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從許淵沖先生友人處獲悉,中國翻譯界泰鬥🧑🏿💻、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許淵沖先生6月17日上午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
此前報道:
翻譯家許淵沖:一生“詩舟”播美,百歲仍是少年
來源:新華網客戶端04-18
作者:史競男
北大暢春園✋,每至深夜,總有一盞燈亮起👩💻。
那盞燈,屬於翻譯家許淵沖。
它陪伴著他,在一個又一個黑夜🤾🚶,徜徉於唐詩宋詞和莎士比亞的世界;它更陪伴著他,以筆為槳撐起生命之舟涉渡時光之海……

許淵沖👨🏼💼。(本版照片均由中譯出版社供圖)
2021年4月18日,許淵沖先生將迎來自己的100歲生日。
也許有人不了解他,也許有人因熱門綜藝《朗讀者》知道了他👩🏭。
他是誰?
生於軍閥混戰的亂世,炮火中求學於西南聯大,27歲留法,30歲歸國;錢鐘書的得意門生、楊振寧的同窗摯友、俞敏洪的授業恩師;首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的亞洲翻譯家……這一堆“標簽”都不如他在名片上印的簡單直接🧑🏻🍳:
“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
——北京大學 許淵沖
有人婉言相勸🤹🏽♀️:這會不會顯得“不謙虛”🏊♂️?
他理直氣壯地回應👌🏿:“這是實事求是!我的名字比名片還響!”
是的,他有十足的底氣——
因為他🧑🏻,中國讀者認識了於連、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羅密歐與朱麗葉……
因為他🪨,西方世界知曉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湯顯祖……
才華迥出天真,一生狂傲瀟灑。
在許淵沖先生百歲之際,我們來到他家中,走近大師👨🦽➡️,也走近一段百年傳奇。
擇一事
爬上三樓,打開門,迎面是昏暗狹窄僅夠容納一張餐桌的門廳🫶🏿👩🏼🦰,兩側分別是專門用來打字的電腦間,以及堆滿書籍和文稿的書房兼臥室。
水泥地、泛黃的墻壁、陳舊的家具🔊。這間70平方米的公寓🫣,他住了近40年👩🏼🚀。
書房靠窗的角落🌚,有張不大的書桌👃🏿。上面掛著一幅隸書——“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正是他一生寫照。

許淵沖的書桌
見我們來了🧫,許淵沖先生忙從打字間走出,招呼保姆幫他換上一件細格子西服⇢。“哎呀🧔🏿♂️,我沒有穿襯衫要不要緊?”得到不必更衣的答復後🐏,他還是堅持拿起掛在床頭的一條灰咖色格子圍巾🤷,遮住西裝裏的家居服。
細膩敏感🪩👩🦯➡️、追求完美,也許正是這種性格成就了一代翻譯大家。
待一切收拾妥當🤐,他坐進厚實的米色單人皮沙發,那是家裏唯一上點兒檔次的家具。仔細看,扶手處皮子已皴裂,斑駁中露出海綿📪。

許淵沖在家中接受采訪
采訪尚未開始🥾,舊日氣息已撲面而來。
此刻窗外👏🏼,卻是一派早春的明媚。他瞇起眼睛,細數往事……
這位能夠在古典與現代文學中縱橫馳騁,在中、英🤲👨🏻💼、法文的世界裏自由穿越的大師👘,並非天生。許淵沖說👨👧,他年少時是討厭英文的🥠,連字母都說不清楚,把w念成“打潑了油”🖐🏽,把x念成“嚇得要死”💇♀️,把sons(兒子)註音為“孫子”……“做夢也沒想到後來會有興趣👆🏻,到了高中一年級,甚至英文有不及格的危險。”
誰知到了高二,他背熟30篇英文短文🎾,忽然開了竅⛹🏿,成績一下子躍居全班第二。彼時🐦⬛🏄🏿♀️,他的表叔👃🏿🙎🏻、著名翻譯家熊式一用英文寫的劇本《王寶川》和《西廂記》在歐美上演引起轟動,得到著名劇作家蕭伯納的高度評價𓀅🧖♂️,名聲大噪💂🏻,更被少年許淵沖視為偶像5️⃣。
各種機緣巧合,冥冥中為成長之路伏下草蛇灰線。
1938年,17歲的許淵沖以優異成績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從贛江的清水走向昆明的白雲”。次年1月,他滿懷憧憬與喜悅進入聯大校園🙆🏻♂️,學號——“A203”。
“一年級我跟楊振寧同班🔬,英文課也同班,教我們英文的葉公超後來當了國民黨的外交部長。他是錢鐘書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還有吳宓,當時都很厲害🦥。”
在這裏,他與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同窗🤹🏼♂️,聽馮友蘭、金嶽霖講哲學,朱自清、朱光潛講散文,沈從文講小說🥠,聞一多講詩詞,曹禺講戲劇,葉公超👷🏼♂️👩🏿💼、錢鐘書講英文,吳宓講歐洲文學史……

在這裏,他遇到莎士比亞、歌德、司湯達🌮、普希金、果戈裏🈺、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說是把我領進世界文學的大門了。”
他的翻譯“處女作”誕生於大一。那時🏄🏻♀️👩🏻🍳,在錢鐘書的英文課上👩🏽,他喜歡上一位女同學🌻,為表達心意,便翻譯了林徽因悼念徐誌摩的小詩《別丟掉》:
“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送出去卻“石沉大海”。直到50年後,他獲得翻譯大獎,引起當年那位女同學關註,致信給他又憶起往事👥。
“你看🙂,失敗也有失敗的美。人生最大樂趣,就是創造美、發現美😼🪃。”他翻譯每一句話➙,都追求比別人好,甚至比原文更好,“這個樂趣很大!這個樂趣是別人奪不走的,是自己的。”
浪漫情懷為他打開翻譯世界的大門,而真正走上翻譯之路的決定性時刻,出現於他在聯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國派出“飛虎隊”援助中國對日作戰♝👨🦯➡️,需要大批英文翻譯。許淵沖和三十幾個同學一起報了名。在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七十五周年的外賓招待會上,當有人提到“三民主義”時🫄🏽,翻譯一時卡住🦽,不知所措🥞✅。有人譯成“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外賓聽得莫名其妙。這時👩🏻🦱,許淵沖舉起手,脫口而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簡明又巧妙👨🏼⚖️,外賓紛紛點頭微笑。

小試鋒芒後,他被分配到機要秘書室,負責將軍事情報譯成英文🕢,送給陳納德大隊長。出色的表現,讓他得到一枚鍍金的“飛虎章”,也獲得梅貽琦校長的表揚👾。
在當年的日記中🕖,年僅20歲的許淵沖寫下:“大約翻譯真是我的優勢,我應該做創造美的工作了。”
自此,擇一事,終一生。
許淵沖說,西南聯大對他最大的影響是為人生鐫刻下一種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用白話文來說就是‘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絕頂👩❤️👨,永遠不停’!”
專一業
“‘To be or not to be’,你們說說怎麽翻🪩?”
一上來,他就考了我們一道難題。
“生存還是毀滅……”我下意識喃喃自語道,畢竟朱生豪的這句譯文已成經典🥘。
“錯!大大的錯了!生存還是毀滅是國家民族的事情❌,哈姆雷特當時想的是他自己的處境,是他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他一下子激動起來,一雙大手在空中揮舞。
……

許淵沖在家中接受采訪
在翻譯界,許淵沖大名鼎鼎、德高望重,但也爭議不少🚴♀️。
他綽號“許大炮”,不僅人長得高大、嗓門大,也好辯論、愛“開炮”。
於學術,他是“少數派”。他堅持文學翻譯是“三美”“三之”的藝術🚷,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他總想通過“再創作”來“勝過原作”💎,更將追求美、創造美視為畢生目標。
而認為翻譯應忠實於原文的人,指責許淵沖的譯文與原文的意思不符,“已經不像是翻譯🖇,而是創作了”。
對此,他毫不避諱,甚至將自己的譯文比作“不忠實的美人”。
譯無定本📪,但理念不同,還是帶來了矛盾🐕🦺。
在翻譯法國詩人瓦雷裏描寫靈感的詩《風靈》時,翻譯家王佐良譯為“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許淵沖譯成“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別人批評他的翻譯是“鴛鴦蝴蝶派”,他卻說自己翻的更有韻味,把堅持直譯的叫作“外科派”……
他的最新譯作是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譯為《一位女士的畫像》,他譯成《伊人倩影》☝️。
“‘一位女士的畫像’,說實話看到這個題目就不想看書了👀,有什麽看頭?中國的文化深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兩個字很妙的🍏。你看🐻❄️,說一個人美麗的影子,倩影比畫像好多了。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我的譯文比原文更美♥︎。”
《紅與黑》引發的翻譯界大論戰更是轟動一時。同樣畢業於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趙瑞蕻是第一位譯者。同一句法文,趙瑞蕻譯成“我喜歡樹蔭”,許淵沖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趙瑞蕻譯成“她死了”🚵🏽♀️,許淵沖譯成“魂歸離恨天”🧑🏼。
風格之迥異一目了然。許淵沖覺得這是實境與真境的區別,“喜歡樹蔭”是實境🎅🏿,但這種喜好源於“大樹底下好乘涼”🏠,這才是真境。“她死了”也是“實境”💁🏿♀️,可並非自然死亡而是含恨而死。“還找得到比‘魂歸離恨天’更好的譯文嗎?”
有譯壇權威把“提倡亂譯👮🏼♀️,千古罪人”“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等帽子扣在了許淵沖頭上🤦🏿。他從不服輸🛀,始終認為自己譯的最好。多年後他的《追憶逝水年華》出版,還不忘寄給趙瑞蕻一本👥🐠,扉頁寫著“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
他的一生🥗,有無數次筆墨相伐🪵👨🏻🦽➡️,但欣賞他、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數。
采訪中談及此事,他突然一躍而起👨🏼✮,快步邁向對面的書架——從那個花15塊錢買的舊書架上,迅速而準確地找到一本書🧣,又迅速而準確地翻出其中一頁——那是一篇贊美他翻譯藝術的文章,題目是《美化之翻譯》。

許淵沖的書架
那一瞬間,面前仿佛不是一位百歲老人,而是當年在西南聯大每次考試總爭第一的少年🦤。
錢鐘書對他頗多賞識,常以書信展開探討,在信中提到兩種方法:一種是無色玻璃翻譯法🥂,一種是有色玻璃翻譯法。前者會得罪詩,後者會得罪譯☃️。兩難相權擇其輕🚱,錢鐘書寧願得罪詩。
而許淵沖認為求真是低標準,求美是高標準。“為了更美,沒有什麽清規戒律是不可打破的。”
千古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第一句中“落蕭蕭”三個字都是“草”頭,第二句“江滾滾”都是“水”旁🤔。音形對仗產生視覺和情感上的沖擊,被視為“英文無法翻譯的詩句”。
許淵沖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草”頭用sh頭韻(sheds,shower),“水”旁則用r頭韻(river,rolls);用“shower by shower”(“蕭蕭下”)呼應“hour after hour”(“滾滾來”)的譯法堪稱絕妙🤲🏻,有的美國讀者甚至把譯文當成了英美詩人的作品😐。
又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譯成: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from hill to hill(千山)對 from path to path(萬徑)🤣,no bird in flight(鳥飛絕)對 no man in sight(人蹤滅)。對仗工整🛌🏽,音韻皆美。
業內將他的翻譯稱為“韻體譯詩”,情味悠長,境界全出,盡顯中國古典詩詞的風骨流韻。
老師錢鐘書稱贊他🤶🏿:“帶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
好友楊振寧評價他🥺:“把中國語言文字的特點植在翻譯中。”
他說👷♀️:“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況下🧙🏽,翻譯一定要把一個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靈魂體現出來。”“只有堅持中國文化的美感😻,才能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也許,這就是他執著於意譯的理由——讓世界看到中國文化之美👱♀️🫳🏿。
為此,他先後出版了180多本中英法文翻譯著作🕢,將中國的唐詩宋詞以及《詩經》《楚辭》《論語》《桃花扇》《牡丹亭》《西廂記》《長生殿》等翻譯成英文🚪、法文🦶🏽🧑🏻✈️,將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紅與黑》《約翰·克裏斯托夫》《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等譯成中文。

許淵沖英譯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系列
他的中譯英作品《楚辭》被美國學者譽為“英美文學領域的一座高峰”;譯作《西廂記》被英國出版界評價為“可以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媲美”……
家裏占據兩面墻的書架上🏊♂️,他自己的書幾乎都要放不下了,逐漸占領了墻角👩🏻🚒、沙發🧑🏼🏭、地板……一同前往的中譯出版社編輯💇🏻♂️,帶去他剛出版的新書——《西南聯大求學日記》《畫說經典》《古詩裏的核心詞》以及“許淵沖英譯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系列”21種等,擺了滿滿一桌。

《西南聯大求學日記》
他逐一拿起端詳,面對這份“生日大禮”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很難想象,這位笑容燦爛、話語鏗鏘的老人🧗♂️,在2007年就查出直腸癌,醫生保守估計他還能再活7年。
而7年後的2014年🐚,他不但沒有走向生命的終點,反而拿下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成為該獎項自1990年設立以來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
“我們所處的國際化環境需要富有成效的交流,許淵沖教授一直致力於為使用漢語、英語和法語的人們建立起溝通的橋梁🏒。”國際譯聯在頒獎詞中如是說🧙🏻。
“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確為“實事求是”。他不僅印在名片上,更囑咐家人:以後,墓碑上就刻這兩句。
遇一人
許先生家裏除了書,擺放最多的是與夫人照君的合影。

許淵沖的書架
夫人2018年去世,我們只能從照片中一睹伉儷情深🏄🏿💤。
雖然會寫詩、更會譯情詩,但如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許淵沖的感情生活一直波瀾不驚。他追求過好幾位心儀的女同學,“都落空了”。“聯大男同學遠遠多於女同學🌰,男女比例是10:1,即使女同學全嫁男同學,也有9個男同學找不到對象。”他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1959年除夕,已經38歲的許淵沖在北京歐美同學會的舞會上遇見了年輕美麗的照君,一見鐘情,攜手走進婚姻,相濡以沫60年🦵🏿。
她不僅是妻子,也是許先生的生活助理🌶、學術秘書,更是他的忠實粉絲——一路追隨,永遠崇拜。

許淵沖和夫人照君合影
這種愛,被紀錄片《我的時代和我》用鏡頭捕捉下來——
“老伴兒#️⃣,咱們什麽時候開飯合適🥉?”
“打完(字)就開飯。”
“打完大約還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5點鐘吧!還有一個鐘頭。”
他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她在一旁輕聲耳語,搓著雙手。
畫面一轉,時鐘滴答作響,已經快7點了。
那年👩🏿,她85歲。這樣的等待與陪伴👴🏽,早已是家常便飯。

紀錄片《我的時代和我》中的許淵沖
他們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文革”中他挨批鬥𓀀,屁股被鞭子抽成“紫茄子”,她找來救生圈💬,吹起來給他當座椅🧎➡️;他骨折入院👨🏽,嚷嚷“我要出院🎃!我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她含淚勸慰,“你呀不要動,不要孩子氣👩🏿🍼,一切聽醫生的”;他上電視一夜走紅,來訪者蜂擁而至🧥,她替他擋在門外……
在她心裏🧙🏿♀️,比她大12歲的許淵沖永遠像個兩歲的孩子,她愛他的純真👨👨👦👦💉,愛他“靈魂裏不沾染別的東西”🫶🏼🙍🏻。他坦蕩如砥、心直口快,從不在人情世故上費心思🆑,她在背後默默打理著一切𓀆,讓他安心沉浸於美的世界。
別人寫文章攻擊他,她第一個跳出來憤憤不平:“這種人不能理,沒有格”🧘🤹🏽♂️;別人誇他🧍🏻♂️♝,她會跟著一起🎿:“是啊他太不簡單了🚤!他真是一個奇跡🈸!”

許淵沖夫婦在雲南昆明陽宗海
她是最懂他的人🕉,常說:“許先生很愛美,唯美主義,他一生都在追求美。”從工作到生活,從外表到靈魂✡︎,無不如此😩。
他有多愛美呢?接受記者采訪👩🏼🎤,一定要穿上那件細格子西裝搭粗格子圍巾,淺棕加深灰,幾乎成了“標配”。出門🦃,風衣🤸🏻♀️、皮靴、帽子🚣🏻♀️、墨鏡🪄,一樣都不能少。別人誇他100歲了還是很帥🧖🏿♂️,他哈哈大笑🅿️👨🏻🏫:“還可以吧!”
晚飯後🏌️♀️,他總要騎著自行車去外面吹吹風🫰🏼🧑🏻🏭,看看月亮。紀錄片裏用鏡頭跟蹤著他騎車的背影,如果不是稍有些佝僂,仍如追風少年🧑🏿🦱。

直到那一夜,他騎車駛向一條新修的路,摔倒了。“倒了黴了👈,月亮下看見很亮的路,看不到坡啊🧑🦼➡️!月光如水,從某個意義上講還摔得蠻美的……”
那晚是中秋夜,月色正美。
“為什麽喜歡看月亮👌🏼?”“嘿,月亮美呀🧁!人生就是追求美呀!不會看月亮怎麽翻《靜夜思》?所以別人都翻不好,我翻得好啊!”
遺憾的是,紀錄片上映時,夫人於兩個月前剛剛去世。
觀眾席上👼🏼,有人發現了許淵沖先生,掌聲雷動🃏。
“今天許先生本人也來了💁♂️,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再多看一眼奶奶。”導演在放映結束後的一席話,讓很多觀眾潸然淚下。
夫人離開的第二天,學生們到他家中探望🤾。他們擔心已經97歲的老先生撐不住🥯。結果驚訝地看到♖,許淵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電腦前,他正翻譯英國作家、唯美主義代表人物奧斯卡·王爾德的全集。
他說自己幾乎徹夜未眠🥔,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很久👛,然後翻開了王爾德的書。“不用擔心我,只要我繼續沉浸在翻譯世界裏,就垮不下來。”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般走過一個世紀,他的秘訣就是如此簡單——心無旁騖。“我為什麽能活這麽久啊🧥?因為我每天都在創造美👷🏿♂️。我的翻譯是在為世界創造美。”
他最愛的月亮,早已融入他的生活、生命🔏,成為一種人生意象——
1938年11月4日🪶,剛剛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在日記中興奮地寫下⏲:今夜月很亮,喝了兩杯酒📐,帶著三分醉🈂️,走到草場上🍃,看著半圓月👁🗨,憶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
百年如白駒過隙,轉眼已至期頤🙇🏽♀️。天邊還是那輪明月,清輝之下,他將光陰幻化成詩,留下永恒之美……
譯一生
采訪當天,許淵沖先生照例工作到淩晨兩三點。
他的生活非常規律:早上8點多起床🉐,上午會客或看書🧍♂️,下午將夜晚的翻譯成果敲進電腦🤸♀️,而深夜則將他帶進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對我而言沒有日夜。每天和每天的區別只有一個👩🏻🦼,有沒有翻譯。”他常將英國詩人托馬斯·摩爾的詩句掛在嘴邊,The best of all ways to lengthen our days is 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延長生命最好的辦法,是從夜裏偷幾個鐘點👮🏿♂️。”
他深感時間的緊迫,因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想要實現的心願很大……
40年前,他在將要出版的第一本論文集《翻譯的藝術》前言中寫下🥂:“我想,中國文學翻譯工作者對世界文化應盡的責任👩🔧,就是把一部分外國文化的血液,灌輸到中國文化中來,同時把一部分中國文化的血液🥬,灌輸到世界文化中去👩⚕️,使世界文化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光輝燦爛。”
讓中國文化走向全世界,是他畢生心願🤷🏽♂️。

骨折住院,一動不能動躺在病床上,鼻孔裏插著管子,他還念叨著🙅🏿🤸🏽:“中國文化啊,要走向世界……現在我們的科技、商業都在走向世界,所缺的就是這一項,我要填補的就是這一項。”
《我的時代和我》放映結束後,他面對觀眾坦陳心跡:“這個影片不只是看了我個人,其實是看了我們中國的一個象征。看到了過去,看到了現在,還看到了我們未來將要走的路。我們中國走向世界,更要在文化方面走向世界。我們中華子孫,不能妄自菲薄,希望大家再往前走😿,使我們中國夢得到世界認可🦸🏽。”
在讓他一炮而紅的綜藝節目《朗讀者》上🧑🏻💻,他信誓旦旦說出一個“小目標”👨🏽🚀:百歲之前譯完《莎士比亞全集》🕒。
“您翻譯完了嗎👏?”面對我們的好奇🏅,他不屑地擺擺手,“不翻了🔟,經典的都翻過了,剩下的都沒意思🧑🏼🏭,我不喜歡。莎士比亞也不是所有的作品都好。”
突然,他話鋒一轉,直起了身子🤦🏿♀️:“我在做更重要的事,寫一部自傳《百年夢》。莎士比亞我不翻也有人翻,但這個書我不寫就沒人能寫了。”緊接著又補充道🌛:“我這一百年跟中國共產黨是同一百年,這一百年一個知識分子是怎樣走過來的,如果我走了🪷,就沒人能寫這個歷史了🪨。”
他興致勃勃地向我們透露了已經寫好的第一章內容👨🏽🚒💪🏽,那是回憶母親的。他人生記憶的第一幕🤽♀️🚅,是母親離去的那刻——母親臥在房門後的一張竹床上,父親抱著年僅3歲的他,哭泣不止……
他的母親是江西南昌唯一的女子職業學校的學生,是中國第一代受到新式教育的女性。在遺物中,他發現了母親畫的花鳥、寫的作文。母親筆下的花木鳥獸給了他關於“美”最早的啟蒙🧖,“她的作文題目更是大的不得了——《論項羽與拿坡侖》!這對中外歷史都得有了解才寫得出啊!”這些美、恢宏和由此帶來的震撼,在他心中足足激蕩了百年。
作文題目裏的“拿坡侖”(即拿破侖)又將他的思緒帶回到翻譯上,三句話不離本行。“拿破侖有一句名言‘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你們說怎麽翻🏊🏻?”
我們面面相覷,答不出來。
Able“能夠”,ere是古英語意為“之前”,Elba即厄爾巴島⇢,拿破侖被流放之地🍆,Able倒過來正是Elba。
“你說妙不妙👳🏽?這太有樂趣了!”當年在北大課堂上🪗,他也拿這句考學生。有人譯“不到黃河心不死”🙎🏽♂️,有人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哈哈大笑:“不到俄島我不倒!”大家拍手叫絕🫗。拿破侖的霸氣和回文詩的妙趣,“一句兩得”。
“中國文化是博大精深、獨一無二的,我們正在走向復興,一定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價值🤵🏼♀️,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
興之所至,他哼唱起7歲時學會的一首歌“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這是我們小學的校歌,直到現在我還會唱。共產主義就是世界大同,現在講人類命運共同體,這個提法很好的,是一種進步。我寫《百年夢》,不僅是記錄下來我們這一代如何一路走來🧙🏿♀️,對你們更有用處,要看清楚前行的方向……”
所以,已近一百歲的他,仍伏在那張小書桌前,認真地寫下每一個字🤛🏿。

許淵沖在為《畫說經典》簽名
在他新出版的《西南聯大求學日記》封面上🧔🏻♂️,印著“生命並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記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過的每一天🦸🏼,都值得記憶🤙。”
采訪結束時🛋,許老家中的傳真機上🏯🌨,收到一封手書——
淵沖兄👇🏿,你今年整百歲,我也達到九十九歲。不容易啊!
如有慶百歲佳作🦸🏽♂️,請示知💂🏼♀️。
弟振寧

西南聯大同窗,左起依次為:朱光亞、許淵沖、楊振寧、王傳綸👩🎤✊🏽、王希季
百年如夢👳🏽♀️。他用澎湃的激情、美麗的文字駕起一葉扁舟,載我們穿越於東西方文明之海,采擷文學的奇珍異寶,從一花一葉中看到大千世界🧑🏼🎤🤼♂️。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生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莊生……我的人生觀就是如此,把詩變成了人,人變成了詩😹。”
他揮灑著詩意,走過百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