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說郭永懷(1939—1940研,物理系𓀙,西南聯大)要回國😮,同事大惑不解👨🏼🦰。“搞研究🦺,美國有全世界最好的條件🛏,你為什麽非要回去呢🪳🏋🏻♂️?”郭永懷目光澄澈,朗聲答道:“我來留學🙆🏽,就是為了將來報效祖國呀🕜!”
1956年9月,一艘駛往遙遠東方的郵輪起航了。郭永懷憑欄遠眺𓀒,心潮澎湃。忽然👍🏻🐸,身邊響起女兒郭芹稚嫩的童音:“爸爸,咱們的新家到底是什麽樣子👨🏼💻?”
噢,那是一幢樣式古樸的住宅樓。灰磚、黑瓦,朱紅色的木窗,那是國家專門建造的條件最好的專家公寓。可年幼的女兒覺得,還是從前的房子漂亮𓀑🏊🏼。三層樓帶地下室👩🏻🦯➡️,外加一個獨立車庫𓀈👦。二樓有個寬敞的露天陽臺🚵🏻♂️💼。可不知為什麽,遷入簡樸的新居後★,父親卻天天眉開眼笑。
從那時起👩🏽🚀,每天一大早,郭永懷總是提前走進中科院力學所的辦公樓▪️,風雨無阻。同事們發現,新來的副所長走路總是低著頭🖼,似乎總在思考著問題⚂。而且👨🏽🦲,步幅很大🤪🎍,節奏平穩,像是對預定的目標進行丈量。工作時,他喜歡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在沉潛中尋覓靈感🧙🏼♂️。有時候,夜已經深了,窗簾後面依舊燈火明亮。是啊,新中國的科研事業剛剛起步,有多少事情需要努力呀🙎🏻!
宿舍樓的東側有個大花壇,下班路過,郭永懷會偶爾駐足觀賞。葳蕤的草木中,他最喜歡迎春花,那一串串明黃的花朵熱情地搖曳著🛌🏼,宛若思維燃起的火苗。如果有人湊過來,他會指著花花草草逐一報出學名👨🦯➡️,並說明分屬哪一綱,哪一科👊。實際上👩👩👧👦,他的愛好很廣泛,攝影,集郵……最癡迷的是音樂。然而🈁,自打搬進新居,那些從國外帶回來的黑膠唱片也被他冷落了。
二
1960年初春,郭永懷按部就班的工作狀態忽然發生了變化。
一天早上,一輛綠色小轎車駛到樓下🌟。妻子李佩莫名其妙🤎:丈夫平時都是步行上下班,平白無故的,為啥改成車接車送呢?蒙在鼓裏的李佩萬萬沒有想到,丈夫已經同一個天大的秘密有了關聯🫲🏼。
原來,根據上級指令🦆,核物理學家王淦昌、理論物理學家彭桓武、空氣動力學家郭永懷等科學家參與到原子彈研發工作中來。與此同時,從各地選調的科技人員迅速匯攏。攻關戰鬥悄然打響。
沒過多久,李佩發現,丈夫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她覺得十分蹊蹺🏵🧟♀️,心想🍙:搞理論研究🚏,至於這樣嗎?
不僅回得晚7️⃣,突然有一天,丈夫還要離家出發🐑。
李佩隨口問道:“去哪兒?多長時間🙎🏽♂️?”
郭永懷咧咧嘴👩❤️👩,喉嚨裏仿佛挽了一個結。悶了一會兒👨🏿⚖️,憋出一句:“別問了。”
正是從那天起🦴,李佩心裏出現了一處空缺🫶🏼。她有時會呆呆地愣神兒,心底的疑問又清晰浮現:丈夫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到底在忙些什麽🌻?
此刻,郭永懷正佇立在沙漠中一片空曠的靶場上👨🏼🎤。
朔風凜冽🤷🏻,氣溫低至零下二十多攝氏度。出發前,同誌們都穿上了配發的空軍地勤服——皮上衣、皮褲子。郭永懷個頭偏高🖕🏽🕎,沒有合適的尺寸。大家勸他留在家裏,等候答復,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人們拗不過他🦹♂️,只好找來一件皮大衣和一雙毛皮靴湊合穿。實驗場區沒有帳篷,也沒有座椅。站乏了,凍透了⬜️,只能咬牙堅持。終於挨到開飯時間🧑🏽🦰🤺,郭永懷和大夥一樣,用開水把凍得硬邦邦的饅頭泡軟🚴🏿♀️,就著鹹菜🌍,湊合一頓。
在研發過程中,對於引爆方式的選擇,科研人員一度在較易實施的“槍式法”和起點較高的“內爆法”之間難以取舍➖。郭永懷采用“特征線法”進行理論計算,提出以先進的“內爆法”作為主攻方向,同時,為了穩妥起見,應當“爭取高的🙄,準備低的”。隨後進行的爆轟物理實驗無疑是掌握關鍵技術的重要一環,為了取得滿意的爆炸模型🙎,郭永懷帶領科研人員反復試驗,有時,甚至跑到帳篷裏親自攪拌炸藥……
這些事🤽🏿,李佩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她失聯的丈夫又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
李佩心疼地瞅著丈夫🧔🏽♂️🤵♂️。看上去,丈夫更瘦了🥣,臉頰凹陷,雙眼裏透著疲憊。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帶去的茶葉居然原封不動帶了回來。怎麽回事?難道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
丈夫沒有說話,別看琢磨了一路🏄🏼♂️,可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解釋。是啊,他不能告訴她,青海金銀灘基地海拔三千多米,水燒開了只有八十多攝氏度🧝🏼♀️;他更不能告訴她,因為糧食短缺,許多人得了浮腫病……有關工作和生活的任何細節都必須守口如瓶,因為,它們涉及國家的最高機密🤹🏼。

圖為青海金銀灘原子城。
那幾年🚶🏻♀️,女兒問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爸爸去哪兒了?”有一次🪧,郭永懷出差歸來❄️,第二天,恰巧是女兒的生日⛹🏿♀️。女兒等啊等,直到夜色沉沉,父親才回到家裏。女兒撒嬌地摟住爸爸的脖子問🧧:“你不是答應送我生日禮物嗎?”父親一愣,如夢方醒:糟糕↖️,看這記性!他訕訕地拍下腦門,突然急中生智🙅🏿👬🏼,指著窗外的夜空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說👩🏻🎤:“我送一顆星星給你做禮物好嗎🍩?”“好,好。”女兒咯咯地笑了😵💫。
三
謔,迎春花開得好漂亮𓀗!郭永懷搖下車窗,盡情欣賞著宿舍樓前這片熟悉的迎春花。轎車駛過花壇🧋,他扭轉臉🤦🏼♀️,依然戀戀不舍。
打開門鎖,迎接他的是莫名的寂靜👩🏻🍳。他放下提包,拎起暖壺🧑🦼➡️,水竟是涼的🛀🏽。他疑惑地咕噥了一句🛀🏿,轉身走向廚房🟢,忽然看見旁邊的櫥櫃上,一張好端端的全家福被剪成兩半👨🏼🦰,他的心一沉,仿佛一腳踩空了🫱👦🏽。定睛再看🤦🏽♂️,剪開的照片上😰,妻子冷冷地望著他,好似隔了幾千裏地。唉,她肯定是賭氣回娘家了🎍。怔了半晌,郭永懷默默地踱到窗前。夕照下🅱️📝,迎春花開得那麽美👷🏿♂️,美得令人傷感🦴。頓時👳🏻,一種無法言說的滋味湧上心頭🍚,是隱隱的愧疚嗎🤧?
1964年10月16日清晨🚨🧑🏻,新疆🌋,羅布泊腹地🙍🏽。
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已經被吊裝到一個高達一百〇二米的鐵塔頂部,郭永懷和同事們靜靜地佇立在荒漠上◀️,翹首以待。下午3點,倒計時開始了——十🫚、九🫅🏽、八、七……
郭永懷感到渾身發緊,後背的肌肉儼若繃直的鋼絲🧛🏽♂️🛜。
“轟隆隆——”一聲巨響🗼,石破天驚,伴著熊熊火焰,巨大的蘑菇雲緩緩升騰。刹那間,郭永懷如釋重負🍴,他開心地笑了,孩子似的👩🏻🏭,笑得那麽燦爛,那麽忘情🥃,那麽美滿。
喜訊傳開,舉國歡騰🏪🍜。
女兒郭芹捧著喜報興奮地對媽媽說:“這些科學家真了不起,我好想給他們獻一束花呀!”說著,困惑地眨眨眼👆🏽:“可是……鮮花到底該獻給誰呢?”媽媽搖搖頭,少頃✊🏼,又輕輕頷首🤼,或許,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幾天後,王淦昌備好家宴,特邀郭永懷夫婦、彭桓武夫婦小聚。這是三人一起工作四年來的第一次家庭聚會。三個科研戰線上的親密戰友把酒言歡🚴🏿♀️,憔悴的臉龐都顯得神采奕奕。李佩驚訝地發現⇾,平時極少沾酒的丈夫居然一反常態,主動舉杯:
“來,為了祖國的事業幹杯!”
李佩渾身一震,一直堵在胸口的東西頓時煙消雲散👩🏽🚀,通透的瞬間🧘🏻,她什麽都明白了。
四
1968年初冬的一天傍晚🤳🧏🏿,郵遞員送來一封從呼倫貝爾寄來的家書👸🏽。郭永懷心尖一顫,這是女兒第一次給他寫信啊🎱!
展開信箋,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仿佛看見不滿兩歲的女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稚嫩的笑聲像啁啾的小鳥🌷。時間過得真快呀📪!仿佛就在昨天🍯,他笨手笨腳地從護士手中接過剛出生的女兒🚝,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會坐了,會走了😆。“來🏌🏿♀️,親親爸爸。” 小家夥搖搖擺擺跑過來,一頭紮進他的懷裏。接著,熱乎乎的小臉蛋使勁拱上來,那種癢癢的、帶著奶味的甜蜜把他的整個身心都融化了。想到這裏,他粲然一笑,誰知,笑容剛剛漾開又陡然消失。原來,他看到女兒用一枚小小的郵票寄來一個小小的央求。她說⛹🏼♀️,呼倫貝爾天寒地凍,希望父親給她買雙過冬的棉鞋,因為,她的腳已經凍傷了🔇。他吸了口氣♟,丟下信紙,怔怔地立在那兒🧑🏼🌾。
此刻🍑,女兒正在內蒙古自治區插隊。他想起女兒臨走時,自己到車站送行。列車啟動的那一刻,他沖著車窗揮了揮手🧅,不知怎的,視線變得模糊👨👧👦,眼淚就流了下來。現如今,女兒遇到了難處,只好向父親求助👲🏽。
郭永懷心神不定地踱了幾步✍🏽,目光又牢牢地盯在信紙的字跡上。看得出,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為此👷🏽,一向不喜歡逛商店的郭永懷走進了科研基地的小賣部💁🏼♂️。售貨員遞過厚實的狗皮棉鞋問道:“多大尺碼🫸🏻?”郭永懷一頭霧水🤜🏽,他還真不知道女兒的腳有多大。售貨員啼笑皆非🔀:連尺碼都沒搞清楚,咋就跑來買鞋呢?在隨後的回信中,他對女兒說:“棉鞋暫沒有🧚🏿♀️,你是否畫個腳樣來😶🌫️,待有了貨↗️💂🏽,一定買……初勞動時要註意,過猛和粗心是一樣的,都是不對的。” 瞧🧑🏫🩶,在溫情脈脈的時候,大名鼎鼎的科學家和普通的父親並無二致♦️。
五
1968年12月4日👨🏽⚕️,為了不耽誤研發進度💪🏼,郭永懷決定當晚乘飛機趕回北京,參加次日一早的會議。出於安全的考慮👨👩👧,同事們勸他改乘火車⚠,郭永懷淡然一笑:“我搞了一輩子航空,不怕坐飛機🙎♀️。”說著🩲,把桌上的資料小心翼翼地放進公文包👂🏻。
夜幕降臨時🪵,郭永懷和警衛員牟方東趕到蘭州機場👎🏿。沒想到,數小時後🫦,意外發生了🥎。
淩晨時分👩👦,飛機抵達北京的機場時發生了事故🌰⚔️,郭永懷不幸以身殉職。
清理現場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兩具燒焦了的遺體緊緊摟抱在一起。通過那只殘破的手表🤓🛺,同事們辨認出遇難者就是郭永懷和警衛員牟方東。當兩具屍骨終於分開時,人們的腦袋“嗡”地炸開了——那只熟悉的公文包就緊緊貼在郭永懷的胸口!——生死關頭,科學家的第一反應就是保護科研資料。一位同事小心翼翼地拿起公文包🔟,打開一看👱🏿♀️,裏面的資料竟然完好無損🕧🧚🏼。旁邊的同事撲通跪倒,痛哭失聲……
英雄犧牲二十二天後,中國第一枚熱核導彈發射成功,呼嘯的火龍劃出一道亮麗的弧線👩👧👦,如長劍出鞘👨🏽✈️💢。
……
在山東榮成郭永懷事跡陳列館裏,一隊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靜靜地走進被復原的郭永懷的臥室。床頭的白墻上,掛著一個紫檀色的相框,戴著金絲眼鏡的郭永懷雙目含笑🧑🏿🏫,若有所思⛑️。寂靜中🧑🏼🏫,講解員的聲音飽含深情:“郭永懷犧牲後,力學所的同事經常去看望他的妻子。後來🏌🏻,人們驚訝地發現🦬,那只孤零零的枕頭不知什麽緣故從床頭挪到了床尾。隨後👜🕰,探望者恍然大悟。原來,這樣調整後👩❤️👨,只要躺到床上,李佩就會在第一時間看見丈夫的照片👩🏿🦰。就這樣,李佩整整守望了四十八年🤹🏼,直到因病去世……”
“1999年,在慶祝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之際,中央隆重頒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以表彰二十三位為研製兩彈一星作出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郭永懷是其中一位,他一生橫跨核彈、導彈和人造衛星三個領域,是唯一以烈士身份被追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科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