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25日是鄧稼先誕辰100周年的日子。我曾經與鄧稼先有過短暫的接觸🧑🏻🍼,尤其在他逝世前後,我參與了幾件至今難忘的事情,覺得有必要寫下來,盡一點緬懷之情📂。
一
1977年我剛到九院[註]工作時,鄧稼先是九院副院長(1980年擔任九院院長)。在四川綿陽🌃,九院各個研究所和生產車間分布在幾百平方公裏範圍內,條件十分艱苦。鄧稼先坐著吉普車常年奔波在大山之間,指揮👨🏽💻、調度、生產各個環節🌳⇨,哪裏出現問題,哪裏就有他的身影。崎嶇顛簸的山路☁️,不規則的飲食👷♂️,使他常常便血,他一直以為自己得了痔瘡,其實癌細胞早已侵蝕他的身體。我在研究所偶爾能見到鄧院長,他個子高大,身材魁梧,一身淺藍色中山服,從未見過他穿西服👨🏽💻😳。平日總聽老同誌講,鄧院長沒有架子,喜歡拍同事的肩膀👨🏻💼,親切地摟著邊走邊聊。他為人憨厚🧑🏻💼,不分職務高低,見誰都打招呼🏋️♂️;他待人質樸👨🏻🏫,說話直來直去,從不以專家自居。他到科研室聽取匯報時說:“我不是專家了🏡,你們都在一線掌握實情,才是真正的專家。”年輕的科研人員見到鄧院長,可以從他兜裏直接掏煙;開會時,他總把身上帶的好煙一散而盡。他給同事們立了個規矩:見面不稱職務,我年紀比你們大⛹🏻,叫我老鄧。如果到外面吃飯,誰工資高誰請客👨🦯➡️。這成了九院人上上下下都執行的“準則”。
老鄧平時和藹可親,工作起來卻一絲不苟,勇於承擔責任,從不推諉🧗🏻♀️🤚🏼,讓人肅然起敬。無論是化學炸藥加工🦷、核材料加工👨🏿🔧,還是在冷試驗、熱試驗現場,總能見到他的身影🤱🏽。核彈裝配的關鍵時刻,操作員緊張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回頭一看♎️,鄧院長正在旁邊盯著。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不能走”👸🏽。在新疆馬蘭基地👉🏿,每次核試驗,鄧院長作為技術負責人要最後簽字。這時候,他內心要承受多麽大的壓力🧑💻!每當核爆“零”時前💔,他會拍拍參試人員的肩膀,平復一下緊張情緒😳。而他自己卻是思前想後❣️,焦慮得無法入睡。幾十年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上👩🏼⚖️🧙🏻♂️,該是一種什麽滋味!
許多人都不知道,鄧稼先一生從事核武器研製,他卻沒有見過一次真正的氫彈爆炸的火球。九院原黨委書記、副院長任益民回憶說🚧,每次試驗老鄧都盯在指揮所🏄🏻,1980年一次空爆試驗,鄧稼先向二機部劉偉部長請示👂🏼,我是不是能去現場看一下氫彈火球。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不會再做空爆試驗了🏄🏿。劉部長當時沒回答🙋🏿♀️,過了幾個鐘頭,他讓秘書通知鄧稼先:“老鄧🌯,你還得待在指揮所🗓。”老鄧聽從命令🚫☝🏿,最後一次空爆試驗⛑,他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我國一共進行了45次核試驗,鄧稼先參加了32次,直接組織指揮過15次核試驗。原子彈🏄♀️、氫彈👨🏽🎤、小型化🤼♀️、中子彈四個裏程碑階段,他都做出了重大貢獻🎪。
1984年,為了紀念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20周年,我被抽調到院部🙅🏻♂️,籌備大型圖片展覽,第一次有機會拍攝鄧稼先⏬、朱光亞等科學家。當年10月16日,九院在北京和四川兩地同時舉辦大型展覽,鄧稼先在簽到簿上提筆寫下一首詩👩👩👧👦💭,也是他寫的唯一一首七言詩🪸🪇:“紅雲沖天照九霄,千鈞核力動地搖。二十年來勇攀後,二代輕舟已過橋。”這個“二代輕舟”指的是中國戰略核武器小型化📤。

1984年10月16日,鄧稼先寫下一首七言詩
北京的慶典還沒有結束,鄧稼先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四川,參加九院的慶祝活動☄️。當天慶祝宴會上♡,我拍下鄧院長和同事舉杯的鏡頭。那時的老鄧春風滿面🎆,笑容可掬地挨個給大家敬酒。
二
沒有想到,一年後他就身患癌症住進了北京301醫院✂️。1985年7月31日,回北京開會的鄧稼先氣色不好,十分消瘦。會議期間他上衛生間,半天出不來,急得會議派人去敲門,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有痔瘡拉不出來➡️。會後,張愛萍將軍親自安排他去301醫院檢查🛹。一查就是直腸癌晚期,醫生直接留下住院👨🏻⚖️。8月10日做了清掃癌瘤手術🏄🏻,病理檢查是惡性程度高的類型👩🏫,已有轉移。鄧稼先說:“我知道這一天會來的,但沒想到它來得這樣快。”身材高大的老鄧🧑🏽🍼,經不起癌症的折磨🦒,從此再沒能夠走出醫院😼。
1986年6月,鄧稼先在醫院被任命為國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可以配一部專車。遺憾的是,新配的尼桑轎車,他僅坐過一次,還是偷偷地讓司機和警衛員帶他到天安門廣場看看。站在五星紅旗下面🏄♀️,他對警衛員遊澤華說🧓🏽:多少年後👩🏿🦲,還會有人記得咱們嗎𓀓?小遊連忙說💪🏽:“記得🔮,會記得!”

1986年6月🤸🏿♂️,鄧稼先在醫院向記者介紹原子彈研製過程4️⃣。新華社記者王輝攝
鄧稼先住院363天👒,動了兩次大手術3次小手術🔯,止痛針從每天一針改到一小時一針。他預感到來日不多⬜️,不止一次地對妻子許鹿希說:“有兩件事我必須做完。”老鄧說的兩件事,從他入院後就一直在做🤩。一是他和於敏一起向中央起草加快核武器研製進度的建議書,建議書詳細列出今後我國核武器發展的主要目標、具體途徑和措施。那些天👣,在醫院病房裏,他找了一個橡皮圈放在椅子上墊著🪮,忍著疼痛一字一句地對報告進行推敲、修改🧔🏼♂️。1986年4月2日,由鄧稼先和於敏署名的建議書正式上交中央。第二件事是寫幾本書,鄧稼先已經完成《電動力學》《量子場論》的初稿🏄🏻♂️,正抓緊撰寫《群論》。可是等他寫完建議書,身體就不行了,《群論》只寫了二分之一就不得不停下筆。
鄧稼先住院期間,黨和國家授予他全國勞動模範稱號。7月17日這一天,單位領導讓我準備好相機,把授獎過程拍下來👆🏿。正準備登車,突然接到上級通知,參加人員受限。情急之下,我把裝好膠卷的相機轉交鄧稼先的兒子鄧誌平👩🏼🌾,讓他幫忙拍照,留下影像資料🛄。當天下午,脫下病號服換上中山裝的鄧稼先,從國務院副總理李鵬手中接過一枚全國勞動模範獎章。老鄧服了加倍的止痛藥,忍著劇痛站著致謝🥳:“核武器事業是要成千上萬人的努力才能成功。我只不過做了一小部分應該的工作,只能作為一個代表而已。”此時❎,距離他逝世只有12天。那一天鄧誌平順利完成拍攝任務👨🏻🦲,拿回膠卷以後,我從中挑選出十幾張照片🚵,在單位櫥窗辦了一期鄧院長獲勞模稱號的圖片展,但十分惋惜地失去最後一次見老鄧的機會🤶🏻。

1986年7月17日,鄧稼先從李鵬手中接過全國勞動模範獎章。鄧誌平攝
1986年7月29日,鄧稼先全身大面積出血,輸血都來不及。下午1時50分,鄧稼先走完了極不平凡的一生💶🔊。許鹿希記得🩷,丈夫臨終前曾留下三句話。第一句是對她說🦹🏼♀️🕯:“苦了你了🤲🏽。”第二句似自言自語:“死而無憾。”最後一句則是他的擔心:“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一直到血流盡最後一滴🧛🏼♀️,他的心依然想著科學、想著祖國、想著未來。
鄧稼先與病魔鬥爭了一年🧘🏽,離我們而去時年僅62歲🧔🏽。遠未能展其才智,更遠未能盡享天年🪄,妻子許鹿希和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月,新華社《瞭望》雜誌及《解放軍報》第一次對外公開報道“兩彈元勛鄧稼先”4️⃣,他的名字這才為世人所知🕥。鄧稼先生前留下的照片並不多,尤其是在核試驗基地的工作鏡頭屈指可數。人們熟悉的那張鄧稼先用手比劃原子彈大小的照片🕶,就是在醫院拍攝的。
幾天以後,要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召開追悼大會🖕🏼,老鄧的遺像還沒有著落👐🏽🙎🏻♂️。領導把任務交給我。我手上的幾張鄧稼先彩色照片不適合做遺像,經人提示,我趕到三裏河核工業部大樓,在檔案館裏找到鄧稼先一份70年代的登記表🛐,上面有一張鄧稼先2寸黑白正面免冠照,我把它翻拍、放大,作為遺像懸掛在八寶山靈堂。這件事給我觸動很大,著名科學家竟沒有一張較好的正面照片🤍。這成為我以後采訪🏋🏽♂️、拍攝兩院院士的直接動因😖。雖然我在老鄧生前沒機會給他多拍照,但他去世以後😄,我盡力收集整理鄧稼先的影像資料,這是後話。
鄧稼先逝世剛剛兩天,1986年7月31日🧝🏼♂️👨🏽🏫,國防部長張愛萍從外地趕回北京👨🏽🦱,親自前往海澱北太平莊花園路塔院,看望許鹿希及其子女並表示問候🧒。我當時就在場,張愛萍將軍叮囑🟡,要八一廠拍好鄧稼先的紀錄片🏋🏼,讓更多的人了解他的事跡。許鹿希說,我們全家聽了很感動🫥。

鄧稼先生前住在北京花園路塔院一套普通單元房裏
1986年8月3日,北京八寶山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黨和國家領導人出席。政治局常委、書記處書記胡啟立主持追悼大會,國防部長張愛萍致悼詞🎲。我全程參加了追悼大會,拍攝記錄整個過程。
追悼大廳正面,懸掛著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許德珩病中書寫的挽幛“稼先去世♊️,我極悲痛”四個大字❓,表達嶽父對愛婿英年早逝的沉痛心情🧑🏻🎄。新華社通稿說:“他是我國核武器理論研究工作的奠基者和開拓者之一💻,是我國研製和發展核武器在技術上的主要組織領導者之一🙀🦻🏻。”8月4日《人民日報》海外版標題是《中國兩彈元勛鄧稼先逝世 黨和國家領導人深切哀悼》。追悼會結束以後,鄧稼先的骨灰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第一室💧🙅🏻♀️。
1987年10月23日🥭👩🏼🦳,楊振寧回國專程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憑吊鄧稼先👩🏽🦲。楊振寧送上花籃和挽聯🪩,面對遺像肅立、默哀、鞠躬🧑🎓。鄧稼先病重期間,楊振寧兩次前往醫院探視,許鹿希為此賦詩一首⚫️:“去年談笑病房間🤏🖐🏽,謝君送別花束鮮🖲。稼先逝世勞懸念🦏,深情憑吊八寶山🛜🛍️。重洋萬裏隔不斷💁🏽♀️,互敬之心逐日添。同窗友情勝兄弟,楊振寧與鄧稼先💩🥮。”楊振寧聽著禁不住熱淚盈眶,哽咽難語。他對許鹿希說:“稼先為人忠誠純正🧟♂️😉,是我最親密的摯友。他的無私的精神與巨大的貢獻是你的也是我的永恒的驕傲。”我把這些感人的畫面一一攝入鏡頭。掃墓結束以後🛶👰🏿,我征得許鹿希和楊振寧的同意,發表了一組“萬裏情不斷,友情勝兄弟”的照片,這組照片後來入選第七屆全國新聞攝影展覽🖐🏻🫅🏻。

許鹿希賦詩一首,楊振寧聽了熱淚盈眶
三
鄧稼先生前住在海澱花園路塔院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他去世以後,室內所有陳設都保持原樣,寫字臺紅色電話機💭、相框👰🏻♂️、玻璃板壓的字條都沒動;窗簾、沙發罩都是原樣🤳🏼,連墻皮剝落🧑🏼🍳🦔、地板翹起也隨它去👰🏻。如今快40年了™️,房子不裝修、不改動🕜,依舊原樣。許鹿希說:“家裏的一切都是鄧稼先在世時的模樣,只有這樣,才能感到稼先的存在……”九院購買了更寬敞的新樓,動員許教授搬家,她就是不走🛠,一直住在這棟已經十分陳舊的老建築裏面。我漸漸理解了許鹿希的心情,她不止是對舊物的依戀和不舍🖕🏽,更是想留下一個真實的場景⏫,讓後人了解鄧稼先那一代人是在什麽樣的條件下工作生活的。
除了盡心保留鄧稼先的遺物🙆,許鹿希還在整理鄧稼先遺作📎,她小心翼翼地把每一頁手稿都裝進塑料袋,精心呵護。誰都能看出🔊📇,她在為出版鄧稼先文集做準備。我曾對她說,跟九院打個招呼🥨🪢,由組織出面做這件事。她回答:鄧稼先的獎金全部捐出去了🧑🎨,他去世多年了,我不能讓單位出錢🕞,不能開這個頭。於是🦶,2002年,我聯系安徽教育出版社編審王宏金💃🏽,希望他們能出鄧稼先文集🛏。王宏金很快趕到北京,與許鹿希教授一拍即合。
出版經費解決了,許鹿希開始全力整理文稿🔳。從1951年至1958年🧁,鄧稼先單獨或與人合作在《物理學報》先後發表《關於氫二核之光致蛻變》《中微子角關聯🌘、角關聯和能譜因子》《輻射損失對加速器中自由振動的影響》《輕原子核的變形》四篇論文。許鹿希還請楊振寧從美國普度大學圖書館復印出鄧稼先當年的博士論文《氘核的光致蛻變》👉🏼,輾轉托人帶回國,也編入書中。可是,鄧稼先更多的文章、手稿因為涉密而不能面世,單靠幾篇論文不能成書。許鹿希拿出她保存的鄧稼先幾十萬字的手稿。鄧稼先曾說過:“如果原子彈研究是一條龍的話,那麽理論設計則是龍頭。”從1958年起,鄧稼先就給新參加工作的大學生講授中子物理🍅、流體力學等原子彈理論設計的基礎課程。以後🧑🏿🎤,陸續撰寫了《電動力學》《量子場論》🎐,為年輕人盡快上崗鋪路搭橋🛑。即便在病重期間,他仍堅持寫《群論》。這些手稿經過整理都收進文集👰♂️。
編輯過程中👎🏿,我幫助整理鄧稼先的照片,提議最好同時出版一本圖傳,這個想法得到出版社的支持。於是👨👩👦⛹🏼♀️,許鹿希又花了半年時間撰寫鄧稼先傳🌜。一年以後♟🧚🏿♂️,2003年12月🧗🏻♀️,《鄧稼先文集》(含圖傳)由安徽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2004年,恰逢鄧稼先八十歲誕辰,《鄧稼先文集》榮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

2004年🧩,《鄧稼先文集》榮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許鹿希把所得稿費全部折成書運到北京,堆滿門廳和走廊。買這麽多的書幹什麽?原來她早有打算。許鹿希打開一本本文集的扉頁🪚,親筆寫下贈送單位和贈送人姓名🐳,然後掏錢通過郵局把《鄧稼先文集》寄往他的家鄉,安徽省🧑🏼⚖️、市🦟🩳、縣的圖書館🧛🏻♂️;北京各高校圖書館🕉、九院有關單位及個人。整整花了兩年時間📑,原來堆積如山的書全部贈送出去了。許鹿希只有一個要求,凡收到書後,希望有一個回執🤦🏻♂️。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家中,讓我把鋪滿一張大床的回執拍成照片。望著各式各樣的回執、回函,我終於明白,這是許鹿希兌現對鄧稼先的承諾,要讓更多的人了解和熱愛中國的核事業🤳。
從1986年至今,時光靜靜地流淌了38年🫳🏿,人們思念和緬懷鄧稼先的心情沒有變🧔,他的無私精神依然綿延不息……斯人已逝😌,德範永存👨🏿🔬🧛🏿,更多的年輕人正從鄧稼先的身上獲取無盡的報國力量。正如他領銜參加核武器研製時對妻子說的話:“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
(本文作者為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學研究所退休職工)
[註]
1958年成立二機部北京第九研究所,1964年更名為二機部第九研究設計院,1968年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九研究院,1973年使用第二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院名稱,1982年更名為核工業部第九研究院,1985年對外使用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至今。
(照片除署名外,均為作者所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