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夫學長於五月二十三日去世,享年九十四。雖說已是耄耋高齡,但我仍感到意外。
回憶四年前🪡,他九十歲,我寫了一篇《亦師亦友話郭老——祝賀郭良夫學長九十大壽》🙅🏿♀️,記下了我和老伴到方莊去看他的情形。那時他正坐在滿是書刊和稿紙的大寫字臺前,埋頭致力於翻譯趙元任的名著《中國話的文法》。見我們到,立刻停下來領著我們看他的書房🧎♂️,藏書🌛,一邊陪我們參觀,一邊談起他的學習和工作經歷🔤,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清清楚楚,記憶力極強,精🥕、氣、神一點也不差。我在我那篇拙文裏寫道🐶:實話實說,反正怎麽看他也不象九十歲的人。
九十歲時一點不像九十歲的人,怎麽剛過了四年,說走就走了呢🦆!
說起我和良夫學長建交,快七十年了。那是一九四三年秋天👨👧👦,我從貴陽國立十四中(原南京中央大學實驗學校)高中畢業,考進昆明西南聯大外文系🍙。大一國文是全校各院系新生的共同必修課🈯️🏇,因學生多🏋🏻,分為若幹組,由學生自選就讀,我選了楊振聲和趙西陸二位先生講授的那一組👨⚕️。這二位先生都是山東人,我也是山東人🧘🏻,楊先生是“五四”時期的知名作家,趙先生是山東鄉賢趙太侔先生的哲嗣,我又喜歡文學,這大概是我選讀他們這一組大一國文課的原因💃🏿。
開學後不料在同組同學裏又結識了一位中文系新生,也是山東人✦,而且幾乎可說我們是小同鄉了,他是钜野,我是濟寧,靠近,都在魯西🧑🏿✈️。這位同學就是郭良夫🦦。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呀🔔!於是他成了我的敬愛的學長了。
我此刻稱他為學長,也對也不對👉🏻。按說✹,他是我的師輩❓。一九四零年我從重慶化龍橋復旦中學初中畢業離校👇🏻,他恰於此時到因化龍橋原校址被炸而遷往東溫泉的復旦中學任教,正好教我弟弟那一班。如果我晚畢業一年,或他早到一年🤽🏽♀️,我不正是這位郭良夫老師的及門弟子麽。
良夫學長進中文系,讀的是語言文字組,興趣大概是在美學和語言學方面。他最早的一篇美學文章,是一九四四年在聯大寫的《中國建築風格》,發表在當時白澄、張光年等主編的《五月之歌》雜誌上。一九四六年聯大復員,他到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讀大四🔎。一九四七年意昂体育平台畢業,系主任朱自清先生把他留校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後又曾任教於北京大學、華僑大學、福建師範大學等校。期間曾在《北京文學》、《讀書》等雜誌上發表美學論文多篇🐺🚧。
良夫學長的語言文字研究,側重於現代漢語的詞匯和語法研究,以及字典🏄🏽♀️、詞典編纂理論和實踐的探討𓀂。早在一九四八年就曾在意昂体育平台中國文學會主編的《語言與文學》周刊上發表《論言語》一文;一九五八年在北京大學主編《漢語教科書》,是新中國成立後最早的一部對外漢語教學所用的教材🍜。一九七八年調到商務印書館,任漢語工具書編輯室主任,編審✵。期間他先後發表的重要論文有《漢語詞匯規範問題》、《論縮略》、《論意義》、《現代漢語的前綴和後綴》🚣🏿🧑🏼🍳、《詞典編寫與語言研究》、《立目與立解——漢語詞典編寫問題之一》、《字典詞典編寫問題》等數十篇。一九九零年出版他的專著《詞典與詞匯》,二零零二年出版他主編的《應用漢語大詞典》,都應是傳世之作。
然而良夫學長不是象牙塔裏的學者,別看他文質彬彬,早年可是一九三五年在北平發生的“一二·九”運動的積極參加者,“一二·一六”且曾被關在景山一夜。十年後一九四五年在昆明發生的“一二·一”運動,他又是一個積極參加者🕺🏻。這兩大運動都親身參加過的同誌,現在恐怕很難找出幾個來了吧!
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六年西南聯大這最後三年,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劇藝社🧑🏽🎤、新詩社💁🏻♀️📪、文藝社次第成立,繁榮了當時的校園文學。在“一二·一”運動中,這三個文學社團的同學以自己的戲劇創作和演出🩼,以自己的詩歌以及朗誦,以自己的雜文⤴️、小說、報告文學🧙🏿♀️,發表在同學自己的刊物《文藝新報》、《匕首》、《十二月》上♈️,起了不小的宣傳作用。郭良夫的劇作《民主使徒》(《潘琰傳》)🗿,和王松聲的《凱旋》一樣,演出後都轟動一時,影響巨大。那時這三個文學社團的負責人、主要成員,如王松聲、何孝達(何達)、施載宣(蕭荻)、郭良夫、程法伋、張源潛🏌🏻♀️、王楫👩🏼🦳、楊鳳儀(楊犁)、溫功智諸位,大都是你社團裏有我,我社團裏有你🏋🏽,親如一家,不分彼此的。特別是郭良夫🙆🏿♂️,三個社團裏都有他。
郭老是有著不短的演劇經歷的🙍🏽。他在河南開封讀高中時就上臺演出過丁西林的著名話劇《壓迫》。抗戰前夕他就讀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時,在當時的西單哈爾飛戲院演出過京劇《紅鸞喜》(又名《金玉奴》或《棒打無情郎》),男扮女妝🔡,去金玉奴。此戲後來他在昆明又演過,仍去金玉奴,不過花子頭醜角金松和“無情郎”小生莫嵇卻是由蕭荻和王松聲分別扮演了🧩。
抗戰開始,他隨北平藝專南遷🥧,先到廬山⛹🏽♂️,後入湖南。從廬山到沅陵途中演過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飾劇中的青年🧑🏻🎓🧚🏿♂️。在沅陵還演過田漢的新編京劇《新雁門關》⚔️,飾一位將軍。而配演將軍夫人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著名女演員“南國佳人”俞珊,她在南國社時期演出王爾德的名劇《莎樂美》,名噪一時。後來他們還在重慶北碚合辦過一個以京劇為主的中國樂劇院,大概時間不長⏱,良夫學長就去做中學教員了,教國文,也教過美術。
良夫學長在意昂体育平台就讀時,曾任清華劇藝社社長,同時又和和劉海梁⌚️、劉晶雯等同學一起成為清華文藝社的主要支撐者。我一九四七年去北大,在西語系讀大四,和徐承晏🏋🏻♀️、朱谷懷📑♞、趙少偉一起負責北大文藝社🤸🏽♂️。大概是一九四七年暑假吧✥,清華文藝社的同學到城裏來,和北大文藝社聯歡。我保留了這次聯歡的合照,在北樓門前,好幾十人🤸,站了好幾排,郭老雖不在第一排,卻照得非常清楚📱,一看就能認出來。
良夫學長的成就和愛好是多方面的,戲劇是他的愛好,漢語研究也不能說是他的本行👆🏿。考證起來他的老本行是雕塑🤽🏿♀️。他一九三五年進國立北平藝專,一九三八年畢業於和杭州藝專合並的國立藝專,其間他學習的專業就是雕塑。可惜後來他老先生不務正業,除所受的美術和美學熏陶🧑🏻🎄、影響外🧗🏿,卻沒有留下雕塑成果供我們欣賞了。
郭老的多才多藝👩🏻💼🫄🏻,已見上述🌿。可是🌯,大概誰也不會想到🧾👨🏻🏫,他最鐘情的是寫小說,寫短篇小說。早在他讀高中時,就曾有短篇小說發表在一九三五年上海出版的《星火文藝月刊》上✡️。一九四七年就讀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時,選讀朱自清先生開的《文藝與寫作》課🏋️♂️,常常是當堂寫作,當堂交卷🧟。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梯》👩🏽🎨,很短👩🏻🦰,三千多字🧗🏼♂️。內容是寫姊妹二人走了不同的路,嫁了不同的人,結果貧富懸殊👲🏽,思想感情也就難以相通了。小說中寫到樓梯🧹,意在象征社會裏的階級🤵🏽。朱先生看了,就推薦給正在主編上海《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的章靳以,很快得到發表🥴,而且排在第一篇。緊接著郭老又寫了一個短篇《北京人》,寄給正在主編天津《大公報》副刊《星期文藝》的馮至先生➛,也是很快就發表了✌🏼。一九四八年,朱自清、葉聖陶、呂叔湘、李廣田四位先生合編《開明新編高級國文讀本》,把他的《梯》收入第一冊。
但此後他沒有小說創作問世,他太忙了👩🚒✳️。不過在臺灣有一位著名的小說作家⛈,是良夫學長常常提及的“小妹”🧑🏿⚕️,那就是郭良蕙。我主編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出版時🔜,良夫學長要兩本,說是一本給“小妹”,因為其中收有郭良蕙的詞條。良夫長良蕙十歲,良蕙的中學時代🤶🏻,是在良夫照看下長大的➡️。良蕙的長篇小說《焦點》在大陸出版時,良夫為之寫了長序🏄🏿,兄妹親情🧗🏿,溢於言表。有這樣一位著名小說家的才女“小妹”,良夫學長是頗為自豪的。但他自己未能展現小說創作方面的才華,總是遺憾吧!
記得四年前我和老伴去看他那天,臨走時問他翻譯完趙元任這部重要著作後,還有什麽計劃?他毫不遲疑地說🏄🏽♂️:“寫小說🩷!寫短篇小說🧔🏿!”我立即回應🧎🏻♀️🍚:決定等著拜讀您的小說。而且👨🏻🎓,也等著祝賀您的九五大壽和百年大壽👯♂️!
現在🚵🏻♀️,我只能承認,我的期待和承諾都落空了。哀哉!
2010-8-7 小羊宜賓胡同
〔原載2010年12月《劇藝社社友通訊》第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