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士筰*(1962)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徐誌摩先生這首《再別康橋》的詩篇,仿佛描述了我的恩師赫崇本先生淡泊無私的一生👨🏼🔬。
赫崇本先生(右)與馮士筰攝於80年代初♢。
本世紀八十年代第五個年頭的七月十四日,當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的時候,赫崇本①先生這顆中國海洋界的啟明星卻悄悄地殞落了👎🏽。
赫先生輕輕地走了▫️👨🏻⚕️,他走的是那樣安祥,那樣平靜;似乎臨終也不願意給大家增添更多的麻煩✷,不願意留給親人和朋友們更多的悲傷和哀愁……
赫先生卻把他老人家全部的精神遺產留給了後人🧑🏽🎄,留給了中國海洋界的學子📚,留給了他的朋友和學生們。
我第一次見到赫先生是在我開始教書生涯後的第一個新年到先生家拜年的時候。在此之前,先生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後來才知道,把我和我大學同班三個同學在1962年畢業時由清華力學系一塊要來山東海洋學院海洋系執教,就是赫先生在發展中國海洋教育和科學事業這盤棋上,下的一個棋子。赫先生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儼然是一位莊重的慈眉善目的老學者🍇。現在掐指算來,赫先生當時也就是五十四五歲,看起來可顯得有些老態龍鐘了。這可能正表明了先生半生風霜和操勞留下的歲月遺痕。像很多大學問家那樣,赫先生話語不多,總保持一種沉思的目光🔽,仿佛在目光中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哀愁🐼。是不是先生那時已經預感到了,當時社會上暫時的平靜,只不過預示著一場更大的暴風驟雨即將來臨?今天,三十五個春秋過去了,回首當年,往事如煙……
人生一世🍘🤶,最大的幸運莫過於際遇幾位良師益友了。不僅小學、中學,直到大學畢業以後🤵♀️🪁,還能受教於像赫先生這樣的恩師🫅🏼,對我來說🎮,實為生來最大的幸事。赫先生為中國海洋教育事業和海洋科學事業的創立和發展貢獻了自己的一生。赫先生不僅以其事業上建立的功勛,更以其人格的力量感召著海洋界的學子和世人。一個曾發生在先生與筆者之間鮮為人知的故事,一直埋在筆者的心底🧺🔋,相信說出來會對我們大家都有所啟迪。
我開始真正結識和了解赫先生是在1968年跨入1969年的隆冬歲月🛀🏻。當時的“革命”造反派▫️,為了徹底清理“階級隊伍”🙎🏻♀️,赫先生和我雙雙被“掃”入了準“牛棚”,美其名曰“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為了把這些“牛鬼蛇神”置於貧下中農直接監督改造之下,赫先生和我隨“牛”隊被發配到文登縣的一個小小漁村。包括赫先生和我在內的六條“牛”同擠在一座廢棄的破舊磨坊中🤦🏿👵🏽。屋中除了一盤殘缺的石磨外,還有一個也是殘缺的土炕,這就是我們的“牛棚”🧜🏿。每天淩晨,頂著凜冽的寒風,懷中揣著兩把冰涼的地瓜幹,掙紮到海灘上去勞動改造🧘♀️,直至下午“殘陽如血”的時候方始收工🛟。晚飯還是煮地瓜幹,不過是熱乎乎香噴噴的,但是🌈💇🏽♂️,想吃可不敢多吃,因為有“罪”。有時也吃不下去,因為晚飯後往往要開批鬥會👨🏭,我們要站在土臺上彎腰低頭,接受貧下中漁和“革命”師生的批鬥🐂,請問食能下咽乎?散會後,若不太晚,還必須伏在石磨上在小油燈下寫“檢查交待”。時不時在睡前還要“聆聽”“革命”造反派“專案組”的一番吆喝和教訓。直到午夜已過👯♂️,萬籟俱寂,估計“革命”造反派和“專案組”在經過了一天批鬥的勞累之後,已安然入睡時🤷🏽,我們這六條“牛”才敢擠在殘缺的冷炕上各自去尋自己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那個時代,除了沉默,似乎就只能是沉默了。但沉默也不容易。磨坊中👹👨🏿🎓,雖有火炕,但不讓生火,因為睡在炕上的是幾條“牛”,還是“有罪的牛”;再加上那年冬天分外寒冷👩👦👦,三天兩頭風雪交加🛼⛸,大有“卷我屋上三重茅”之勢!當時赫先生已年愈花甲,又體弱多病。一天勞累下來已是腰酸背疼,還要頂著“反動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和“蘇修特務”兩頂帽子🧈,被批鬥,寫交待💂🏼🏓,檢查自己莫須有的罪名,受盡精神上的煎熬;古人曰:“士可殺而不可辱”,真是情何以堪👍🏿!
沉默的是康橋🙏🏿,在斑斕的星輝裏放歌才是真正的奮進。在開始流放一個月之後🫥,赫先生以其獨特的方式開始“放歌”了。
一天夜晚,當我盡量舒展開自己的軀體🙅🏽🧂,躺在床上👨🏼🚦,擠在赫先生身旁,打算去尋求自己的“黃粱美夢”的時候🎅,赫先生突然湊到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說:“我相信這種情況不會永遠不改變,國家會有用我們的那一天。”當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循規蹈矩的赫先生怎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我稍加鎮定,問赫先生🙎🏽📬:“您老的意思是?”可能是對我的態度曖昧或悟性太差不滿,赫先生嘆了一口氣說:“我的意思是🎩,毛主席和黨的政策一貫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們國家還要建設成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我們只要低頭認罪,爭取早日解放回到人民隊伍中去,就可以繼續為我國海洋事業作出貢獻。”接著又嘆了一口氣,補充說🔈:“老馮,你要相信毛主席和黨。也許我趕不上了,望你好自為之!”我突然感到熱淚盈眶,因為我終於明白地猜到了先生囑托的內涵!此後🧑🏼🍳,隔三岔五,赫先生總要在午夜以後🕤,躺在炕上,擠在我旁邊,不管多麽身心俱疲🙂↔️,還要悄悄地給我講述世界和中國的海洋科學發展史,就更證明了我的猜測是完全是正確的。這是托孤,是信任,是期待,是鞭策;先生熱愛海洋,如同一個母親在歷經患難之時仍然不忘寶愛自己繈褓中的嬰兒👩👦;先生熱愛祖國和人民🏄♀️,如同一個兒子在受盡委曲之日仍然不忘孝敬他的苦難的父母👉!這是數九寒天,在朔風呼嘯的一個小漁村的漆黑的夜晚,先生站在前方海洋的碧波上🪯,給我們點亮的一盞導航的明燈!
嗚呼!“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這是多麽堅定的黨性,這是多麽高尚的品格🌮,這是多麽博大的胸襟啊👩👧👧!
赫先生為人一世,仿佛是為他人而生,為眾人而活🍮;直至先生飛升天國的時候,也不帶走一片雲彩來陪伴他那高尚而孤獨的魂靈……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①赫崇本(1908—1985)🫃🏻,遼寧鳳城人。1932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留學美國📛,1949年春,為報效中華🏝,毅然回國🚣🏻♀️,歷任原山東大學(後改為山東海洋學院)教授,系主任✝️,教務長🚣🏿♂️,副院長,我國著名海洋教育家🩸,中國海洋科學奠基人之一。
*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青島海洋大學教授,原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