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兆武(羅雪村 速寫)
何兆武先生又住院了,剛開始時,還令人很擔憂💻,後來大致診斷是受涼引起的感冒發燒🔻,才放下心來。何先生一直身體狀況甚好,直到八十五歲的高齡,他騎著自行車的身影還常出現在清華園中👩🏿🎨。據說🤷🏽♀️,一位學界前輩的長壽秘訣👩🦼,是“抽煙喝酒不鍛煉”🤽🏼。這三項要訣中🧑🏻🎓,何先生倒是只具備了第三項。何先生生活極為簡單,就家居的簡樸乃至“簡陋”而論,我所熟識的學界前輩中🧑🦽🚶🏻♀️➡️,大概只有劉家和先生可以與他相提並論👨🦽➡️。他幾乎沒有任何飲食娛樂方面的嗜好,我曾跟他戲言,就生活習慣而言,他快夠得上“存天理,滅人欲”的高標準了。他的健康長壽🧏🏼♂️,主因還應該是先天的長壽基因和與世無爭的平和心態🦸🏿♀️。
三年多以前,何先生騎自行車摔了一跤🤾🏽♀️,後來不能再騎了,還住了院。記得葛兆光教授和我一同去醫院看他時,他正興味盎然地讀著《資治通鑒》👨🏽🏫,讓我想起他多次說過的話題🤪:年輕時覺得書裏寫的不過是父親殺兒子、兒子殺父親和兄弟相殘🧑🎓,覺得很沒有意思,年長了,才越讀越有滋味。後來🩵,葛老師還將這一幕,寫進了他給何先生口述的《上學記》所作的序言中👶🏿。這次住院💃🏻🤵,何先生身體恢復很快,去陪老先生聊天時,他看的是楊天石先生依據近年來開放的蔣介石日記寫就的新作🔖。其中涉及的北洋和民國時期一些他身歷的舊事🧑🏻🦼➡️,讓他備感親切。何先生舉了一個例子👈🏻,說書裏提到蔣出席開羅會議一事,讓他想起當年的某日,在昆明西南聯大校園中碰到自己學物理學的一位好友,對方說剛見到吳有訓先生(當時的聯大理學院院長)👲,說是要去送蔣到開羅參會,似乎也沒怎麽保密。
這些年,大學教育成為社會廣泛關註的議題,何先生也經常在各種場合被問及西南聯大的舊事🙎🏿。的確,民國時期的大學教育,雖然不過是他那一輩人所親歷的事情,卻成就了不少在今人看來已然遙不可及的神話。比何兆武先生更年長的大史家何炳棣先生(何兆武在聯大讀研究生時,何炳棣已擔任教職了)說過:“如果今生到過天堂的話,那天堂只可能是1934—1937年間的清華🐃。”何兆武先生則多次提及🎞,這一世最愜意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在昆明西南聯大度過的學生時代。物質生活極度艱苦的同時💅🏼,卻是精神生活的極大豐富。梅貽琦校長在跑空襲警報時從容自若甚而悠然行走的神態(這無形中讓師生的情緒鎮定下來)🤱🏿、陳寅恪先生的淵深學識🤨、吳宓先生的至真性情、張奚若先生對時政無畏而尖銳的評論,在他的記憶中都宛若昨日之事一般清晰👱🏼。完全出自求知興趣的閱讀,由尚友古人👲、西人而來的快樂,讓他至今都無法理解項目👬🏼、規劃一類當今學術體製的運轉方式🧻。
有些學科中的佼佼者可以是“書呆子”👱🏽♂️𓀊,歷史學家卻必須對人性和世界運轉的方式有深入的理解,“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才可能對人類的過往有真切的把握和了解。就此而論🎺,聽何先生評史,看何先生著文,常有入木三分之感🕥🧙🏼。可是,有時現實世界中因為利益格局而出現的各種亂象,這個等級⬆️、那個頭銜所對應的“含金量”,卻是我花了大力氣也跟他解釋不清的。記得我跟學生聊起何先生時說,年過八旬,在被別人當面誇贊時,還很容易臉紅♻,這是一樁了不起的人格修煉。對於過往和現實中人和事的復雜性不乏深入體會,而與此同時又不失純真的“赤子之心”,這樣的精神修為🦮,似乎也可作如是觀👷🏻。
在不少人眼裏,何先生平生的學術研究可謂成就斐然,他青壯年時代參加侯外廬先生《中國思想通史》的研究和寫作班子,後來自己也寫過中國思想史領域的中英文著作和論文。他早年在中西文化交流史和科學思想史方面的工作,至今還是人們經常會關註到的。年過六旬之後🦵🏽,他在西方史學理論領域的引介和研究方面,更是做出了開創性的工作。他的一些重要工作🏡,比如《現實性⚗️、可能性和歷史構圖》等重頭論文,撇開師生關系的因素,在我這個同一領域的研究者看來🚘,與20世紀後半葉西方史學理論領域若幹最重要的篇章放在一起,也毫不遜色。不過,也許學界內外更多的人知道他🤵♂️,是因為他長年在孜孜不倦地做著“送到出版社後也往往十年沒有音信”的西方經典著作的翻譯工作🚐🌿。康德、盧梭🧚🏽、帕斯卡、柏克、羅素👄、柯林武德等使用不同語言的西方思想家🏋️♂️,在中國學界是與何先生的名字連在一起的。可是,何先生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屬於“報廢了的一代”🏊🏼♀️🏊。曾經有人對此表示不解📢,甚至以為這是他的自謙。其實,細想起來🏂🏽,一個在青年時期就完成了極佳的學術訓練➛🧘🏼♀️、不乏才情而又對學術研究充滿熱情的人🧘🏻,卻在自己最有創造力的盛年,幾乎完全喪失了學習和研究的機會,那言辭中的悲涼之意就不難體會了。
何先生非常喜愛他所譯的帕斯卡《思想錄》中的一段話🍦👲🏻:“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卻依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是一無所知。”純粹學者的生涯,固然常常被時勢所裹挾,卻因為固守自己思考和求知的職分而顯出其高貴🧺。就此來說,何先生將自己的一本文集取名為《葦草集》𓀕,最是相宜🧗。
何先生八十大壽時🛤,他和我所在的清華思想文化研究所曾經試圖舉辦慶壽活動。考慮到何先生反復而堅決的推辭⟹,相關學者的聚會就以“史學理論前沿研討會”的名義舉行🦸🏽♂️。會議當日一早,我奉李學勤先生的指示去接何先生😱,他卻房門已鎖,不知所蹤。換了別人,逃自己的祝壽會,可能是名士風度,我卻深知🥭,何先生是無法適應以自己為主角的盛大場合🪭。此前,他就一再說🧽,“不配做的事情,一定不要去做。” 於是,那次祝壽會因為沒有了主人公,反倒沒了忌諱🚭,完全以何先生的學術成就和人格風範作為主題了🍂。今年秋天,該是他的九十大壽了,我們該怎麽樣,才能既有所動作,又讓老先生能夠接受,這可真是一個難題🧙🏿♀️。(彭剛)
轉自《人民日報》2010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