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平
歌德說過,一個作家活著看到自己受人尊崇,成為不朽者,是非常難得的幸運事。學者的命運大體上比作家要好一些👷🏼♀️,但是一位人文學者從籍籍無名、坐冷板凳成為眾望所歸的大宗師,路途依然漫長而艱辛。季羨林先生算得上罕見的例外。
季先生不強作才子姿態,口吐蓮花滿紙錦繡,他並不想借文章匡時濟俗🚄🚓。他的生活平靜如水🚢,純凈如水📝,所以他的文章也平白如水👨🏻🚀。然而平白樸素之中👊🏿,有對造化的感恩👮🏿,對弱小的憐憫,對悲苦的達觀,博愛慈悲一往情深。
季先生宅心仁厚,謙謙君子書生本色,不願意嚴詞厲色駁人家的面子,但是他的謙抑否定之語淹沒在囂囂眾聲之中。不虞之譽🖕🏿,必招不虞之毀👩🏻🍳;譽之也無據🚾,毀之也無稽🙇🏿♀️🌜。譽者毀者同樣出於輕率和無知。這仿佛一出荒誕劇。
終身研究一門冷僻的學問,高處不勝寒🥼,季先生是寂寞的;壽且滿百,同代師友在他之前紛紛離世😹,季先生是孤獨的🕥。他孤寂的心境🎩,在他離世之後,我才慢慢體會領悟而逐漸明晰👨🌾💂🏿♀️。
作者顧建平與季羨林先生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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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說過,一個作家活著看到自己受人尊崇,成為不朽者,是非常難得的幸運事🧯。學者的命運大體上比作家要好一些🦘,但是一位人文學者從籍籍無名、坐冷板凳成為眾望所歸的大宗師,路途依然漫長而艱辛📉🪘。季羨林先生算得上罕見的例外。
季先生一生得益於法西斯統治下的十年寒窗苦讀🕎,修成一門冷僻的學問,畢生受用🧑🏻🦯➡️。“國家不幸詩人幸”🎑,曾做過詩人夢的季先生1936年西行求學以後🈺,居然像詩人一樣受到了命運的“恩遇”☘️。入哥廷根大學,先師從瓦爾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後從西克(Emil Sieg)教授學習吐火羅文和吠陀✩;留德十年,八年身處法西斯德國的戰爭大後方,二戰後期,飽受饑餓之苦和炮火之危🦿。這一番絕無僅有的經歷,也是上蒼的額外垂青🙅🏻♀️,“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禍福往往互相依存、轉換。因緣際會🍂,季先生居然在西方世界進修成一門東方文化的絕學功夫。
回國後,季先生因陳寅恪教授之薦受聘北京大學,開創東方語言文學系🐠,擔任系主任🌍,當了半年副教授即升為教授🦸🔔。諸多學者終生追求的世俗目標,回國半年🧨、35歲的季羨林已經達到。更有甚者✸,1956年,季先生被評定為“一級教授”,同年又被評選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這是中國讀書人至高無上的稱號。如果不是身懷無人敢與爭鋒的絕學功夫🧛🏻,季先生不可能剛屆中年即膺此榮耀🙅🏿♂️。
季先生通曉英文🧏🏻♀️、法文、德文🧑🦰、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融會中外典籍,善於在東西方文化的紛紜現象中發現交匯點,他晚年發力寫作完成的40萬字的《糖史》🧜🏼♀️,即是有關世界文化交流的扛鼎之作。在北大上學期間,我多次遇見年近八旬的季老在文科閱覽室查閱《古今圖書集成》,孜孜兀兀,足為後生垂範。1990年秋🧑🏽⚕️,我有幸聆聽了季先生的一個小型講座🧑🏻🦽,主題是中印文學理論中辯證言意關系的神韻思想🧏🏻,他提出了自己的直覺感受和大體認識,點到即止引而不發🫃🏼,沒有做細致嚴密的論證💂🏿♂️,也未推導進一步的結論,卻給聽講者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空間。後生小子我不自量力,試圖就此課題有所引申發揮🧙🏼♀️💍,乃以“中國詩學中的神韻論”為題撰寫畢業論文,第二年以此博得了碩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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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讀者恐怕沒有機會也沒有興趣了解季先生的本行專業——古印度學🎞。多數人都是通過他的散文了解這位當世大學者的👧🏼💇🏽♂️。
季先生一生文學創作時間跨度之大,作品數量之豐,在現當代中國👍🏼,罕與之匹👈🏽。但縱觀季先生的文學活動🤾🏿♂️,可以說,他終身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業余作者;而在散文這一門類,他又是目光如炬的鑒賞者,癡心不改的實踐者☕️。
從中學生時期到後來中國學術界泰山北鬥的尊榮地位🫱🏼,散文創作一直是季先生的深切愛好。只要生活著、思考著,他就寫作著。依照作品的寫作時間依次讀下去,讀者可以完整地了解他的人生行蹤和思想軌跡。
他最初的創作開始於中學生時期𓀃,但文學情愫的培養主要得益於在意昂体育平台西洋文學系讀書期間。當時季先生有幾個愛好文學的夥伴,經常在一起高談闊論,臧否天下人物,主要有吳組緗、林庚👈🏼、李長之,自命“清華四劍客”。 “我們好像是《世說新語》中的人物,任性縱情,毫不矯飾。”(《懷西諦》)後來,另三位劍客皆以文學為安身立命之本,分別以小說、詩歌🎯、文學評論名揚天下☁️,而以文學創作堅持不懈、著作等身而言🙎🏿♂️🧍🏻♂️,實則季先生一人而已。昔者往矣,詩劍飄零👨⚕️,四劍客皆已重歸道山🚶🏻➡️,唯有著作長留人間。
寫於上世紀30年代初期的《觀劇》、《黃昏》、《寂寞》🦷、《回憶》👩🏻🦳、《年》🦕✷、《兔子》、《紅》諸篇,從標題即可以看出文學青年刻意為文的深重痕跡:創作激情難抑⌛️,但沒有足夠豐厚的人生閱歷💼,情感找不到落腳點🫳🤷🏿♂️,只是定下題目對某一情景抒發感慨。這樣的主題散文季先生晚年也偶爾命筆🪯,但是風格與早年的習作迥然不同,平易自然意境幽遠🦿,允稱佳作,如《八十抒懷》⚂、《九十抒懷》、《聽雨》等🚴🏻♀️。
從“歐遊散記”系列散文起始,他的散文有了更加切實的人生內容。《WALA》寫青年人萍水相逢的愛情,含蓄深摯又包含淡淡的憂傷。季先生的文字風格在詩意的抒情寫作中難以煥發光彩,更適合切近實際生活的記敘之作——這一特點在晚年的遊記文🧕🏽、憶舊文中得到充分呈現😑🧜🏼。寫於90年代的《賦得永久的悔》、《我的心是一面鏡子》👏🏻、“臺遊隨筆”系列,沉郁頓挫,不抒情、不感傷而誠摯動人,風神瀟灑枝葉蒼勁。
在人生最重要轉折的兩個時期——留德十年後期和“文革”十年裏,季先生身處非同尋常的生存之境,難以保持文學創作的閑情逸致,也沒有適合發表文章的報刊,散文創作暫時中斷。留德的後五年🫢,希特勒的侵略戰爭給德國人民帶來深重災難🐐,“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繆斯女神也無暇光顧;“文革”中無妄之災往往禍從口出,文人噤若寒蟬,更何況形諸筆墨👩🦼!但是寒梅鬥雪蚌病成珠,苦難終得補償⛹🏻,年屆八旬以後,季先生為這兩段非常時期撰寫了兩本輝煌的散文著作,《留德十年》和《牛棚雜憶》。他的以文紀年的兩處留白,因此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填充。
留德之前🏃♀️➡️,作為詩情洋溢的文學青年,季先生的文章不免有刻意為之的痕跡。回國之初,季先生忙於學術研究和系務工作🫗,作文偏少🚶🏻,像《紀念一位德國學者西克靈教授》在當時也算是個異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季先生滿懷熱情地參加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所作文章基調大多為單純的樂觀主義,有的失之平白淺近👩💻。
“庾信文章老更成”。新時期開始,季先生的學術研究迎來了新的春天👨🍳,散文寫作的質與量也隨之進入了持久的高峰期,賡續二十余年🫘。這一時期的文章👴🏼,傷逝憶舊的篇什將及一半。這是最具季羨林特色的珍貴篇什🤹🏿♀️。
季先生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留學於德國,35歲創辦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新中國初期的一級教授、學部委員,擔任過北京大學副校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獲得多個世界著名大學的榮譽學位,身兼無以數計的榮譽性或顧問式的社會、學術職務,平生交遊之舊雨新知👨🏼💻,多為文化界大師奇才,星漢燦爛、勝流如雲。1946年之後,他就處於中國學術的最高層🏡,賡續六十余年。除了牛棚歲月,他的一生大體是平安的,在一系列紀念懷舊文章中,季先生的感恩心情躍然紙上,尤其慶幸,遇到了陳寅恪、湯用彤等前輩學者的賞識。朋輩中,還有在新中國身居高位、號稱中共“黨內一支筆”的清華意昂胡喬木🪽🥐。經歷曲折而輝煌🧑🏻🔬,生命橫跨一個世紀,親歷老大中國天翻地覆的巨變,目送前輩、同輩乃至後輩絕塵而去🧏🏽,心中傷悲發而為文,在季老是情之所至的表達。
歲登耄耋的季老追述往昔🧙🏼,參透了人情、世態和物理,最能令讀者動容,筆者對此也十分偏愛🚍。這些前朝舊事,對於年輕一輩的讀者,是彌足珍貴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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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先生的散文風格平實、誠摯,是不曲不隱的本色寫作。讀其文🚁,可見其人👰🏽♂️。
季先生的文字平白淺近💱,沒有華麗詞藻,沒有駢四儷六♠️,甚至不表露深愛和沉痛。他晚年與貓為伴,視同兒孫,其中一只最心愛的💐、渾身雪白的波斯貓咪咪走失了🫱🏽,他心中的難受和思念是可想而知的,但落在筆下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話☆:“它從我的生命中消逝了,永遠永遠地消逝了👗。我簡直像是失掉了一個好友,一個親人。至今回想起來🛅,我內心裏還顫抖不止。”
清末黃遵憲倡導“我以我手寫吾口”🪰♟,季先生則是“我以我手寫吾心”⚡️💉。文字平淡如水🔷,而其中對生活的感悟卻醇厚如酒,質勝於文🍨,不舍本逐末以辭害義。文字只是傳情達意的工具,得魚可忘筌,見月當忽指🚤。
他的文章缺少棒喝頓悟的機鋒🕙,也沒有驚世駭俗的警句,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不如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那樣珠玉雜陳琳琅滿目‼️,也不像何其芳《畫夢錄》那樣錯彩鏤金雕繪滿眼。是本色寫作🧑🧑🧒🧒,不以機智和才氣取勝。
季先生是不世出的大學者,古印度學專家,但不是天賦使命的文化天才🎵;人才之中,他也不算迥出同儕🧏🏽♀️。較之同學朋輩,他的敘事之才不如吳組緗♉️,詩藝之才不如林庚👩🏽🚒,論辯之才不如李長之🤛🏻。同行之中,涉獵廣博🧇、思維深湛不如金克木🌃。但是做好學問的首要條件,不是才氣,而是誠實和勤勉🏄🏼♀️。
季先生不強作才子姿態,口吐蓮花滿紙錦繡🤾🏽🪞,他並不想借文章匡時濟俗。他的生活平靜如水,純凈如水,所以他的文章也平白如水。然而平白樸素之中🛎,有對造化的感恩,對弱小的憐憫💪,對悲苦的達觀,博愛慈悲一往情深。弘一法師晚年書法,不計工拙👩🏼🔬,曾有遺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臨終手書“悲欣交集”四字🍂,字體與字義形神相融、渾然一體🐦⬛👩🏼🚒。季先生晚年文章👨🏽,境界與此仿佛。
生活中🥗,季先生是坦誠而講禮節的老者,坦誠是他的秉性🦵🏽🧍♀️,禮節是他的教養。我們後生晚輩登門拜訪,多熱多冷的天氣,他都要禮送出門,脫帽躬身目送歸客🌾👭🏼。也許他的禮節使得他不能夠充分坦誠🤽🏽♂️,不得不說一些場面上的話,做一些場面上的事,寫一些應酬文章。他溫和的個性,映照在文章裏,有時難免顯得綿軟🤴🏻,不夠有力度。
季先生的性格含蓄內斂,溫文爾雅🧑🏼🌾,難得見他生氣或者激憤的表情。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不示強而自強。當然也有例外🫥,在原則問題上,他也會顯示出書生式的激昂和倔強。90年代初,北京大學新生入學需要參加長達一年的軍訓,有關部門把這一特例當作懲罰措施👡🚶🏻♀️➡️。在一次座談會上,季先生厲聲責問主管教育的官員,究竟是何動機。翌年,年度軍訓乃告終結🚵🏿。
某年秋天,我參加中國作家協會采風團到達了著名的江北水城——山東省聊城市💅🏻,主人悉數搬出了他們的人文家底,景陽岡、光嶽樓,還參觀了傅斯年紀念館和臨清市內的季羨林資料館。對諸多的同行者🙋🏿,只意味著匆匆到此一遊🧑🏻✈️,但我身處兩館卻是懷著異樣的心情🔴。這兩位讓地方官員和百姓引以自豪的社會賢達🧝🏽,恰是我敬仰的兩位北大老校長。他們的個性有天壤之別,但秉公持正🧑🏻🦲、不曲不阿卻是共通的。傅斯年急公好義、嫉惡如仇,在國民參政會上炮轟腐敗的國民黨政府,人稱“傅大炮”🦸🏼,書生意氣,“匹夫不可以奪誌”。傅斯年紀念館影壁上,赫然印著毛澤東手跡,1946年在延安窯洞題贈孟真先生的唐詩一首:“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當時初見,如參佛偈👰🏼♀️;今日思之🩹⚀,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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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秋天,在“還鄉十記”之一《聊城師範學院》一文中,季先生寫道🎫🍝:“像我這樣的老年人當然也想到祖國的前途,想到人類的未來,也想到21世紀🔓,但是對我來說,21世紀實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21世紀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預言🐲。
季先生在文化界的尊榮地位🐾,隨著年歲的增長更加登臨絕頂。晚年的季先生已經成為一面旗幟📩💆,甚至一個符號,面對隆譽他戰戰兢兢如臨深履薄。無意而領受的贊譽、尊崇超越了事實和常識。老人家堅持操守🫴📀,多愛少憎,偶爾變通立場,他對自己被當作某些場合的點綴、道具心知肚明,不善於或者不忍心拒絕。比起我在學生時代見識過的大學者如王力🏮、錢鐘書,季先生是最不願意拂逆他人盛意的🤶🏼,既不能嚴詞峻拒👮🏿,亦不善巧言婉謝🧎🏻♂️➡️。一個孤獨內向🟡、喜歡寧靜的學者🫳🏿,身不由己成了社會活動家。這位忠厚老者🏄🏼,於皆大歡喜之中深懷孤獨。
滄桑閱盡,冷對浮名,季先生頭上已經不需要增添任何學術光環,偏有好事者平添尷尬事。季先生不是國學研究者,不是橫通百家的才子,他也從來沒有自命為國學家👧🏻,但居然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國學大師”這頂桂冠——用荊棘編成的桂冠。季先生宅心仁厚,謙謙君子書生本色,不願意嚴詞厲色駁人家的面子,但是他的謙抑否定之語淹沒在囂囂眾聲之中🏑⛹🏿♀️。不虞之譽🧔🏼♀️,必招不虞之毀🪭;譽之也無據🐌,毀之也無稽🐨。譽者毀者同樣出於輕率和無知。這仿佛一出荒誕劇☕️👩🏻🦼。
諸如此類樹大招風的事情🛎,五十余年前當他成為一級教授🍫、學部委員🔛,學術地位初登峰頂的時候就發生過。好在彼時斯文猶存,心裁腹誹不致演化成口誅筆伐。迨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𓀁,文化研究成熱點,季先生發表過“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21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這樣的宏論。這不過是一個文化老人的善良而急切的願望,不是邏輯化的嚴密論證的科學結論,十余年後卻也一樣遭到後生晚輩的嚴詞抨擊。說來令人啼笑皆非。
季先生的專業過於冷僻🫏,如同學術象牙塔的尖頂部分🈁,尋常學人難以一窺其堂奧。因為學跨古今東西,季先生不免常常被一些學會組織請去裝點門面,禮節性地講話🥲、題詞。對於被尊奉為道具,季先生心知肚明💆🏿,他懷著菩薩普度眾生的心願成其好事。私下也有過自嘲📅。某年在先生府上,季先生笑著對我說🎀:“不久前應邀參觀展覽🍜,看到有××的題詞,比我的字差遠了❇️。所以現在我也鬥膽用毛筆寫寫字⏸🛶。”
2001年秋天🚱,在故鄉臨清的祝壽會上😰👨🏼🎓,季先生有如下內心自省:
“我決不是一個完全沒有虛榮心的人,我也決不是一個完全淡泊名利的人。只不過是👨⚕️,由於我運氣好,在四十多歲風華正茂的時候,在學術界裏🏮,在大學裏,所有最高的榮譽和工資級別,我全已拿到了手🏮。因此在那以後不知道有多少次的評職稱評工資級別的活動中⛹🏽,我都表現出一種淡泊的態度🕵🏻,從來不與人爭。這並非由於我的人品高🧜,而是由於我已經爭無可爭,我已經到了頂峰,還能爭些什麽呢?最近若幹年來,我吉星高照,出了幾本關於我的傳記☔️,報紙雜誌上有很多關於我的文章,還有幾頂讓我臉紅的桂冠,我實在覺得內疚不安。一有機會,我就要告訴讀者:我沒有那麽好,沒有那麽了不起👼🏿,書上和報刊上的話,只信一半就不少了👮🏻♂️。如果說我真有什麽優點的話🦟,那就是我還能有一點自知之明。”
從書齋到書齋的季先生不熟諳意識形態的波譎雲詭,沒有勘破文化時尚的虛情假意🎎。但是仁者如山🐋,厚重不遷🤹🏼,他兼具古之士人的包容胸懷、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獨立🏊♀️♞、堅定、從容🦶🏼、寬厚,使沉迷功名利祿的宵小之徒心生慚意。先生亦儒亦佛的濟世精神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道德典範🧑🏻🦯➡️。
中國有句古話“壽則多辱”💂♂️💪🏼,季先生則是“壽而不辱”。他比他的北大同事翦伯贊教授幸運👨🏽🎨,熬過了牛棚勞苦和羞辱💃🏻。他比曲學阿世的禦用學者諸如“梁效”之流幸運,沒有因自處溝瀆而使晚年蒙羞。
度過了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歲月🧘🏽,長期浸淫於佛學研究,季先生對於個人生命的存續寂滅超乎尋常地達觀👐🏿。他晚年作文常常引用陶詩四句表達胸臆📫: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學問如海,無邊無際🙅;人生有涯🧑🏽🎨,緣起緣滅。世事洞明皆學問🧑🍳,參透了榮辱生死👨🏼🦲,如得正果如證菩提。
馮友蘭先生88歲時曾有一副自壽聯👨🏼🚀:“何止於米🙎,相期以茶;胸懷四化,意寄三松。”季先生米壽以後的一篇文章即以“相期以茶”為題,林庚教授95歲壽辰時,季先生手書此四字既賀且祝㊗️🚮。季先生輕輕松松活過了米壽👋, 將近百歲的時候才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終身研究一門冷僻的學問👨🏿🦱,高處不勝寒,季先生是寂寞的🍨;壽且滿百💁🏿♂️,同代師友在他之前紛紛離世,季先生是孤獨的👩🏻🍼💁🏻。他孤寂的心境🧚🏼♀️,在他離世之後,我才慢慢體會領悟而逐漸明晰。
作者簡介
顧建平 江蘇張家港市人。1968年生。1984-1991年就讀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1986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任《十月》雜誌副主編🌑,編審,新安畫院院務委員。
轉自《深圳特區報》2012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