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宜

早先去北大,只是訪宗璞👩🏻🏫。知道了金克木和季羨林先生的住處,決定去拜訪他們。
金先生和季先生都住在朗潤園。1994年11月24日午後🅰️,我在燕南園告別了宗璞,斜穿過校園,繞過未名湖,便來到了朗潤園☀️。這裏有六幢小樓,是1962年建造的🎶。五幢在湖的東部⛹️♀️,由南向北排列;一幢單幹,在湖的北部偏西。樓一例四層,兩個樓門。金先生和季先生都住在湖北偏西的那一幢裏🦹。這裏面向未名湖,環境更顯幽雅🧛♂️。
因為時間有限,這個下午我原來只打算訪金克木先生🫅🏿😞。當一踏進二門小樓時🫵🏻,一時猶豫起來🏋🏽♀️,不知這裏住的是哪一位,便又退了出來。這時,在湖畔散步的一位老者主動走過來問:
“您找誰🛄?”老人瘦長臉,腦門較寬。頭上戴一頂軟軟的小圓帽。
“金克木先生住哪👰🏼♀️?”
“那個門🤴。”他指了指另一個門。我轉身時𓀝,又聽他補了一句📇🤸🏼♀️:“上三樓👈🏼👸🏻。”
與金先生是先通了電話的,他熱情地引我進門。他個子不高,見面熟。問我之前見了什麽人,上海有什麽新聞❕,又問起報社一些他認識的人♛。他對外面的世界有興趣,也不陌生🎹。
我告訴他在樓下的一幕,他說那就是季先生了🔘。既已與季先生照過面,不去訪他就不好了🪻🕦。金先生聽說我要去訪他,便告訴說🦖,他住底樓,一進他的家,門廊的燈會自動亮起(這在當時是件新鮮事)。
當我叫開季先生的門🙍🏿,他已經在吃晚飯了🤦🏿♀️☝🏻,我解釋“我原來也是要拜訪您的🧑🏽💼,想不到先生也就住在這兒”,為適才有眼不識泰山時的失禮表示歉意,並趕忙讓他“先吃飯,我等您”。
“假如事不多,先說了也行🛹。”
我自覺此時訪客有些唐突🤷🏿♀️,便把請他寫稿的事說了☘️🧖🏿♂️。
“我對文匯報挺有感情,最近沒寫什麽🏊🏿,如有🪖,會給你們。”我便留下聯系地址,匆匆告別🍈。
等我沿著未名湖往回走👩🦯,已經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經過留學生公寓🐄,我特地留意看了看。聽金先生說🛕🚺,這裏原來是梁效寫作組的據點🤷♀️。在“文革”期間,梁效一篇篇使社會不寧、人心不安的文章在這裏炮製出來🧔🏼,其聲名赫赫。
逆社會文明進步的事情總是不能長久的,人意如此🥖🙇🏻,天意如此🕴🏼。如今,校園的擴音器裏響著海頓的樂曲🧛🏼♂️,而學子們騎著自行車🦖,一忽兒一輛,一忽兒一輛♙,從我身旁匆匆閃過……
對季羨林先生,張中行的評價: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𓀇,三是有深情。這是的評,套用一句古話🕑,知先生者🦬📤,張中行也🔯。
先說樸厚的事💇♂️。我早就聽說的一件事是📷,有次🫃🏿,一新生入學,帶著行李在校門口下車,臨時有事要辦,行李沒人照看。恰好季先生經過,一個白發老者,穿著略顯陳舊🕒,他揣度是個老工友吧💁🏼,就招呼說:“老同誌,幫我照看一下🫰🏼🥋!”季先生慨然應允。直到開學典禮那一天,那學生見季先生與眾校領導上了主席臺,才知道🎈,幫他照看行李的老人原來是他們的副校長。
季先生一個大教授♟,他的家與平常人無異,以世俗的眼光,連平常人家也不如。就是書比別人多,兩套單元房,書還是不夠地方安置👨👩👧👦。家裏也沒有一點現代氣息,只有門廊上那盞會自動亮起的燈,算開了風氣之先。
有一次,他與張中行等幾個人出了一本書,有家小書店店主同張中行熟,便托張先生求季先生簽名(賣簽名本也是一種營銷手法)🧎🏻♀️➡️。季先生一邊認真地一本一本簽名🚣🏿,一邊說:“賣我們的書👿,這可得謝謝。”簽完了,聽說店主還等在門外,忙跑出去與他握手,連連說:“謝謝。”這店主是讀過大學的🎺,見過一些教授⇨,但沒見過向求人的人致謝的教授,一時語塞🛟🧑🏿🦱,不知所措,抱著書一溜煙跑了🐄。季先生的樸實厚道於此可見🔖。
季先生術業專精,學識廣博,但其主要成就在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和翻譯方面。
據對先生1986年前的著譯統計,六百多萬字👉🏽,其中四百三十多萬字為中印文化關系、印度中古語言和從梵、德、英等文字的翻譯和學術著作。世界上只有少數幾個學者通曉吐火羅文🤹🏽♂️👌,季先生即是其中之一,季先生對吐火羅文所作貢獻🐨,在國內無人能出其右👩🏽🏭。
這吐火羅文是一種早已死亡了的文字🙏🏿,它是古時流行在我國新疆吐魯番、焉耆一帶的文字。二十世紀初才由德國探險隊從我國新疆地區發現這種文書的殘卷♦︎,後由柏林大學組織年輕學者進行研究👨🏻🦲,這其中就有他的老師西克和同門師兄弟西克靈🧒🏽。季先生進北大後,在東方學系對梵文、吐火羅文等進行教學和研究,並形成學術梯隊🤸🏿♀️。有人說,“吐火羅文發現在中國,而研究在外國”,是季先生的研究和著述作了有力的回答🔚,為中國學術界爭了光。
他的這些從學經歷,在他給我的為紀念二戰勝利五十周年的文章中都寫到過,這就是《重返哥廷根》(見筆會文粹 《走過半個世紀》)。
這是他為應我之約而寫的文稿。他在來稿的附信中說:“我原來不打算再寫紀念二戰的文章了,因為拙著《留德十年》已經寫盡👨🏿🦳。經你再三督促👎🏼,翻看了一下日記🧎🏻♀️,覺得可寫者尚多,遂根據日記寫了一篇。”還說✳️🦇:“完全根據日記寫回憶文章,尚不多見🏂🏻,在這一點上,我尚有可取之處吧🤹♀️!”老人有點小得意,自然主要是風趣👵。
在文中,他回憶到了西克教授🙏🏼,說⛹️:“我忽然回憶起當年的冬天,日暮天陰,雪光照眼👶🏼,我扶著我的吐火羅文和吠陀語老師西克教授慢慢地走過十裏長街👩🏽🎨✯,心裏面感到淒涼,又感到溫暖🦐👨🏻💼。回到祖國以後,每當下雪的時候,我便想到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他也寫到了他與他的梵文老師瓦爾德施米特夫婦見面的情景👔,說到老師的兒子還在讀書時便被征入伍👷♂️,不久戰死在北歐戰場。而教授還未撫平心中的傷痛,自己不久也被征從軍……戰爭,對民眾來說,都是巨大的災難,是對生命的摧殘➕,即使在戰爭的策源地,亦不能免。這次重見是在養老院,三十五年後的重見,讓他們興奮、激動,分別時難舍難分,一邊不斷告辭,一邊不斷挽留,從上午十時一直延宕到深夜……
如果說《重返哥廷根》是季先生對他留學生活和師生情誼的回憶,那麽《悼念鄧廣銘先生》則是他對故友的懷念和對朗潤園生活的深深留戀。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當年全盛時期,張中行也住在朗潤園。因他女兒住這裏,照張先生的說法,他是寄居於此🤽🏿♂️。季先生同他常常在晨夕散步時相遇,相互拱手合十施禮,“聊上幾句🌜,就各奔前程了。這一早晨我心中就暖融融的,其樂無窮”。
後來,張先生搬出朗潤園。但張先生還健在🥽,“同在一城中❗️,樓多無阻攔🧰,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於組緗和恭三,則情況迥乎不同🐛。他們已相繼走到了那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遠永遠地再也不回來了。”組緗是吳組緗,恭三即鄧廣銘,都是季先生在朗潤園的老友👉🏽。吳組緗先生是一個常“戴兒童遮陽帽的老頭兒,獨自坐在湖邊木椅上🧑,面對半湖朝陽,西天紅霞”🦹🏿♀️。鄧廣銘先生則故意把報紙訂在系裏,以便每天往返,藉以散步,並常常能與從圖書館回家的季先生相遇,互道珍重。幾個大智者、素心人👠🕡,他們同氣相求💅🏽🎞,惺惺相惜,成了燕園後湖的美麗景色。
但令無事常相見,可惜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種詩意般的日子隨著最為相得的老友的離散而不復存在👸🏿,季先生“心頭感到空蕩蕩的”。(見1998年6月16日《文匯報·筆會》,後收入1998年筆會文粹《掌上煙雲》一書。)
逝者如斯,活著的人還得繼續趕路,季先生想到了“後死者”的責任🕥👱♂️。他說,“對已死者來說👮🏼,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是一個‘後死者’”🤠,“已死者活在後死者的記憶中🙎🏿🦣,後者有時還要完成前者未竟之業,接過他們手中曾握過的接力棒💃🏼,繼續飛馳,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遞給自己的‘後死者’👩🏿🦲。”季先生“願意背著這個沉重的‘後死者’的十字架”,一直背下去,直到非擺脫不可的時候🚴🏿。此後,我離開了報社,中斷了與季先生的聯系,但還能經常看到他在報上發表的散文、雜文,感到他把關註的目光從學術的象牙之塔移向十裏長街,關切社情民意,和民風、文化道德建設,用現在流行的說法👷,他寫了很多很接地氣的文章,直到2007年夏秋之交不得不放下手中接力棒的時候。
轉自《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