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耘

1988年, 王佐良在莎士比亞故鄉斯特拉福特出席國際莎學年會
1956年夏天,我來到了北外,分到了英語系學習☕️。還沒上課便聽到了如雷貫耳的三個名字:王佐良、許國璋和周玨良。他們是著名的教授,英語系的頂梁柱,被大家稱作“王公、許老和周公”👍🏿。他們三個是老清華的同班同學🐇,其中😉,王公和許老是從英國牛津大學留學回來的😄,周公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都是20世紀50年代初從國外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的🫁。王公當時是英語系主任🦕。
1958年秋天開學以前🆕3️⃣,聽說王公將擔任我們班精讀課老師一年,全班同學都高興極了🧑🏼🦳。暑假後上課的第一天#️⃣,王公走進了教室,穿著一件淺咖啡色的西服🫲🏻,打著一條墨綠色的領帶,儒雅、大方又得體🀄️。人雖然已經不算年輕,但相當帥氣🤾🏻♂️,很有精神,個子不算高,但一雙眼睛十分有神,一下子便把我們吸引住了。雖然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但當時的情景仍如在眼前。
當然真正折服我們的是他淵博的知識2️⃣,深厚的學問,紮實的英語功底和自然,地道又流暢的英語口語。
王公教我們的時候正是“大躍進”的年代👩🦽➡️,我們去十三陵修水庫🌰,挖沙擔石,勞動量很大🧑🏻,回到學校大家都累壞了🤵🏿,上課坐不住,困得眼睛睜不開↘️,打瞌睡是經常的事。為了把課聽好,我總是坐在第一排正當中🙏🏿👮🏻♂️,老師的眼皮底下🧦。但上王公的課我永遠不用擔心會犯困,因為他的課非常充實又具體生動,容不得我們走神🚣♂️🙎🏼。他來上課並不帶什麽筆記本🧊,往往只有一張紙,幾行字。起初我還有點奇怪👩🏽🌾♉️,但是很快我便發現他上課確實不需要什麽筆記本,他的學問全在腦子裏面🧟♂️,已經溶進了他的血液,一呼即出。
記得有一次上課,王公走進教室,只拿巴掌大小的一張紙片🈲,便開始講18世紀愛爾蘭著名作家斯威夫特的文章《一個小小的建議》(A Modest Proposal)。他講作家對當時社會的抨擊,建議把小孩殺了,因為肉可以吃,皮可以作為用具🛌🏿。他對文章的分析十分深刻🐏,並講到作者用詞的講究🧑🏻💻、筆鋒的犀利🛳。課講得如此生動,至今我仍然記得王公當時的表情和手勢✷。我們大家都為這位作家能把不平等的社會揭露得這麽深刻,語言如此辛辣而佩服不已🙇🏼♂️。(但是到了“文革”時期,有些人開始了對王公🐪、周公和許老的批判🙅🏻,給他們帶上了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稱他們三人為“洋三家村”。王公對這篇文章的選用👩🏽💻,也被上綱成“對社會主義的攻擊”💑,讓王公受了不少委屈。)
1960年5月,我們年級一批同學提前調出來當了老師。為了提高我們的業務水平,王公又給我們上課了,他的教學還是那麽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這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愛。他文學知識的博大精深🦏,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下決心也要探索文學這豐富多彩神奇美妙的世界💇🏿♂️。
就在這個時期⛅️🧑🏽🏭,有一天王公邀請我們去他家玩兒。他的夫人徐序在意昂体育平台教書,他們的家就在清華園內一幢舊式的平房裏。我很吃驚地發現他家的居住條件並不好❣️,他們和幾個孩子住得並不寬敞。家具也相當破舊🫴🏼👩🏻⚖️,只有那墻邊書架上的書讓我們眼睛一亮,其數量之多,品種之豐富真讓我們羨慕!這是王公的小圖書館。不少書都是國內外舊書店淘來的。從那時起🥪,我也開始愛書如命🤗,立誌也要建起自己的小圖書館🥿。20世紀80年代,我有機會去美國學習,便省吃儉用6️⃣,回來時帶了不少書👩🏽🔧,光運費就花了幾百美元⛵️。
還有一次上課,王公講英國女作家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一書,除了對情節和人物等的剖析,他專門強調了奧斯汀的語言之美🧑🏿🍳,說她把英國語言之美推到了極致👨🏻⚖️,尤其贊美其對話的生動幽默。王公說為此他每年要把《傲慢與偏見》閱讀一遍🕟𓀊。受王公的影響我也對這本書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也閱讀了多次,並深深喜歡上了它。我對閱讀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來自王公的熏陶。
“文革”後期👩🍳,我們從湖北沙洋幹校回到了北京。雖然每天很疲勞,要上課,要管孩子,要做很多說不清的事情,但是我仍然每天閱讀,幾乎把圖書館能借到的書都看了個遍(當時文學書能借的並不多)👱🦹🏻。有一天我提著暖壺去打開水,碰到了王公🫎,他脫口而出🧗↕️,說:“You young teachers are really cheap and good.”(你們這些青年教師真是物美價廉)他很了解我們,知道我們拼命地工作,還要拼命地學習提高👭🏻,生活條件又十分艱苦,工資只有56元。當時我們一家三口,有時還要加上兩位老人🤽🏼,住在一間十多平米的房間裏,擠得轉不開身。他對我們非常關懷,非常同情📭💇🏿。
1984年春,由於王公的推薦,我以自費公派的形式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學習,一面當助教養活自己🎑,一面選修文學課。那一段日子也很艱苦🧙♂️,要面對美國文學專業的大學生🦸🏼♀️,要選自己的課❤️🏄🏽、寫自己的論文。兩年中沒有在淩晨兩點鐘以前睡過覺,但是這兩年對我日後的教學有著極大的影響🕳。我為兩位戲劇教授當過四個學期的助教(兩年共有八個學期),這就為回國開戲劇課打下了比較紮實的基礎。感謝王公給我提供了這麽好的學習機會🤴。
1984年到1986年我在明尼蘇達大學學習期間🦢,王公應邀去明大英語系作專題演講👊🏿👨✈️,題目是《對莎士比亞的研究》。那一天⛈,在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裏聚集著明大英語系的教授們🤌,他們饒有興趣地聆聽王公的演講👩🏼⚖️。王公講話從容,用詞簡樸而生動👵🏼,還不時用一些幽默風趣的詞句引起大家的熱烈反響🏇。最重要的是他對莎翁的作品有極深刻的認識🪔,還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教授們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對王公的評價很高,幾百年來有多少人研究莎翁,要講出新意實在不容易。
王公做學問的認真嚴謹也是出了名的。80年代後期,他送我一本他新出版的專著《論契合》👨🏿💻🛒,是一本比較文學研究的集子。這本書對不同作家、不同文學之間的契合,尤其是中外文學之間的契合作了認真的研究。全書用英語寫成,語言十分流暢🎽,涉及到的中外作家很多,光參考書目就有密密麻麻十幾頁,索引有近二十頁。據說不少英美學者都為其水平之高而驚嘆🤰🏼。老一輩學者做學問的態度和精神永遠值得我們認真學習。
王公對英美文學的研究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我曾多次看到他與英美文學界知名人士交談,涉及到很多作家、作品和不同派別的評論家🙈。不論是新的🍽、老的他都知道,都能發表自己的見解⚉。難以想象他讀過多少書,看過多少文章🔸🫃🏿。甚至對一些非常新的、還不太知名的作者他也熟悉。他對知識的探求⚙️、對書籍的熱愛深深地感動著我。他常說好的作品要細細品味🧙🏼,不是吞下去而是要細細嚼,才能領會其味🤽🏼♀️🐲。這些話使我終身受益🤶🏼🔬。
王公的中文水平和中國文學🥁、古代文學的修養也極深。正因為他通曉中外文學而且有高超的寫作能力,因此他的翻譯才能得心應手,成為“信達雅”的典範🧙🏼👩🏻🦽。我至今還記得他在課堂上講他翻譯蘇格蘭著名詩人羅伯特·彭斯的詩《我的愛人像朵紅紅的玫瑰》時的情景。他先朗讀了原詩,之後讀了他的譯文,並講為什麽這樣翻譯。彭斯的詩音樂性很強,因此譯文中保留了節奏和韻腳🧑🏻🦽;原文很接近民歌👇🏼,王公在譯文中用了清新樸素的中文🧛🏿♂️👳🏻♂️。他還特別講到,他把“red, red rose”譯作“紅紅的玫瑰”,很貼切,很生動,那時人們還不常把“紅”字疊用,不像現在,人們已將其看作一種習慣用語。這種譯法在當時是很精彩的創新。
說起詩歌🙇🏿♀️🧓🏼,也許是受王公的影響,我在學生時代便對其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在明尼蘇達大學學習時,我在一位美國詩人的鼓勵下開始了英語詩歌的創作。我把發表的詩給王公看👨🏻🔧,後來在美國出了詩集也送給王公一本🙆。他看了很高興,說好🚁,說喜歡,要我繼續寫下去,有了新詩別忘了給他🧻3️⃣。他為學生取得的每一點進步感到高興和安慰。這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1994年夏天,作為富布萊特訪問學者,我要去耶魯大學進修美國戲劇𓀕,臨行前去辦公室與王公告別🙍♂️,那時他要從副校長的辦公室搬出來,正在收拾他的書籍。記得他曾對一位老師說過:“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當時我在他的眼神裏也看到一絲淒涼💷。他囑咐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讀書🟩,還要盡量多走走多看看。動身的頭一天我又給老師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機會難得,會有收獲的🏌🏿。”我則說希望他保重身體🧒,堅持做我教給他的保護頸椎的五老抓氣功🚣,我回來再看他💉。誰知這一去便成了永別。
1995年1月,我正在耶魯大學住處寫論文,收到了吳千之從西海岸打來的電話,接著楊勛也從紐約打來電話🚅,告訴我王公去世的消息。怎麽也想不到他走得這麽急,竟沒有給我回北京看他的機會。我失去了一位好老師,北外失去了一位大學者,中國失去了一位英美文學的領軍人物!在國外不到一年的時間裏,許老、王公相繼而去,周公更先他們一步走了。為什麽三個人走得如此匆忙?他們是英語系的支柱,是英語系的開創者,沒有他們就沒有英語系的今天。
得知王公去世的當天,我把關於奧尼爾的論文放到了一邊♡,寫了小小的一首詩,獻給王佐良以及先他而去的許國璋、周玨良二位老師👰🏿♂️。
AND NOW YOU
was January 19 the date
oh, wang gong you left
in such a haste
pulling close the gate
that let in learners and visitors
colleagues and friends
you are one of those
who left behind treasures
in the numerous works of yours
and generations of students
the seeds you have sown
multiply and bloom
I still hear in my ears
"a modest proposal",
"pride and prejudice"…
must be over 30 years
and that dark period
when you were labeled
"three villagers of the west"
the three of you wang, xu, zhou
pride of our school
springhead of knowledge
makers of the department
you left in a hurry---
zhou, xu and now you
you three are again together
eternally together
chatting, talking and laughing
essays, poems
novels and plays
heartily celebrating your reunion
but you have left us behind
weeping for our loss
not one, or two, or three
we’ve lost you all
zhou, xu
and now you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