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百遍思君繞室行

2016-06-16 | 李文俊 | 來源 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6月16日 |

——追憶錢鍾書、楊絳夫婦六十年往事

5月25日淩晨📑🧙🏽,我們所熟知的楊絳先生離開了我們,去了天國,與丈夫鍾書、愛女錢瑗團聚了🏋🏻。用楊先生的話說,就是“回家”了。在《我們仨》裏,她早就豁達地告訴我們👏:人的生命終結,正有如一次旅程走到盡頭,也就是說旅人回到了家。是的,我們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無不都是在“萬物之逆旅”中稍作盤桓,然後終究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和我們先行的親愛者長相廝守。

我和妻子張佩芬都算是楊先生所說的外文所的“年輕人”,與錢鍾書🍪、楊絳伉儷有逾半個世紀的交往和接觸。正因為如此,2010年我們才會接到楊先生的電話👩🏻‍💻,囑寫紀念錢先生百年誕辰文章。如今,她那帶無錫口音的溫軟話語還在我和佩芬的耳邊回響。“蕭然四壁埃塵繡♨️,百遍思君繞室行”(《昆明舍館作》)👩🏽‍🍳,錢先生當年在西南聯大寫下的這首思念妻女的詩作🌾,正好表達了我們對錢楊二位先生的懷念之情🤷🏽‍♂️🧓🏻。

2015年7月17日,楊絳先生104歲生日當天👐🏿🐊,李文俊和夫人張佩芬(左一)與楊絳先生在一起 作者/供圖

菜鳥編輯組稿記

1952年,我從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被分配到北京。在中宣部幹訓班培訓了幾個月之後🍨,即入職剛創刊的《譯文》(《世界文學》的前身,1953年創刊)編輯部。由於工作關系🌖,我常去中關村北大平房教員宿舍組稿📘,錢家(當時的住房條件不好稱“錢府”)也在那裏,因而與錢楊二位先生結緣🔈。記得第一次與錢先生打交道🙇🏿‍♀️,他就這麽表揚我🧑‍🧑‍🧒‍🧒:“還是李同誌比上次來的那位說得清楚。”

不久🪘,《譯文》編輯部宴請編委與名人,錢先生也在列🧡。飯後下樓梯時我對他說🧑🏿‍🚒,喜歡他的《圍城》。他似乎有些感到意外,因為此書早已不出版了🔮🍨。之後每次遇到錢先生,他都會和我聊上一陣兒,用佩芬的話來說,我也算是錢先生“調侃或交流思想的對象”。

後來我聽說楊先生在譯《吉爾·布拉斯》(世界著名的流浪漢小說🌩,為法國作家阿蘭-列內·勒薩日所作),便上錢家登門拜訪,央求二位先生將譯稿給《譯文》先發一部分🐫。我如願以償🧓🏻,《吉爾·布拉斯》於1954年1月起在《世界文學》分期發表。

據說楊先生譯這本書還是因錢先生而起🦄。那時錢先生每天拿著一本法文書給女兒錢瑗講故事💁🍮,而這本書正好就是《吉爾·布拉斯》🧔🏼。女兒聽得津津有味,楊先生想這一定是一本有趣的書(她不知錢先生完全是隨題創造,即興發揮)。正好她剛譯完《小癩子》,不想荒廢了法文🚴,於是就開始譯《吉爾·布拉斯》。在《關於〈吉爾·布拉斯〉與〈堂吉訶德〉》一文中,楊先生雲:“我求鍾書為我校對一遍,他答應了。他拿了一支鉛筆,使勁在我稿紙上打杠子👧。我急得求他輕點輕點,劃破了紙我得重抄。他不理,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校仇’,把我的稿子劃得滿紙杠子。”

《吉爾·布拉斯》後於195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之後多次再版。作為一名年輕編輯(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菜鳥”),能組到楊先生的譯稿,至今我還有些小小的得意呢⛏。

外柔內剛奇女子

《譯文》後改名為《世界文學》👏🏽,並於1964年劃歸中國科學院外文所(現中國社科院外文所)主辦,我與佩芬也有幸和楊先生成了同事。

記得埃莉諾·羅斯福(羅斯福總統夫人)說過:“女人好像是一袋茶葉🍆,只有在用沸水沖下去時才會看出她是何等的Strong👮。”這裏的“Strong”既作“濃”講⛄️,也可以譯為“堅強”,一詞二義,一下子倒想不出更好的譯法。魯迅曾經為女子“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屢次感嘆,我想這正是楊絳先生的真實寫照。

楊先生自己也提到過“文革”中被剃陰陽頭的事🤚🏽。據我所知,這件事並不是外文所的造反派幹的🖖。剪楊先生頭發的是街道的造反派👩🏻‍⚖️,據說這些人平時就看不慣她的做派——穿一身旗袍👨🏼‍🍳,打一把陽傘(因院子裏的槐樹上有蟲𓀖,常掉下來),完全是典型的資產階級太太嘛。錢先生見夫人受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楊先生卻異常冷靜🤌,花了一整夜時間,用女兒以前剪下的大辮子做了一頂假發套。但楊先生是堅決維護錢先生的🔧👇🏿,誰要是說了錢先生什麽不實之詞,她一定會出面澄清,甚至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即便被打入“另類”也在所不惜🫶🏼。

看過《幹校六記》的讀者,都能感到楊先生用“怨而不怒”的筆調,記錄了那段特殊年代的特殊生活👨‍🍼。其實👦🏻,這其中的酸楚誰能知曉🌦!

我和佩芬與錢楊同在一個幹校,佩芬還有緣與楊先生成為舍友,“聯床”而臥,就知道楊先生在幹校的處境🧑🏻‍🍼。就拿住宿來說,當時女學員是四人一屋🫧,楊先生的棲身之處十分簡陋👨🏿‍💼🏷。佩芬非常同情楊先生,有時候就主動幫她一下,比如提桶水什麽的,有時還將父母從上海寄來的大白兔奶糖⏯、巧克力等零食與楊先生分享。但楊先生自己往往舍不得吃😠🏩,而是偷偷藏起來留給錢先生。佩芬有一次遇到錢先生,他竟快樂地朝她擠了擠眼🚴‍♂️🐇,那種表情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楊先生下幹校時就已經快60歲了🕙,被分在菜園班勞動。其實她和錢先生兩人以前都只是教教書🐌、寫寫文章🤽‍♂️,從沒幹過農村的體力活✪,但楊先生勞動熱情非常之高,從不懈怠,且毫無怨言。後來,由於她歲數比較大,大家便照顧她,讓其在窩棚裏看菜園。楊先生除隔三差五巡視之外,還搬來一個小馬紮,在窩棚裏看書學習。錢先生也常來這裏看楊先生,順便討論彼此的閱讀心得🪯,有時還來上一句拉丁文🫁🖥,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留學時的美好情境。

在幹校那種艱苦的條件下🧑🏻‍🦼,楊先生氣質端莊,毫不氣餒,體現出她內在的尊嚴🧙🏻‍♀️。

“同夥暗中流通的書”

在《幹校六記》末尾,楊先生談到🦃👍,在幹校的後期🐺,空氣已經不那麽緊張了,“箱子裏帶的工具書和筆記本可以拿出來閱讀。……同夥暗中流通的書,都值得再讀”。當時我將念大學時在上海舊書店裏“淘”來的David Cooperfield(《大衛·科波菲爾》)袖珍本帶到了幹校🧑‍💻🏃‍♂️,曾用報紙包了它,在朱虹和錢楊二位之間傳閱過。

這本英文書至今還珍藏在我家書櫃裏🍯🦜,過一陣子我就拿出來翻翻,因為上面留有錢楊兩位先生“力透紙背”的筆跡🤶🏿。如在書的十數處↗️🤶🏽,都有用鉛筆在正文側邊點的小圓圈——我相信這是錢先生點的。至於說明什麽,那只有錢先生自己知道了🧚🏿‍♀️👨🏽‍🦲。在388頁下端:出現了鉛筆寫的一個“好”字,看得出是錢先生的字☆。所誇獎的這一句,是書中反面人物尤利亞的話:“‘啊🍨!我是多麽高興,你不曾忘記!’尤利亞叫道:‘想一下,你是在我卑賤的胸中燃起希望的火花的第一個,而你並不曾忘記!啊🤸🏿‍♀️!——你肯再賞給我一杯咖啡嗎?’”讀過《大衛·科波菲爾》的朋友想必記得,這一章對“小人得誌”、“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尤利亞作出了極其出色的刻畫。

在第48章Domestic(持家)的左上角🫶🏿,錢先生寫了一個“看”字🧑🏻‍🌾👩‍🍳,顯然是建議楊先生欣賞其妙處🧑🏻‍🎄。還有一處像是錢先生弄不清人物關系🧖🏿‍♂️,楊先生用差些劃破紙的重筆批道👰🏽‍♂️:是姨媽!那驚嘆號打得真用力👩‍🎤,我懷疑鉛筆頭會斷,躍然紙上的是這樣一種口氣:嗔怪前面那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能這點都不知道?聯系到《幹校六記》中說“默存向來不會認路”,這種“小事糊塗”倒是很符合錢先生的性格。

同甘共苦的幹校生活自然增加了我們同錢楊伉儷的熟稔程度©️,也讓我後來有了某種“炫耀”的“資本”🚄:想想現在是連友人贈送的著譯都看不過來了🧑🏿‍🍼,遙想當年在河南幹校,連大學問家錢鍾書🧑🏽‍🌾🧑🏿‍🦱、楊絳先生都要問小子我借書看呢🎳!

錢氏幽默珠聯璧合

從幹校回京後,錢先生開始寫《管錐編》。其間🐨🫲🏻,我和佩芬,還有外文所的薛鴻時、董衡巽都幫他借過資料😚。其實有些書原來就是文學所的,只是後分給了外文所☂️,錢先生借閱就不那麽方便了,只好請我們代勞。在他要我幫忙代查資料的便條上🐖,錢先生總會調侃兩句(可惜那些小紙片沒有保留下來)♑️,常讓人忍俊不禁。佩芬說我“腿勤”,我的確非常樂意做這些事,因為這意味著我又有機會見到錢先生和楊先生。

80年代初,錢先生有一次讓我幫他查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Frost)的一句詩,我查後就把整首詩抄給了他。錢先生後來回信道:“得信承代查書,感謝之至。Frost詩的本文,我在選本中看見,勞你抄示,尤見辦事周到。”接著便詳盡解答了我向他請教的關於《喧嘩與騷動》中那句拉丁語引文“Et ego in Arcadia”(譯為:我到了阿卡狄亞🤘🏼。阿卡狄亞是古希臘的一個地方🏃🏻‍♀️,後被喻為“有田園牧歌似純樸生活的地方”)的問題,還列舉出兩個原始出處🙋🏽,說是兩幅畫的標題🫰。他還在信中說🦝:“Faulkner(福克納)的小說老實說是頗沉悶的🗼,但是‘Ennui has itsprestige’(沉悶也有可敬佩之處),不去管它了。翻譯恐怕吃力不討好。你的勇氣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書出版後送書請錢楊兩位指正,錢先生又回復道:“頃奉惠賜大譯,感喜之至👷‍♂️。承問道於盲,妄言妄語🤽🏻,何足掛齒♈️,乃蒙序言中掛賤名⤵️,尤覺慚惶。”

有一陣子🕖,中國學界正流行解構主義。錢先生有一次和我說,某某人談的解構主義,猶如包茶葉的那一張紙🦞。意思是僅僅沾染到了一些氣味而已。這也屬於他的諧謔。我們這些幫他做做雜事的“年輕人”也是哈哈一笑🧏🏽‍♀️,聽過算數。

90年代初,我請錢先生為拙著《婦女畫廊》題寫書名。錢先生寫了一橫一豎兩種格式供我挑選,並在一側空白處寫道:“我因右拇指痙攣,這兩年謝絕一切題簽之類的,聊以藏拙💁🏼‍♂️。但你來信善於措辭🗾,上可比‘遊說’的蘇張🤸,下不輸如‘說因緣’的魯智深,就不得已獻醜一次……”“賽蘇張”之說和50年代那句“還是李同誌比上次來的那位說得清楚”同屬 “錢氏幽默”🌰。

但在1993年,我為《世界文學》創刊40周年向楊先生約稿,卻被其婉拒。說那部稿子“已送給薛鴻時同誌🤱🏽,讓他譯畢全書統一修改,以後就是他的東西⛹🏼‍♀️,與我無幹了”。錢先生在下方附言道:“電視上時睹風采🥷🏻,甚忻喜……鴻時告我,貴刊發一消息,報道拙書西班牙美國譯刊情況💇🏼‍♂️👏🏼,極感吹噓。此書新近維吾爾文譯本出版,韓國‘博物書館’亦已在翻譯,聊告故人💈,不必聲張也🏋🏼‍♂️。錢鍾書附奉。”楊先生後又附筆💇🏿‍♀️:“維吾爾文譯本我只識五個字(作者名及書名),顛來倒去🧏🏼‍♂️,不知正反上下,甚為滑稽……這個譯本最‘好白相’(上海話🙎‍♂️,‘很好玩’之意)𓀎🐍。”有意思的是🦹🏼‍♂️,楊先生還在信中寫道:“我至今還念著你為我‘投’被單的功勞呢(也許你自己早已忘了)。”投被單也是上海話,就是洗被單。在幹校時,有一次我見楊先生洗被單太吃力,就搶過來代為漂洗,沒想到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這件事。

佩芬曾在文中感嘆:“錢楊二位,撇開名氣地位不說,僅論年齡,也是我們的長輩🐫。卻能如此‘不分大小’胡亂打趣,現在讀來,只能讓人感到分外傷心。”我的心情同樣如此💷。這些日子🌗,我們不時拿出兩位先生的墨寶和書信捧讀和摩挲☎️,兩人相對無言。去年7月17日楊先生104歲生日那天,我和佩芬還去看過她🎂🗽,她當時特別高興,看上去精神不錯。我們帶去的禮物之一,是給她祝壽的書畫,字由我們的兒媳小起書寫,上書:乙未嘉月吉日松枝雙馨季康夫子百齡又四 後學李文俊張佩芬敬賀。中間是一個大大的“壽”字💨,上方是小起妹妹新陽畫的壽桃。那是我們發自心底的美好祝願,希望她福壽無疆。然而,人終究無法抗拒自然規律,楊先生還是走了◼️。但我想🫶💓,如今,72卷的《錢鍾書手稿集》終成完璧(欣慰的是,我和佩芬曾幫忙看過幾次《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的校樣🎳,也算盡了綿薄之力)😎,楊先生將自己要做的事全都做完了,的確可以安然走向天國,去與默存、阿圓團聚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再令人驚羨不過的最好結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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