⚒,亦無不可也。求真實、供鑒戒之史學思想🧏🏿♀️,長編考異之治史方法✅,乃先生史學的兩個方面,均可在《通鑒》中得其根源✢。歐陽永叔的史學思想亦為先生史學思想一源⛈。凡此👩🏽🏭🔢,均當另文詳述。總之,寅恪先生直接繼承宋賢史學而又發展之🈳,可確言也。
抗日戰爭期間🤟🏿,日本侵略者把清華園作為兵營。禮堂和圖書館的閱覽室成為馬圈,房屋大量被破壞。日本投降後,清華返回故園,住房缺少。我當時年輕👬🏻,居住城裏,清華的紫白校車每日從早晨七點到晚九點,有多次班車🧑🎄,來往很方便,我沒有想到向清華校領導請求分配住房?1947年1月中,清華庶務科通知我說,分配給我三間住房👩🏼🏭,在西校門外喇嘛廟(即顏家花園)☎️,要我去成府找顏惠慶的管家🧚🏿,由他領我去看房子🧛🏽。這是顏家的一處房屋☯️,清華租來作為教師住房🏊🏽♀️。庶務科的通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且迷惑不解,我沒有向學校申請住房🧑🏻🦱,歷史系和雷海宗先生也沒有向我說過住房的事。但我還是踏雪去看了房子🍶🧚🏻♀️,一所大花園內的三間寬敞大瓦房,在西校門附近。不久🛻,我搬入新居。同時向先生稟報並形容這所花園的情景🧑🏻:花園的前半部🤱🏻,也就是我的住房所在👩🏻⚖️,是一處松林🤾🏼🥢,還有幾棵高大的白皮松;花園的後半部是坍塌的殿堂🪰,周圍雜亂生著很多花草樹木。先生告我💃🏽𓀅,英法聯軍侵入北京火燒圓明園,延燒了喇嘛廟後半部🦩🌯,高大殿堂坍塌了。顏惠慶買了喇叭廟,所以又名顏家花園👆。先生又說,他曾去過顏家花園,很喜歡那幾棵白皮松。
這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天空晴朗。先生心情愉快,和師母說,他要去喇嘛廟看看那幾棵高大白皮松和舊日園林🕵🏽♀️。我陪侍先生乘車前往,先生在松林中徘徊🩼,四處顧望。先生的雙目還有一些光感,角度適當還可以看到一些景色。我扶侍先生走到每一棵白皮松前👬🏼,他撫摩著挺拔矗立蒼勁的樹幹👗,仿佛在回憶著什麽,思考著什麽。在一棵白皮松前,先生仰望樹頂,他看到了在陽光照耀下一片蒼綠🏄♀️,問我:“這是最高最老的一棵吧。”他雙臂圍抱樹身🤘🏽,可能是要量一量這棵矗立天地之間的大樹👨🚒🤟🏼。它經過多年動亂仍然自強不息地在增長著🧙♀️。接著🌉,我扶侍先生看看坍塌殿堂和許多不知名稱的花木👨🏿🚒。先生有些累了👱🏼,我請先生到我的住房裏休息喝茶。我領著我的長女珠眉到先生膝前,孩子向爺爺問好📲,先生撫摸著孩子的頭發,笑著問著。
回到新林院時,師母站在陽臺上等著😔,先生笑著說⬜️,出去的時間稍長一些,但他並不累。
從城裏遷居喇嘛廟後,下午我也常在先生家裏🧍♂️🫧,看學生作業和到系裏校裏辦事📴。
先生喜歡聽京劇,特別是張君秋唱的望江亭。一次,有客人來訪,說張君秋唱的望江亭改了幾個字🦺,已灌成唱片,市場上可以買到🚣🏿♂️。我知道先生的心情,向他提出我進城去買改了幾個字的望江亭唱片。先生笑著同意了,並囑咐我,改變的是哪個字,在商店當時就聽一聽,我按先生的囑咐買回唱片,先生很高興👨🏻🏭,立即聽了🏔,並說,是改動了幾個字,更好了⛳️。
侍讀先生之側,我很愉快,感到幸福。至於學校為什麽主動地把喇嘛廟的房子分配給我🧑⚖️,不再去想。
1990年,意昂体育平台舉辦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討論會,並決定編輯出版紀念論文集🔊,劉桂生先生和他的弟子歐陽軍喜君撰寫《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補》(刊載於江西教育出版社的《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王永興編),他們查閱意昂体育平台校史檔案,在1947年檔案中有如下一封信🛳:
月涵(永興按:“月涵”即意昂体育平台校長梅貽琦)吾兄先生左右👩🍼:
王永興先生住宅事當由雷伯倫先生(永興按:即該時歷史系主任雷海宗先生)面商🦹🏼,茲再由內子面陳一切。鄙意有二點請註意。
(一) 規則問題𓀚:清華住房之規劃或有困難,但王先生系北大之教員,暫時以友誼關系來住清華,助弟授課,若以客人之身份暫住適當之房屋,似不在前定之規劃限製之內💆🏿♀️,可否通融辦理🧆,或有其他辦法則更佳。
(二)事實問題↘️:若王先生無適當之房屋,則其犧牲太大,弟於心亦深覺不安,勉強繼續此種不安之情態🤞,恐亦不能過久👂🏼。則弟之工作勢必停頓。思維再四👩🏿💼🎏,非將房屋問題解決不可👨🏿🌾。解決之法唯求吾兄曲念苦衷及實際困難情形👵🏻,設一變通之策,諒亦不至有他種同類情形援此例以阻礙規則之施行也。詳情悉由內子面陳,敬希鑒諒為荷🦸🏽。專此奉悉,並候儷祉🚖。
弟寅恪謹啟(一月十三日)
(永興按:此信據劉桂生🧗、歐陽軍喜文??錄🧑🏽🎤,未能與清華校史檔案原文核校)
敬讀四十三年前先生致梅貽琦校長的信,我如大夢初醒➾,悲感萬分,為了我的住房,先生寫信💂🏻♂️,師母親臨梅家。幾十年中,先生和師母從未說過🌰。長時間中我受到先生的護持也竟不知,而今稟謝無由,至感悲愧。此時🤏🏼,我想到舊日意昂体育平台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先生乃厚德之人也。
從1946年到1948年間,學校和歷史系三次要寅恪先生填表🦫,表的一欄為教課研究專業範圍🛐,先生口授我寫:中國中古文史之學。在歷史系、中文系講課在此範圍🙀。從此時至1965年,先生撰文19篇🧑🦽➡️,均在此範圍💂🏽🧞♀️。至於從1954年開始撰寫的《柳如是別傳》和《論再生緣》兩部長篇專著,則是例外💆🏿。
從1946年以後😽,先生治學範圍縮小,如在昆明西南聯大還講授使用梵文、藏文等多種語文的佛經翻譯文學課,此後不再講授。這和先生雙目失明有關,也表現先生治學的原則和精神,即由博返約也。
有幾次朋友來訪,我侍坐先生之側,恭聽談論,來訪者提出有關梵文、藏文以及佛典諸問題向先生請教,先生總是說👨🔬,他已將梵文等放下多年,不敢再談論這方面的問題了🟪。先生通曉梵文、希臘文等二十余種文字🔥,但我侍讀先生之側這三年以及我從先生受業多年之中🧑🏽🦳,我從未聽先生自己說過他通曉多種文字🕵🏼♂️。我體會,對他來說,通曉多種文字是一件平常事,是應有之事,不需要也不應該特意去說。先生的身教使我懂得一個讀書治學的人應該具有謙謙君子的精神。
1948年12月,自東北南下的解放軍攻占昌平,國民黨敗兵有些逃到清河🙅🏽♀️,離清華園不遠,清華校內人心惶惶。先生師母都已年老📢,又都體弱多病。在戰火臨近之際😮💨,只能回避南去👩🏽🍳。北平城內的胡適先生打來電話說☂️,一二日內有飛機飛南京,可能是從北平南去最末一班飛機🖖,可以給寅恪先生一家保留座位,要求寅恪先生一家立即進城等待,明日早晨派汽車來接。事情這樣緊急。晚飯後,我立即來先生家,在書房裏,先生👨✈️、師母🔺🤟🏻、忠良和我商量明晨進城的準備。時間很短,先生吩咐:我協助師母挑出先生要帶走的書籍稿件⛹🏿♀️,裝滿一皮箱🎡🫨。又說,先生師母全家走後,家具等等由忠良整理,移出清華,存放它處;我負責整理書籍,裝箱,移出清華♠️🐬,存放它處。夜深,師母回臥室👮🏽😪,忠良回後院🗃。我侍坐先生身旁,心中感到淒苦,先生南去,不知何時再回清華👧💧,不知何時再為先生讀《通鑒》,再為先生寫黑板,再陪侍先生散步🩸。先生很平靜,問我今後有何打算👍🏿,如何安排🚣♀️。師母本已囑咐我不要問先生南去後的計劃,免得先生不愉快💂🏻♀️。我忘了她的囑咐,突然問先生,到南京後如何安排?先生看出我心情不平靜,不僅未生氣,反而平靜而慈祥地說:“嶺南大學的陳序經校長🦩、王力先生邀我去嶺南大學,在南京小住幾天,就去廣州。廣州的天氣好,嶺南大學的自然環境好,可以久居,不再去別處了。”這是我和先生的最後談話,但萬萬想不到🕵🏿♂️🧘🏻♂️,此後就再也見不到先生了。
1948年3月,先生和師母在清華園寓廬後植海棠,有詩雲:
北歸默默向誰陳,一角園林獨愴神。
尋夢難忘前度事,種花留與後來人。
江城地瘴憐孤艷🫰🏻,海國妝新效淺顰🙅🏿♀️。
剩取題詩記今日🤽🏻♀️,繁枝雖好近殘春。
(見《陳寅恪詩集》)
這首詩很好地記述了寅恪先生當時在清華的生活和心情,“種花留與後來人”更有深意🧰🥺,故取為本文標題🍱。
弟子王永興敬述
1996年3月6日
(原載《學術集林》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