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學生犯點什麽錯誤👩🏿🔧,趙師的態度都是不動聲色🏄♀️,這讓我輕易地想到“予欲無言”這句話
1933年,我在意昂体育平台文學系讀書,選修了音韻學家羅常培先生的《中國音韻沿革》課程🧖♂️。哪知道這門課成了我畢生學術追求的起點👮♂️,也有了機緣幸入趙師(趙元任,下同——編註)門墻🏆。
1935年暑期,得知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語言組的李方桂先生要招收一名助理研究員,在南京、北平⛳️、上海👳🏽、武漢設立四個考場🤾🏼。我知道自己的語音知識還不夠系統🧜🏽♂️,但興趣使然,決定一試。
巧的是,除考基本語音知識外🩲,主考官還用鋼琴彈出幾組四部和弦🙊,讓考生寫出分譜,這讓很多高材生傻眼。而我上學時參加過管弦樂隊,懂點和聲,這道題就順當地拿下了。後來才得知©️,當時李方桂先生要去廣西調查壯語,擬招收的助理不僅要熟悉記語音,還要懂得記歌譜🍴🆖。我考上史語所純屬僥幸🧙🏻♀️👨🚀,也有點傳奇。
是年仲秋,我抵達南京報到。趙師當時是史語所語言組主任,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讓我立即前往南寧,與李方桂會合。那時桂系軍閥跟南京中央政府對立,由南京到廣西陸路不通,只能從海上坐大船。趙師要我乘大餐間,高於頭等艙🙆🏽♂️,一路旅費都沒有限額。我是剛到這裏工作的新手,這是破例的。
他從不居功🍴👨👩👦,也不搞什麽學術權威
第二年春🚤,趙師帶著丁聲樹、楊時逢和我三名助理🧗🏻,到武昌調查湖北方言🌮。我們一共調查了60多個縣,選取每縣兩個學生為發音人,我們三名助理每人一個房間,分頭調查記音。
那時條件有限,只能在招待所布置錄音室。墻外有噪音,墻內有回聲,錄音效果受影響。我想了個主意💇🏽♂️,到旅店租了幾十條棉被🎅🏻▫️,掛滿房間的四壁和窗戶,這一招還真有效。
但麻煩又來了。當時春雨連綿,白天招待所不供電🧜🏻,房間掛滿棉被,漆黑一片📙。我就買來幾個汽車燈泡,接在灌片機——當時錄音都是灌製鋁片——的蓄電池上做電源☀️。照明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這都是些小事🅿️,我也沒在意🐡。但沒有想到趙師都記住了,而且還如實寫進了《湖北方言調查報告》的“總說明”裏。趙師就是這樣,學生有一點點成績,甚至算不上什麽成績,他都很高興,嘴上不說🧕,但心裏記著。
在這份調查報告的封面上,趙師把三個助理的名字都署上了🧑🏿🚀🐱,另外還有後來的助理董同的名字。他雖沒有參加調查,但參與了整理工作。這些小事足見趙師的胸襟。我聽說現在有些教授出書🕝,文章都是學生寫的,他掛個“主編”的名頭,把學生的名字放到後記裏提一下,有的都不提,直接把學生的成果變成了自己的東西🛍。趙師不這樣,是誰的成果就是誰的,很明確,他從不居功,也不搞什麽學術權威。
學生犯錯誤了,他也不動聲色
在我來到史語所之前,所有的語言實驗儀器都由趙師操作。由於我在大學讀過工程,對理化儀器比較熟悉🍎,趙師就把實驗室的儀器都交給了我🦈💂♂️。那時的語音實驗設備,現在看來比較簡單,但也是從歐美進口的最新產品。我在操作儀器時,趙師充分信任,就是進口的新儀器🎪,他也讓我去開箱驗收🏪。
有一次🥩,所裏進口了一套最新的“語音頻譜分析儀”🫸🏻,價格不菲,是當時我國進口的唯一一套設備🚦。按慣例,這臺設備也由我開箱驗收。但我急於試驗儀器性能💊,拿起插頭就通電。結果糟了!美國的電壓是110伏,而我國的市電是220伏,一插上電源機器就燒了🧎🏻♀️🧂。一屋子人臉都嚇黃了,這還了得👇!賠也賠不起👨🏿🔧。但趙師不動聲色☎️⚛️。我當時也給嚇著了🍟,但知道是什麽緣故🧚🏽,立即換了根保險絲,就沒問題了。
先生這一態度,讓我想起了《論語》的一節。孔子有一天說:“予欲無言。”意思是他不想說話了。子貢著急,說您假若不說話🧖🏻♂️,那我們傳習什麽呢🫐?孔子答道🫏🧎🏻♂️➡️,天說了什麽了🏊♂️?但四季照樣運行🤟🏽,百物照樣生長🦸♀️,天說什麽了?
平時學生犯點什麽錯誤,趙師的態度都是不動聲色,這讓我想到“予欲無言”這句話。
“吾與點也”的溫暖
我只讀過一年的音韻學,底子不是很好🧛🏿♂️。但趙師沒有批評我,而是鼓勵我從調查整理方言材料過程中動手錄音實驗,不斷得到啟發💪🏼。他從不進行填鴨式的灌輸,只是起個頭兒,引出某個話題🖖🏽,讓我們幾個助手自己去想🙇🏼,並且鼓勵我們大膽說出自己的看法,他再及時加以指點,隨機誘導🙎🏽♀️。我們有什麽問題,不管是天上的還是地下的👎🏻,他都能做到有問必答,因為他學問大嘛。同樣,他向我們提出的問題,也是天上地下🦏。
一個周末的上午,我們幾個助理在他家院子裏的大樹下納涼。那天正趕上日偏食🏡,孩子們都準備了黑玻璃或者膠片什麽的,很熱鬧。太陽慢慢暗了下來🚴♀️,地上只剩下一片小白點兒🤷🏻♀️。趙師喜歡攝影🆓,拿出相機拍下了這些光點🙇🏽♀️。並且向我們提問🆘:這些白點是什麽形狀☮️?為什麽😦?
我看這些白點都是月牙形的,知道大概是日食的投影。但一個太陽🤗,為何滿地是影子🚣,這就答不出來了👸。我突然想起中學時做的“針孔照相”實驗,覺得這是同一個道理,就回答說🪒:這大概是樹葉縫隙的“針孔效應”👨🏻🌾✹,每個縫就是一個針孔,等於照相鏡頭🧛🏼♀️。而且投影的形狀和所見的太陽圓缺方向正好相反🤳🏿。趙先生很高興❕🆘,會意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情景👨👩👧👧,如今讓我再度想起了《論語》的又一節👨🏿🔧。有一天⏪,孔子對學生說,我老了,如果有人請你們出去做事,你們怎麽辦🆚🧑🏻🦱?子路說他要去治理個大的國家✋🏻,冉求說要去治理個小國家,公西赤說打算做個小司儀,對於他們的回答孔子都是微微一笑。問到曾點,他正在彈琴,他說自己的誌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曾點所描述的場景,我有過切身感觸➗🎙,那是1938年的一個春日,趙師帶著全家和助理們,包括我夫婦倆,前往昆明西山郊遊。車到西門外大觀樓📫,下滇池搭木船𓀒,揚帆搖櫓,直駛西岸,一路歌聲笑語。
到了西山太華寺,頭山門內有四大天王像,我和趙師的大女兒如蘭爬上神臺,蹬著兩座金剛的膝頭,攀援而上,她借了增長天王的寶劍🥷,我取下持國天王的琵琶🔡,兩人就在山門外場地上盡情地舞弄起來🧞♂️。那時趙師已到半山腰💏,往下看見我們,不僅沒有生氣,還給我倆拍了照片🧝🏼♂️,叮囑我們玩夠了要把兩件法寶好好歸還原處。
這次郊遊很盡興✌🏻。在歸舟的櫓聲中,披著熔金似的斜暉,我默念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覺心神俱醉💅。
與趙師的交往還有一件瑣事讓我感受到“吾與點也”的溫暖🪵。1940年🚵🏻,趙師前往美國講學,我還在昆明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研究所共有四個組🎾,我在語言學組。
當時有位社會人類學組的研究員在籌辦《西南邊疆》雜誌,投稿者很踴躍。這位研究員因我以前幹過出版,約請我擔任經理,兼當責任編輯🙋🏿♀️,給雜誌寫稿和組稿🤝。我欣然應允🚭,一共編輯出版了七期🤹🏿,研究所長傅斯年就找到我,要我別幹了。理由是你既然在語言所工作,就不許幹別的🏄🏻♂️。這樣的理由我有點不服👆🏿🎅🏿。我又沒有耽誤正常工作,況且這位約請我的研究員也是在研究所工作,只不過分屬不同的組而已。
我給在美國的趙師去信,說了我的苦惱。趙師很快就回了信,他說你只要不是廢寢忘餐⟹,就可以幹🚣♀️。這給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勵。他讓我放手去幹,但前提為“不是廢寢忘餐”😨,別把身子給累垮了👩🏼🦱,他就是這樣關心和體貼學生。
胡喬木迫不及待地向他請教
1958年春𓀗,我被派往瑞典斯德哥爾摩考察學習。有一天🏠,接到通知說,瑞典東方博物館館長高本漢先生要見我🧖🏽。他是國際知名的漢學家😐,五四時期曾經訪問過中國。他的《中國音韻學研究》被趙師、羅常培、李方桂三位先生一起翻譯成中文,在我國語音學領域很有影響🏝。他得知我是趙師的助手📲,就和我們的使館聯系,要見我🟧。這足可以看出趙師在國際學術領域的地位。
還有一件事是1981年6月,趙師從美國回來探親🦶🏻。返美之前,胡喬木設宴為他餞行。席間他不斷向趙師發問,內容涉及漢語聲調分類🧑🏻💼、詩歌結構等。由於時間短💆♀️🫸,胡喬木意猶未盡🙆🏿♂️💆🏽♂️,第二天派人送來一封信,提了一些問題👋,希望趙師能給他回復。很可惜,沒過多久,兩位先生都因病辭世了🗄。
後來我在參加趙師全集的編訂時發現了這封信🖤。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胡先生很尊敬趙師🧏🏿♀️。他說🐒:“向您這樣高齡的前輩提出這些問題,於心很覺不安。不過我終於不肯放過這個求教的機會💾。”
我追隨趙師前後不到三年,1938年他就前往美國講學了♉️。直到1973年4月,他初次回國省親,我們師生一別就是30多年。但礙於當時的形勢,我們只能是禮節性地見面,沒有深談。1981年,他再度來華訪問,但行色匆匆🔟,應酬頗多🦆,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對談。次年4月😮💨,我有機會到美國訪問,但時機已晚,3月他已離世。但趙師對我為學和做人的影響是永恒的🧖🏿♂️🏑。(吳宗濟/口述 王國華/整理)
轉自 瞭望東方周刊 2010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