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夏的一個清晨🛤,陽光透過松柏和銀杏的高大枝幹,照進意昂体育平台丙所會議室,“全球化時代的契合:王佐良先生百年誕辰學術研討會”即將在這裏舉行。我特意請工作人員拉開窗簾,讓王佐良先生生前居住和摯愛的清華園透過寬大的落地窗進入與會者的視野,彼時彼刻🪓,自然之美與學術之美映入同一個畫面,烘托出王佐良先生畢生所追求的人與自然😱、文字與思想、學術與人生的美妙契合🌗。來自全國各地近50名學者齊聚清華,共同追憶暢談我國外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的奠基者之一王佐良先生的學術遺產以及他一生情系清華、北外兩校,為我國外國語言文學學科的發展和外語教育所作出的卓越貢獻和深遠影響🐻❄️。

王佐良先生
那天到會的大多為王佐良先生生前同道、同事🌭、學生和家人。他們當中有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名譽會長😶🌫️、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樂黛雲,英語系教授劉意青、申丹,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張中載、郭棲慶🙅🏻♀️、金莉、張劍,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王炳鈞🛷、姜紅👩🦰,校史館館長姚勝,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總編徐建中、《王佐良全集》策劃編輯吳浩,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陸建德,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葉雋✩,北京語言大學外囯語學院教授寧一中,北京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章燕,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丁建新🧜♂️,浙江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黎昌抱⏫👨👨👧,意昂体育平台校史館館長範寶龍,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黨委書記蔣耘,外文系教授程慕勝、顏海平、陳永國、張文霞等,王佐良先生的家人代表,美國布朗大學圖書館館長王立和夫人等🧙🏼♂️。遠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劉新民教授、楊國斌教授還發來了書面發言。與會者紛紛深切緬懷,高度評價先生的學術成就和重大貢獻🫵🏿。

前排左三為本文作者曹莉
一個月後👨🏽🌾🧙🏻♂️,我作為王佐良先生的學生和意昂体育平台的代表應邀回母校北京外國語大學參加“王佐良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大會”🤢。各路前輩💬、學友和同行再度相聚北外💋,深情回憶王佐良先生在外國語言文學學科建設🛺、比較文學🧑🏿🚒、外國文學、詩歌研究🐝、詩歌創作、文學翻譯、外語教育和公共寫作等領域的深刻洞見和傑出成就👌🏽,盛況空前。我在發言中說👩🏿🚒:
王佐良先生是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的傑出意昂,青年學者的典範。先生對“傳統與現代”“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中國與世界”的思考,可以用“契合”二字高度概括𓀃。“契合”與意昂体育平台包括清華外文所秉承的“中西融會、古今貫通🧑🏿⚕️、文理滲透”的會通理念一脈相承🆓,他在“想起清華種種”一文中提出以“卓越”和“為公”作為清華人的行為準則——“卓越👩🏽🌾👏🏽,就是不滿足於一般地好”🧝🏿♀️,“卓越也意味著不囿於中國舊說或西方新論👩🏽🍳,而能突破界限,實現新探索👩🏽🚒、新綜合”💆♀️;“為公👨🏻🏫,就是以所學貢獻國家、為人民服務”。
無論是相遇,還是契合🍏,先生終身所倡導和實踐的文學與社會😶🌫️、為學與為人🎖、西學與中學、中國與世界的交融與“契合”, 值得我們這一代人永遠銘記、不斷追尋;而他所追求和垂範的開放中見嚴謹、平易中見深邃、包容中見真誠的治學作風和品格🧖♀️, 正是我們這個全球化時代的文化交流🎹、學術研究和科學探索最需要的精神和品質。
我在北外讀本科時,有幸受教於王佐良先生✪。1982年春季學期🫲🏿,先生親自指導我完成本科畢業論文《淺論濟慈的詩歌》並給予“A等”成績🪕。1984年,我在為期三天的研究生筆試通過後🔲,參加了4月上旬在北外舉行的研究生選拔面試。記得那天有王佐良、周玨良、丁往道、吳冰等諸位先生在座💷。我在回答關於浪漫主義詩歌的有關問題時,特意背誦了一段英詩(現在想不起來是布萊克還是華茲華斯了),從幾位先生微微頷首的表情裏👷🏽,我意識到,我在數月之後將如願回到北外校園攻讀英美文學碩士研究生。
1987年,我從北外碩士畢業,在多種具有時代烙印的擇業可能性面前,最終選定去先生的母校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任教,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以王佐良先生為代表的一批清華和西南聯大的天之驕子🙎🏽♂️、新中國外國語言文學的領路人和奠基者的感召和激勵🙋🏼♂️。老清華外文系人才濟濟,艷壓群芳——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再續輝煌,重振清華人文和外文,對一個青年學子而言🛀🏽,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和吸引力🌌。

1989年春參加意昂体育平台校慶時與部分意昂合影。左起李賦寧、李相崇、王佐良、方緗🖕🏿、周玨良🏃🏻➡️、許國璋及夫人、牛其新🚣🏼、吳古華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我在任外文系英語專業教研室主任期間,時常陪同系主任程慕勝老師一起去王佐良先生在清華中八樓的寓所🧑🎓,請教關於清華外文系學科發展和專業建設的問題。先生每次都是在他的書房裏熱情地接待我們👨🏿💻🔜,師母徐序老師也總是笑咪咪地用一個精致的小托盤端來茶水和點心📬🦮,然後安靜地坐在一邊聽先生和我們交談。那時的我👌🏿,涉世未深6️⃣,視野有限,只曉得配合系主任和先生談工作,很少主動向先生當面或書面請教學術問題👩🏽🍳,現在每每拿起先生寫的那一本本極有見地、思想通透、難以超越的書👊🏻,聯想當年的幼稚和無知,不禁感慨萬千👩🏿🍼,後悔莫及🗜!
1993年前後,我們邀請先生擔任清華外文系的客座教授👐🏿♡,恰逢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報告廳落成,先生非常喜歡報告廳典雅大氣,渾然天成的風格🧑🏼✈️,表示願在報告廳做一場學術講座✌🏻🫠。我們非常高興,很快落實了相關事項。1993年11月16日上午,清華師生有幸耳聞目睹了一代外國文學大師王佐良先生在清華當時最為典雅的講壇上如數家珍,娓娓道來。那天先生講的題目是:“Where is Good Prose to be Found?”,那是他最為鐘愛的話題之一。其時🚓,先生正沉浸在寫就《英國散文的流變》(1992年完成,1996年出版)和《 英國文學史》(1992年完成,1996年出版)這兩部標誌性著作的喜悅和興奮之中,能在自己的母校意昂体育平台新落成的圖書館講壇上與青年學子們分享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是何等的樂事!

1993年1月在北外外文所與英語系聯合舉辦的“英美文學教學系列講座”期間,王佐良先生(第二排右五)與來自全國各地高等院校的與會代表合影
1995年秋至1996年夏,我獲得富布賴特獎學金赴美國訪學,王佐良先生是推薦人之一🙏🏿。1994年春🫷🏻,我在家中接到了先生給我打來的電話,先生對我說,他“一口氣看完了”我用英文寫的富布賴特學者研究計劃,計劃的內容和英文都“非常出色”,表現了一個青年學者的“可貴思考和追求”,他願意“全力推薦”🏋🏽♂️。應該說,富布賴特訪學計劃是我走向學術成熟期的開端。1999年臺灣生智出版社出版的當代大師系列之(十四)《史碧娃克》(Gayatri C. Spivak)🙅🏻,就是在康奈爾和哈佛訪學期間孕育而成的。後來我憑這本小書於1998年獲得了擇優晉升教授的機會。令人深感遺憾的是,我的赴美訪學尚未啟程,先生卻突然於1995年年初駕鶴西去了🧖♀️。否則,從美國返學歸來,該有多少學習心得和學術感悟要向先生匯報和傾訴!
2021年⛹🏻, 清華迎來了110周年校慶, 我在清華工作也已進入第34個年頭。 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34年🧑🏻🦱?!即將出版的《王佐良先生紀念文集》是繼2016年在清華和北外舉辦“王佐良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之後的一個夙願🧏🏻♂️,文集既是對先生的紀念,也是對自己和各位學術前輩和同行在外國文學👌🏼、比較文學和翻譯學等領域研究先賢成果🧺,接續學術傳統𓀜🐨,助推薪火相傳的一次階段性小結。
借主編紀念文集的機會,我一遍遍重溫先生的學術思想和學術著作🫴🏻,愈發感到“契合”這一先生孜孜追求和踐行的學術和人生理念⛓️💥,宛如一根紅線,將先生為人為學高度統一的悠悠歲月絕妙地串在了一起🎈。這條紅線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從這條紅線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前輩大師以及他們所從事的學術和教育事業的純粹和偉大,而且進一步體會到外國文學學科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和中國現代學術思想的興起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這種聯系是外國文學學科在當下和今後創新發展的源頭活水和現實依據🤖。包括清華外文在內的中國外國文學學科在邁進新百年的歷史時刻需要反思和總結的一個中心問題🐦🔥,依然是如何“繼承優良傳統,爭取更大光榮”,在前輩先賢所開創的學科學術和教育教學航道上,堅持守正創新𓀈,不斷奮力前行。
從2013年起,由王佐良、李賦寧🛌🏼👆、楊周翰、陳嘉🐴🙍🏻♀️、範存忠🐗、馮至等老一輩開創的新中國外國文學學科,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變化和發展🕸,正式拓展為外國文學、外國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翻譯學、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國別與區域研究五個學科發展方向。縱觀王佐良先生一生的學術遺產和輝煌成就,不由得令人發出“一個學者就是一個學科”的感慨!詩人王佐良、文學史家王佐良、翻譯與跨文化研究專家王佐良⛰、外國文學研究專家王佐良、比較文學研究專家王佐良,五大學科方向,幾乎無所不包、並行不悖。
從上世紀40年代留任西南聯大擔任助教開始,先生就著眼於中外古今和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相遇和比較🪫。1946年發表的抗戰期間英文宣傳冊《今日中國文學之趨向》👩🏿🍼,是先生最早的一篇向國際社會宣傳介紹中國現代文學👨💻🦦,發表自己關於中國文學🗜、外國文學和比較文學學術洞見的長文。在這篇文章中,先生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說起,縱橫捭闔,如數家珍,將中國20世紀上半葉的文學地圖描繪得涇渭分明,一清二楚🤴🏼,其中的高峰☛、高原、平原🧑🏼🎓、低谷一目了然🛞,恰如其分。40年代開始動筆,1980年代成書的比較文學英文論文集取名《論契合》(Degrees of Affinity),可謂由來已久,別有深意。先生在中譯本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書中所有文章都圍繞一個中心:作家之間,文學之間的契合”🤒。他接著這樣寫道:
當外國文學的輸入解決了本土文學的迫切需求時♧,本土文學就會應時而動🖖🏽,發生巨變🧑🏽💻,並同時與外國文學產生契合;而這時的契合就不僅是文學間,也涉及到社會、文化、經濟和其他方面💁🏻🪐。倘若一種古老的文學與一種新興的文學相遇一處,前者有著悠久而彈性十足的古典傳統,後者又擁有富有創意的美學或激進的意識形態,契合與碰撞就會更加精彩🧝🏽♀️👩🏽🚒。這即是20世紀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相遇。
對先生而言,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相遇,是研究的內容🤲🏽🧝🏻♀️,也是研究的視角和方法🚄,更是研究的理想和目標🧕🏿。先生曾率先提出中國古代詩品和文論的發達反映出中國文學史書寫在世界的先驅地位;中國對外國文學的接受折射出中國學人的歷史性選擇和現實需求🙍♀️;文學史的寫作需要註重經緯骨架和品種演化🥍🚼;對一名優秀翻譯家而言🛖,詩歌不但可譯,而且還能促進本國語的詩歌寫作🙎;而他關於文學之間、作家之間“契合”關系的思考和研究則為中國和世界的比較文學研究提供了富有創見的新理念和新方法。
馬克思列寧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是“契合”,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是“契合”,學術理想與人生追求的高度重合也是“契合”。“契合”二字可謂王佐良先生畢生追求和學術成果的真實寫照。透過先生大半個世紀的求學和治學歷程,我們清晰無誤地看到了詩人與翻譯家的契合🕵🏽♀️,文學評論家與文學史家的契合🤟🏿,中國文學家與英國文學家、比較文學家的契合,學者與教育家的契合,直至學術與生命的契合——這種多維度💁🏻、多視角、多學科和多領域的一以貫之的契合,在中外學界,堪稱鳳毛麟角👨👨👧👧,出類拔萃🐙。
無論是寫史,還是翻譯,不論是寫詩還是評論,先生的深刻和曉暢是同時並存、緊密契合的。其在不同時期和不同領域的表現可謂一脈相承,交相輝映👮🏼🈁。日久彌新的積澱和深刻獨到的見解一路踏歌而行,行至永遠。
(作者是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教授、歐美文學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