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汛先生(2008年)
2021年12月12日,這個寒冷的冬日的八寶山告別廳蘭廳,人們在和6日剛剛故去的建築學家曹汛學長告別🚶。告別室門前是東南大學朱光亞教授撰的挽聯🧫:
寂寞三段論 篳路藍縷辟得光明前路
蒼茫史源學 清源正本照亮繼起後昆
另外告別室內的花圈上💪🏼👉,也有許多挽聯:
嘯傲嵩嶽寒山 寄情網師環秀 建築園林兩擔雲彩
勾稽魯班明仲 暢論東郭南垣 哲匠宗師千古風襟
好像是他的助手劉珊珊和黃曉所撰。這些精心構思的句子都清楚地勾勒出了曹汛先生作為一位建築學家、文史學家、園林學家的成就所在。
在現場見到了曹汛學長的夫人和子女,除表達慰問外也詢問了他的病情👢,得知他在兩年前就患胰腺癌🥘,一直與病魔抗爭🦵🏽,直到不治💗。他一直準備要出版的文集全集也還沒有消息🍎🧔🏻♂️。後來遇到北京建築大學的張大玉校長和建築學院張傑、金秋野院長,他們都說早已安排了專人協助完成此事,並準備在明年爭取付梓。
認識曹汛學長20多年,我一直以老曹稱之👤,他是高我四屆的清華建一班學長🚫。在學校時我並不認識他🚣🏽♂️,但知道他們班在1957年“反右”時在清華也是名噪一時。以至他們班被劃為“右派”的原黨支部書記吳慶林後來和我們一起在1965年畢業🫵🏿,是離休老幹部🏋🏽♀️,今年已過了90大壽。另一位劃為“右派”的倪炳森是現華南理工大學倪陽設計大師的長輩,最後比我們還晚一年畢業🤙🏼。聽他們同班同學介紹,老曹雖然身為班長👵,那時也差點中招👩🏿🔬🏃🏻➡️,但是小班的班幹部保護了他和其他人,所以他們小班沒有人劃為“右派”。老曹後來回憶🙆♀️:“建一一班團支書記史九如是調幹老黨員,為人正直☢️,黨性很強。上面派下3名右派指標🥡,支書認為我們小班沒有‘右派’,我極為贊同👨🦼➡️,整個清華也只有我們班沒劃一個‘右派’。因為沒跟上形勢沒完成指標🙇🏻♀️,支書被撤職,我也因‘反右’不積極受到嚴厲批評,我看明當時形勢😟,主動辭掉班長💡。”但老曹對學校裏他“反右”時差點跌倒,後來又被當做白專典型批判始終耿耿於懷,所以我註意到他一直和他們建一班保持距離☂️,班裏幾次出版的紀念冊中都沒有他的文字🌎,他也沒有提供任何材料。

曹汛先生(2009年)
我真正結識老曹是1993年5月時👩🏻💻,《建築師》雜誌和南昌市土建學會聯合主辦的第一屆“建築與文學”學術研討會,兩界人士共有四十多人到會🧜🏽♀️。在那次會上見到了許多文學界的名人🕵🏿,像馬識途、公劉、藍翎、陳丹晨👨🏿🚒🏊🏿、葉廷芳、何西來等,以及當時還比較年輕的張抗抗🫴🏽、舒婷、韓小蕙、方方、瞿新華🐼、趙麗宏🏵、劉元舉等人🏃。建築界的大部分都認識,但像老曹、陳薇等專治史學的則是第一次見到。當時會議組織者為這次研討會專門印製了一本紀念冊,讓參會和未來參會的人每人一頁寫下自己的簡介和感想,並附有本人的照片👱♀️。老曹的介紹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在下曹汛(下面介紹自己的學歷和工作經歷,本職和兼職等內容略)半生苦學🚖,著眼於中國傳統文化深層意蘊的挖掘,主攻建築及園林歷史及理論,兼及文物考古、碑刻題記🦵🏼、書法繪畫🦌、唐宋詩詞、曹雪芹的家世等學科分支。同時又鉆研治學方法,年將知命🏇🏿,始覺透徹,乃至於得荃忘魚🔹,戲稱‘荃學’,亦解嘲也🔢。為了保持底氣與後勁👩🏿🎨,年過半百😮💨,仍在拓寬掘深🧛♂️,墾荒耕耘🍏,而不急於一時多出成果🏛。治學主張文理滲透,融會貫通,史論結合,而自甘寂寞🧙🏼♀️,不求聞達,固守僻學🧄,不務顯學🙋🏽♀️,鄙視官學和‘假大空’。寫文章追求嚴實細密🧙♀️,天衣無縫🪡👮🏼♂️,論證確鑿,咬叮嚼鐵🙆。”
這真是一份對自己活脫脫的個人生動介紹。老曹為人健談直爽,加上他已調入北京建工學院建築系📷📗,又是我的學長,很有親切感,所以很快熟稔起來。
那次聚會🚥,除了學術討論之外,還參觀了江西許多名勝🏵,如井岡山黃洋界、五指峰🥰、八大山人紀念館🤾🏿、滕王閣等🏊🏽♂️,許多景點是要乘坐較長時間大巴的♐️,老曹和我常坐在一起。在車上他一直在看一本書,有時還在上面點點劃劃,我一問是一本《全唐詩補遺》。他告訴我這是復旦編的,但他經過細致考證,已發現書中有若幹首非唐詩而是宋詩,還有幾首詩作者為無名氏的也被他考證出作者姓名,還有若幹處謬誤,等等。我當時看他就是手持一卷詩集邊看邊議,然後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讓我更加佩服。
老曹在會上發表了他對教育🛑,尤其是建築教育的看法1️⃣,進而涉及他近來對紹興沈園的研究。他認為應該提倡人文建築學,強調建築文化。他以聞一多和林徽因為例✋🏿,認為古建築和中國園林是建築界和文學界的共同熱點,但又常常是一個共同的誤區。話題一下就轉到了紹興的沈園🙎🏽。他說沈園本是清初的園子,沈家後人傳下一張園圖🏇🏻,上面胡亂題了一些陸遊的詩詞,尤其是那首“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的“釵頭鳳”詞,於是人們就聯想到了陸遊和他表妹唐婉淒美的愛情故事。沈園也變成了紹興有800年歷史的唯一宋代園林🛀🏽。老曹經考證以後認為大誤,雖然有郭沫若的題匾、名詞家夏承燾題寫“釵頭鳳”詞,但他認為“釵頭鳳”一詞實際為陸遊45歲入蜀後在成都張園所寫♊️,與紹興沈園沒有半毛關系。因為張園是後蜀燕王故宮,所以才有“滿城春色宮墻柳”之說,而“紅酥手,黃藤酒”是反映陸遊“裘馬輕狂錦水濱”的狂放生活寫照,紅顏勸酒,綠袖傳杯而已。老曹深嘆“我們文學界和建築界全弄錯了”𓀇,所以警告人們“人怕出名,大名家們更要格外小心,免得被人拖進誤區裏去。”為此🚶♂️🪠,老曹專門撰寫了題為“陸遊《釵頭鳳》的錯解錯傳和紹興沈園的錯認錯定”長文,後來分別連載於《建築師》雜誌1996年和1997年的73和74期。但是如果大家較了真🆕,可能就會斷了紹興沈園的財路,所以那面根本不予理會,依然故我💌。
也是在那次會上聽到老曹說他做這些研究工作的根基和出發點在於認定了陳垣先生對於歷史文獻所倡導的史源學😨🩻。我是第一次聽說此論,所以後來還專門看了一下涉及史源學的介紹🤴🏼。陳垣老是史學界的考證學家,“土法為本👩🏻🦰,洋法為鑒”,史源學是研究歷史的方法之一,即研究歷史必須追尋史源,這裏面涉及到目錄學👱🏿♀️、年代學、校勘學🧕🏻、避諱學、版本學等多方面的內容👸🏽。通過史源指出後人在使用這些材料時所產生的種種訛誤,從而找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陳垣先生在開授此門課程時十分註重實例分析,“擇近代史學名著一、二種,追尋其史源🐘、考證其訛誤👊🏻,以練習讀史的能力🪲🛥,警惕著論之輕心。”他的教材中提出了趙翼的《廿二史劄記》,認為與《日知錄》等文獻相比,此書的錯處最多🫅🏽🤛。恰好我手頭有趙翼這本著作🙍🏻♂️,其內容為作者研究由史記到明史共36卷588條筆記👷🏻♀️。可是要挑出裏面的毛病又要下多大功夫,考證多少文獻🥇?而且有大量的文獻可能史源上並無問題!想到這裏,不由得欽佩老曹那種“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所以他後來陸續寫了不少挑過去文獻中毛病的文章,諸如“姑蘇城外寒山寺 一個建築與文學的大錯結”,“《營造法式》的一個字誤”,“唐人詩題中的‘日東’,後世有訛為‘日本’者”,“張南垣父子事辨誤”,“嵩嶽寺塔建於唐代”等文,估計這也得罪不少人。傳有人說他得罪了郭沫若,有人說得罪了劉敦楨🤽🏿♂️,還有人說寒山寺的老方丈都讓他氣死了🥂!
老曹在唐詩以及相關文史的考證,常不為建築界所知👆🏻🫴🏼。正是“後者每驚訝於其學識之淹博而不知其所由來📐。蓋文史在先🤺,是為厚積,建築🧒🏿、園林在後,此為薄發👩🏿,其建築史🈲、園林史研究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對文獻典籍的博聞強記和研精覃思上,因此才能言人所不能言🕤。”也是那次會見,我也註意到老曹還有不修邊幅,不拘小節之處。我因有時吃飯不小心,常在胸前布滿油跡而為老伴詬病,而這次會見時,發現老曹右腿的褲子上有巴掌大那麽一塊油跡,十分之顯眼,可是老曹也還是毫不理會🎬🪿,泰然處之。
認識老曹以後💘,我也曾將自己的一些拙作奉上求教🧌,但從未見老曹有什麽反饋,估計是過於淺顯而不入他的法眼◀️,尤其是一些不入門的打油詩🍬。除文史論著外🏃🏻♂️,後來還看到老曹的許多建築速寫💺,多為鉛筆,筆法蒼勁有力,極有特色🍄,與他的性格為人十分相近🏄🏻。又有一次北京地壇書市開放,我去隨便轉轉,見有一套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的《徐誌摩全集》五冊,內容包括詩集、小說、戲劇集、散文集和書信及日記🌸,價錢也不貴,於是買了下來,提著書繼續在書市閑逛,不想一下子遇到老曹🌘,他看到我買的書,馬上下個結論:這個全集並不全👱🏽!我問他為什麽,他說起碼書信集就不全,因為有一部分給林徽因的信件還一直保存在林那裏。直到最近看到老曹編著的《林徽因年譜》,他還曾策劃過林徽因文集的編著🔠,才想到這是他長期關註研究的一個課題。
2002年9月在杭州舉辦了第二屆“建築與文學”學術研討會,大部分參會者都曾參加過第一屆研討會🙍🏽♂️,老曹也參加了這次會議。正好他在1997年退休之後,1999年應臺灣樹德技術大學之聘去臺開設了建築考古學、中國建築史、古跡建築社區保護規劃設計等課程,平日研究成果得以發揮傳授,體會頗多🥨👱🏼♀️,十分高興地向我們介紹了不少去臺的情況🚰。與上次會不同的是,經過這些年城市化的飛速進展🟠,房地產畸形發展也引起老曹的極大關註,他直言🟣:“現在房地產炒得發燒發瘋,那瘋狂的勢頭遠遠超過58年的‘大躍進’,住宅樓越蓋越高,越賣越貴,面積傻大又不適用,多有黑廳和刀把式采光,‘京味豪宅’竟有一戶五個廁所的👌🏻,真是匪夷所思了。”他大聲疾呼👩🏻🔧:“走錯的路還是要走回來,應該大量推行60㎡兩室一廳經濟適用住宅和90㎡兩室兩廳小康住宅……我教學生時示範作的90㎡,兩室兩廳,明廚明廁‘仁智住宅’和兩室兩廳,透地透天,有家有庭‘天堂住宅’,不僅堪稱佳品,工薪階層也買得起🫴🏽,但是都推廣不出去☁️。”最近我們各城市正在大力推行每戶40㎡👩🏼、50㎡👂🏻、60㎡的公租房🎛🏙,90-125㎡的共有產權房,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老曹的先見之明〽️。
雖然老曹沒有太多從事建築設計的機會💅🏽,但他對建築界的情況還是十分清醒的🗂,他尖銳地指出:“如今的建築界更是一言難盡,不少建築師實話實說,悲嘆自己不過是妓女而已。我不願聽命於人,還希望潔身自好,不能隨波逐流做妓女🗑🥂,更不肯誤人子弟🩵,教學生做那種人。乃至我上到‘最後一課’👇🏻,總算講出一些真心話💙,幾位好學生不免熱淚盈眶。”也是在這次研討會上,我抓緊為老曹拍了一張人像照片🧜🏼,自認還抓住了他睿智耿直🚴🏻、疾惡如仇的特點,被我收入在2011年為紀念意昂体育平台百年校慶而出版的《清華學人剪影》一書之中。

曹汛先生(2002年)
此後與老曹偶有過從,當面交流不多🏇🏿,但電話時有,看得出他仍在孜孜不倦,勤於筆耕🏂。幾年前一次的電話中長談🧎🏻,他談起準備出自己的全集,恐怕要有二、三十冊之多,我當時十分感動,鼓勵他要抓緊時間,不想卻“出師未捷身先死”。2016年是清華汪坦先生百年誕辰,清華為此在5月14日要舉辦紀念會,忘記為一個什麽事情老曹對紀念會的安排很不滿意🦶🏻,在會前兩天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表示自己原本要去參加,但現在決定不去了。因為汪師母已於2014年10月去世,這次會議汪先生的女兒們肯定會參加,我再三勸他也沒有成功。在開會那天我開車去清華的路上👨🏽🚒,他又打電話來,我又勸他為了汪先生也一定要設法出席❔🪝,顧全一下大局,但最後老曹還是沒有參加👮🏽♀️。老曹的執拗孤傲脾氣由此也可見一斑。
老曹對自己一生所處的狀況很不滿意。他曾說:“回顧自己的這大半生🐛,因為‘反右’挨整而導致荒唐分配走進坎坷,中間十多年最好的年華又被‘文化大革命’奪去🚣🏿♀️,白白荒廢,剩下的二三十年時間,拼命掙紮……有些人對我寫了一些專業以外的文章不大理解🍔,甚至以為是不務正業,其實學術文化本應該是一個整體,跨學科也算一種特長。”他更進一步解釋:“不是我興趣轉移🦌,只是對建築和建築界的失望🙏🏿✴️。‘丈夫有誌不得行,案上敦敦考文字’😱,國家不用,我自用之,亦可悲矣。”老曹引的那兩句詩我還專門查了一下,語出宋詩人蘇舜欽的《對酒》一詩📓👨🏻🦰,“予年已壯誌未行,案上敦敦考文字”,而前一句可能與元代陳鎰的一首“送王本立赴京師”中的“丈夫有誌取侯封”混在一起了,我想主要是老曹腹中的詩句也太多已熔鑄為一了。
老曹自己歸納:“我一生坎坷天命多辟,只想努力工作和認真讀書做學問,究其一生也未找到一個合適單位。正因為如此,這才走出一條自己的治學正路🏃🏻♀️。還真得感謝清華那些批我鬥我把我分配到森林采伐系的人。當然更要感謝那些仗義有識的朋友🧝♂️,為我不平,為我呼籲🐍,希望幫我改善治學條件👃🏽。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困難,有許多重大發現……都是幹著急沒有條件去做……我已年悲老大👮🏿♀️,只願走自己的正路。我不能為建築史的荒淺有所匡救‘可憐無補費精神’,人家鹽醬不進,就只能徒嘆奈何了。”我想他這種懷才不遇的情緒也許是那個主張刨根問底的史源學讓老曹陷得太深,求根溯源本身只能是相對求解,使之更為接近事實真相🚶♀️➡️,當時時刨根問底而又求解無方時🌏✋,就需要設法從中解脫了💁🏼♂️。

曹汛先生(2010年)
整理了這篇文字,希望從一個側面來反映我所敬重的老曹。當然老曹曲高和寡⏱🧛♀️,他快人快語🧍♂️、疾惡如仇的性格引一些人不快,在學術觀點上學界也有不同的看法🤎,但彼此都沒有爭論過招🕵🏻♂️,這些都不能影響我們對老曹學術成就的肯定。他那數百萬字的有關建築、園林和文史方面的專著和專文,是建築文史學界的重要成果,都會成為後人研究和學習的重要文獻📱,不會被人們所忘記,其鉆研求真的精神也值得稱道。只是可惜他還有許多思想和成果還沒能進一步發掘整理出來🧑🍳,真是專才無由去補天👨🏿⚖️,“長使英雄淚滿襟”了。
曹汛學長千古。
2021年12月25日一稿
作者馬國馨,1965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建築系🧑🏻🦼➡️,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工程勘察設計大師,現任北京市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顧問總建築師🌲,中國文物學會20世紀建築遺產委員會會長。2002年獲第二屆梁思成建築獎🈵🖕🏻。曾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多項國家級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