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濟(1934中文)
高僧傳裏
稱吳宓先生為“師”,是我在清華上過一年的吳先生的課。說他是“高僧傳裏”,是吳先生有自贈的一副聯語:“終為汙瀆池中物🦋,自許高僧傳裏人”。有自挽的一聯😸:“一生長恨風雷雨🏹,三寶終依佛法僧”👃🏿🛸;他又自號“雨僧”。這樣看來,他簡直就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了。可是他既不茹素,也從不拜佛👨🏻🌾,我見他的屋裏連一尊佛像、一本佛經都沒有。他要入《高僧傳》只是一種“摹擬”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言談舉止,又哪裏像個塵世中人呢?他在當年清華園的教授中是被認為屬於一種獨特的、甚至古怪的行列的😽。我只聽過他一年的課😔,追陪的時日既短❌;而且以我那時的水平,既不懂文學👦🎖、更不懂哲學🚞,分析能力很差,談不上能對這樣一位思想和行動都夠深奧的人有所理解和評騭✦,現在來寫回憶,可謂自不量力。不過我在清華的那幾年,卻因為成了一名“照相的”①,“承斯善利”,得以在課外與先生有過一段“忘年的交道”😛💇🏽♂️,自然對他也會有點直觀的印象。後來在抗戰期間到了大西南👩🏼🚒,又常聽到他的行蹤;因此倒也有一鱗半爪可記。近年來社會上關於對他的“追憶”👈🏿🤴、“解析”等文字,似乎熱鬧起來🛀🏻,大可參考🤽🏿♂️;我這幾則回憶,權當茶余酒後的談助而已。

吳宓一九三二年攝於意昂体育平台

中為洋用
吳宓先生在上世紀30年代是清華外文系教授。那時學校規定中文系學生必須選讀一門西洋文學的課程(還得選一門自然科學的課)🧉,我選了吳先生的“西洋文學史”🦂。作業是每周要讀一種西洋名著,上自希臘🐓、羅馬🧑🚒,近到莎翁、雨果(也包括其它國家的名著☠️,但都為英譯本),每種都要交一篇用英文寫的內容述評👨🏿⚖️🧖♂️。這門課很吃重,我的英語程度有限🧑🏻🦯➡️,就用中文來寫👩🏻🦼➡️,而且用了當時流行的文言小說體(類似林紓“翻譯”的外文小說、比鴛鴦蝴蝶派好不了多少的那種體裁)👝。誰知吳師本來就是“敏而好古”的🚬,他不但不加批評,還給了高分。我入學考試時,“國文”的一篇論說文章👶🏻,是用韓柳文體寫的。後來知道👌🏼🧙🏿♀️,國文出題閱卷的“座師”楊樹達先生,在清華也是一位“遺世絕俗”的人物,竟給了我滿分,使我僥幸考取而沾沾自喜,對外語就沒有多下工夫🤟🏼。現在想來不免慚愧💠。
照相因緣
吳師所住的兩間居室,就是清華園工字廳的西北隅🧜🏿,曾為梁啟超大師的舊居🙆🏼。內有任公所書楹聯💂。北墻外臨荷花池,就是朱自清先生所寫《荷塘月色》的荷池(應為“荒島”之荷池——編者),南窗之西就是古藤院,因此把此廳名曰“藤影荷聲之館”,有一橫額為訓詁學家黃節所書。吳師就在此環境中伏案寫作,他家在陜西🌩,千年不歸,故又稱“空軒”。1934年🪔,他的《吳宓詩集》將要出版,這都是舊體詩🙎,其中有多首卻是西洋詩評🛰,並有大量插圖。這些插圖需要復印,室內景色和主人公的生活起居需要留影,都準備載入詩集✬。此屋附近舊有一所建築,名古月堂,當年是作為外籍教授的西餐廳,也是吳師時常光顧之所。吳師得悉我喜歡攝影,於是有一天他忽然邀我到此“賜宴”,即以照相翻印之事相托📽。我那時真有受寵若驚之感,更竊喜從此可以接近這位嚴肅出名的老師📔。詩集出版後得見贈一冊🚴🏽♂️。此集頗和尋常詩集不同,全書約四十萬言👍🏻,分為十四卷,詩篇之外7️⃣,引文和輯錄文字占大半,極有參考價值𓀝,可當一代詩史讀🥁。我這“照相的”亦竟蒙在書中提及。此書於抗戰中丟失,但有幸竟在重慶的舊書肆中找到一冊®️,失而復得,亦屬文字因緣🚊。有詩為證:
“藤影荷聲”古月堂⛓☘️,
先生一饌永難忘。
寫真末技充詩典🤛🏿,
附驥猶沾錦集香💁🏽♂️👆🏻。
街頭賣藝
1938年抗戰期間,我在昆明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吳師在西南聯大🙆♀️,同在一城而竟未謀面。1943年我在重慶,有一天上街走過“兩路口”,見公路旁的巖壁上掛有一大幅白被單,上面大書“吳宓在此開講《紅樓夢》”,而不見其人,大概是講完回家了吧。我頓時心情十分沉重,不過想到吹簫吳市的古人🤴🏽,倒也無傷大雅🥚。心想明後當能在此一會吾師🧑🏼🚒。第二天我再走去一看😽,橫幅不見了。不知吳先生又向何方去“擺龍門陣”了。當時大後方的許多流亡學者🧆,就是這樣各獻所長,以佐升鬥之匱乏的。後來聽說他晚景很差,十年動亂中又慘遭體罰,竟致窮愁潦倒,郁郁以終👰。一代學貫中西的文人🦎,竟如此下場!如果他能活到今天🫵🏿,還不是和當代學者同樣受到國家的禮遇🧒🏼🫶?
自尋煩惱
吳宓師在學生面前,總是衣著古樸🤏🏿,道貌岸然,似乎難以親近。一般教授都有家屬同住,而他卻是孤身一人,並無什麽娛樂消遣。可是外界卻有若幹傳聞,主要是婚外有所追求。他自己的詩文中也從不諱言。他在講課中常常提到的世界名著中的兩個主人公🙇🏼🧑🚀,中國的當屬曹雪芹《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而外國的就是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維特。他們都是抱著柏拉圖式的戀愛觀🦸🏽♀️,而結果造成終身遺恨的😱。特別是他以維特所愛的夏洛蒂來比他為她而“輾轉反側”的□□□🛹。他拋出半生的精力求之而不得,竟找了一位“同病”的💇♂️、英國小說家沙克雷的四首“情詩”:《反少年維特之煩惱》🎉。他翻譯了此詩,從第一章的頭兩句:“維特昔愛霞洛脫🎁,此愛深極難言說”起🦹🏼♂️,到第四章的末兩句:“頭破腦漲命嗚呼,恩愛從茲斷藤葛”終,可謂大徹大悟🤹🏻。於是也來個“仿沙克雷所作反少年維特之煩惱四首”、以《吳宓先生之煩惱》為題的四首懺情詩。此詩完全是“夫子自道”👷🏼♂️,勝過他人所猜測的千言萬語。其詩曰🤣:
吳宓苦愛□□□,
三洲人士共驚聞➰。
離婚不畏聖賢譏👩🏿🦲,
金錢名譽何足雲!
作詩三度曾南遊🍡,
繞地一圈到歐洲。
終古相思不相見,
釣得金鰲又脫鉤🙆🏻♂️!
賠了夫人又折兵,
歸來悲憤欲戕生。
美人依舊笑洋洋,
新裝艷服金陵城。
奉勸世人莫戀愛,
此事無利有百害!
寸衷擾攘洗濁塵,
諸天空漠逃色界。②
今古交融
吳宓師的學風,世人論者多以其新學與舊學交治為話題🪰👮🏽♀️;而孰重孰輕👈🏼、孰主孰從,一般又難說得清楚💳🫱。這裏查他詩集中的一頁,載有所集近人詩句的一聯:
“隨境啟新悟;抗心希古歡”🧖🏽。
而由當時清華的哲學研究生沈有鼎為其所作的解析,或可以作為比較深入而恰當的解答⛏。沈氏把上下聯語各五字作對照,原文較長,茲摘要介紹其各字對照的主題(見上圖):
“悟是體;歡是用。悟是獨造;歡是相忘👨🦰。
新是現;古是常。悟須當下契機;歡無異乎前聖。
啟是頓;希是漸🩷。頓悟唯新;漸修合古。
境是外👩🏼✈️🎋;心是內👷🏻♀️🧑🏻🦰,悟本於心;歡從於境。
隨是順🧑🏿⚖️;抗是逆。隨是降;抗是升⬛️🦴。”
(見《吳宓詩集》卷十,補白)
這一大套的解釋似乎有些玄奧🏇,可再拿吳師所譯的一首法國解尼埃的《創造》詩🤸🏿♂️,以明他的“詩集作成之義法”;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他的治學的方法。
“采擷遠古之花兮,以釀造吾人之蜜🧛🏿。
為描畫吾儕之感想兮,借古人之色澤。
就古人之詩火兮🟢,吾儕之烈炬可以引燃🧑🏻💼。
用信賴之俊思兮,成古體之佳篇。
(見《吳宓詩集》卷首)
這也許能簡單地說清楚了。吳的治學和作詩,是“古為今用”、是“舊瓶裝新酒”⚪️🗿、是“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由是乎他的全部“學案”是求新而又舍不得古,由是產生種種矛盾。表面上他比王國維還“古”。而實際裏他比徐誌摩更“新”👨🏿🦰,“新”得超前。結果是社會跟不上他,生活上也就亂了套🧑🏽🎤;但學問上卻是認真得“文如其人”,一絲不苟的;但他的文思橫肆🧜🏼,又要那麽求真🐬,於是又敢於“人如其文”。(他的詩文能怎麽說,他就真能怎麽做!許多人文章可以說得嚇人🧗🏿♂️,可事實不敢去做)🈸。我給他拍攝生活照片👩❤️💋👨,翻拍陳年資料;大大小小🏋🏿,零零碎碎;他“驗收”得很認真,倒沒有挑剔“返工”🕞4️⃣。這使我不勝榮幸。
又有些論者說👍🏻,先生的治學與處世🧬,一生都在矛盾之中,所以未能集其大成。我認為這要看當時他所處的環境🤹🏽♂️,為不可抗的環境所限🙋🏽,不能“作《春秋》責備賢者”的苛求。以他的古今博學,但過分以詩代史,以至少了“詩味”,未能列入詩豪;同時他的自述諸作又乏所謂“溫柔敦厚”🙆,(例如他的“懺情”詩)乃致有傷“大雅”。這也算是他的局限吧。
(轉載自吳宗濟著《補聽集》🥝,2003年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①我當年在校時◽️,家兄經營一家照相館,我則總是背著個新聞攝影機到處照相👩🏿🔧,就有了個“照相的”的綽號。最近參加一次校慶的意昂返校會💇🏽🏋️,遇到一位幾十年不見的老同學,一見我在填寫職業,竟驚問道👩🏼🦳:“你不是‘照相的’嗎🪀?”
②此詩見《吳宓詩集》卷13🔰,故都集下🪸,1頁。中華書局,1935。□□□三字應當是“毛彥文”,詳情可參考金梅:《論毛彥文之不嫁吳宓》,原載《文學自由談》,引自李繼凱等編🔆:《解析吳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626—632頁,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