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先生近影
記者:西南聯大創造了一個教育和文化上的輝煌。事實上🧜🏼,當時的昆明是落後中國的更為落後的地方✸🧑🏻🔬,如此有限的條件卻培養了2000多名人才🧑🏽💼,大多成為國家棟梁。作為一個過來人↕️,今天,您怎麽看?
何:一次,一位記者也問研究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科學家——鄒承魯院士類似的問題🥰,他只用兩個字回答:自由🧛🏿♀️。我同意這樣的觀點🧑🏻🦯➡️🏊♀️,西南聯大最大的優點我感覺就是自由📚,有的地方自由得沒邊了🧑🏭。你比如說,當時條件下❔,大家都窮♟,很多學生就到外縣去當教師掙錢🤰,就不上課,只是考試的時候回來👩👧👦。上課也比較隨便🥇🫴🏿,你上誰的都可以,不去上也可以,整天睡覺也沒人管。考試當然要及格,但一般都會及格。自由度太大有壞處,但也有好處👳🏻,就是可以發揮你的潛能。
記者:當時西南聯大的領導層也是很努力的,盡管當時國家正遭受戰亂,社會很動蕩,他們也還是想把學校辦好🛄?
何:當然🧝🏽♂️。但是🙎🏽♂️,當時實際上主要是梅貽琦在管♠︎。蔣夢麟在重慶做官,很少出頭露面📕。張伯苓🕜,我讀了4年本科、3年研究生🎧💪🏼,只見過一面🏋️♀️。他不是學者的風度🤦,說話像說相聲💇🏽♂️。他用濃重的天津話說:“蔣夢麟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一個表🧑🏼🎤🩵,我就給他戴著,我跟他說:‘你就是我的代表(戴表)。’”
梅貽琦很能幹🪰,也很有風度,那時候我們天天跑警報👳🏻。因為1940年到1941年秋天🚣🏽♂️,滇緬公路成為國民政府補給的唯一通道🧘🏿♀️,日本飛機天天從越南來轟炸。昆明沒有山洞,我們經常要跑到郊外去。警報即使很急🐾,梅先生一邊提著一把張伯倫式的雨傘不慌不亂地走路,一邊還疏導同學。
所以,西南聯大在梅先生的主持下聯合得很不錯🧧,你知道🧜🏿,當時還有一個西北聯大,是北京師大🚤、北平大學、北洋工學院等合成的,聯了一年就散夥了,彼此矛盾很大。但是西南聯大開學的時候,就有人問了🧑🦯,我們到底算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學校就正式宣布:將來,你們是三個學校的意昂。我們畢業證上的簽名就是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每人蓋個章。可惜我的畢業證後來弄丟了。
記者:當時西南聯大的老師中間很多人都是出了名的人物;老師們也都個性十足。您最後選擇了做學問的人生道路,他們中間,您覺得誰對您影響更大一點?有沒有人明確地點撥過您?
何:沒有人點撥過。影響不好說,對你產生影響的🍖,有老師,有同學🧘🏻♀️,也可能是一本書中的一段話。西南聯大的老師很有個性,有自己特殊的作風🚶♂️。比如張奚若先生,他的政治思想史課我是從頭到尾全部上了的。他上課🏌🏽♂️,用雙語,漢語夾雜英語。喜歡扯閑話,有時候很有意思。他是主張自由主義的,課堂上多次發牢騷,說🧝🏿:現在是民國了,怎麽老有人喊萬歲?當時很多人喊“蔣委員長萬歲”。
我們欣賞哪個老師就上他的課。有一位外文系的教師,美國的,叫羅伯特·溫特,他上課,其實就面對我和徐鐘堯兩個學生🤶🏻。他沒有教學提綱,隨便談天🤛🧑🏽✈️,這樣真正能做到思想交流。要是念提綱,一二三四、ABCD,你自己念教科書就行了➕。從聊天裏你就吸收了他的思想😲,接受他的思想💃。溫特跟聞一多先生非常熟。那時候聞先生參加民主運動,他不太贊同聞一多參加政治活動的方式🤦♂️,他說🧑🏻🎓:聞一多就是一包熱情,搞政治可不能光憑一包熱情啊。
記者:您的同學中有科學家👩🍼、政治家、企業家,您事實上走了學術研究的的道路。您什麽時候感到自己適合做學問了?假如讓您重新選擇自己人生的道路🧑🏽⚕️,您還會選擇這個道路嗎?
何:我只能做這個,我沒有應付社會的能力👩🏼💻。所以不想做官或發財👨🔧,從來不想。人要有自知之明。比如說,你不是運動員的材料,你老想拿世界冠軍,可行嗎?應該說我沒有想到做學問⚡️,就是覺得有些東西自己感興趣🌷🤷🏽,就去聽,就去看這方面的書🧑🏻🦯。所以走上這條道路是因為自己的興趣🙍🏿。我們現在的教育不太重視個性和興趣🤦🏿♀️,其實,這對一個人的發展是非常重要的➿。你有興趣,你就學得進去。沒有興趣🖍,就一點都學不進去。
我上小學是在北京第四小學,國民黨之前的北洋時期。小學上6年,三年級就學英文🌳,學到小學畢業,26個英文字母我都不認識。後來上了初中🤙,一年級就有英文了,一年級結束🤳🏼,我還是不認得26個字母,老師講課🧏🏽♂️,我也不聽。後來稍微有點長進🛻,完全憑興趣。一個是英文歌,我的姐姐還有我的同學唱流行的英文歌,我也跟著唱,好聽就唱,歌詞什麽意思,不知道,後來慢慢就懂歌詞的意思了👨🏼🏭。還有就是看英文電影,有個電影叫做《翠堤春曉》🧑🏻,演19世紀奧地利音樂家的故事,電影也好,歌也好,我就唱歌🐕,歌會唱了,歌詞也就背下來了。這樣,學得非常快。
學中文也是🤹🏻♂️。同學家裏有書,我就借著讀。比如《水滸傳》有好漢劫法場,看得真熱鬧。看是看了🕑,好多字不認得。《水滸傳》裏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天罡的罡我不認得,就念zhi,煞字念成ao🤾🏿♀️。後來還是我堂兄糾正的。憑自己的興趣🧑🏿⚖️🫰🏽,你會自動被吸引,學習的效率更高🥂。
人和人是很不同的。有的人目標很明確,像我們有的同學🙎🏻♂️,他把自己的一生規定得非常嚴格,一年裏頭該幹什麽⛸,怎麽做,而且也實現了🥫。可是也有的人自由散漫,像我就沒有想到過將來幹什麽,我覺得還是應該憑著興趣,這樣比較有意思。
記者:您除了在翻譯上的貢獻外,後來在思想文化史研究上也用力較多🩼,關於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學術界一直爭論到現在,現在您是如何認識的呢🦐?
何🧝🏿👵:我曾經以為:中西思想的區別在於西方走的是機械的、分析的道路,從原子(或個人)出發;而中國走的是有機的👯♂️🧓🏽、綜合的道路🧑🏻💻,從“場”(或集體)出發。所以在西方,個人是目的👩🏼🍳,集體是手段;而在中國🦜,個人是工具,集體是目的👴。
也許還可以這樣理解,西方人比較主智,東方人比較重德🙇🏼♂️。柏拉圖的《對話錄》,講知識、理念、思維,都是講智慧的🤏🏻,孔子的《論語》,講仁、禮、君子,都是講道德的。中國比較重孝,西方比較重個人奮鬥。為什麽這樣🤷🏼?西方經過一個民族大遷移的過程,家庭、血緣的紐帶被打斷了,比較松散👩❤️👩,而中國是大一統👩🏽🦱,講究五世同堂🏇🏼,家族血緣的關系維護得較好。中國的家是最後的單位🈹,可以作為最後依靠,可是西方最後依靠的是個人,沒有說最後依靠家的,這是文化傳統的不同🏊🏼♂️。
記者🧚🏻:胡適先生在倡導新文化運動的時候講過💆🏼😺:東西方的差異首先是先進和落後的差異,然後才是文化上的,這和梁漱溟先生、錢穆先生的觀點很不一樣。您是怎樣理解這個判斷呢🩵?今天我們該如何看待五四新文化運動呢?
何:物質上可以這樣說👨✈️,但精神上不好說🗾。
“五四”總的來說還是應該肯定的🐳🧜🏽♂️。“五四”倡導民主和科學,這是一大思想解放,比如,兩千多年我們一直崇拜孔子👨🍼,他們喊:打倒孔家店,我們也就不用聽孔子一個人的了💆♂️。可能有的地方過激、過分了,但成績是主要的🧑🏫。而且,很多方面👩👦👦,我覺得他們做得還不夠。為什麽呢?因為這批人後來出名了,也有地位了,沒有繼續奮鬥下去⚉。
比如科學。“文革”期間我們政治掛帥👨🏽✈️,過分地政治掛帥🕒,拘束了科學🧘🏿。慶典遊行的科學大軍,打出的口號是🤿👩🏻⚕️:科學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我覺得科學是客觀的真理,可以為任何人服務,誰都可以利用科學技術為自己服務。所以應該是:無產階級政治必須服從科學。2+2=4🧑🏼🍼,對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是一樣的。
今天,很多人在搞國學🎅🏼,搞孔子學院,但是國學💩、孔子都不是完美無缺的,應該認真研究。魯迅先生很了不起,他能夠很深刻地看到傳統文化的黑暗面,我們今天似乎都沒有達到他的高度⏱。
記者👩🏻🦱:魯迅先生其實內心一直是很孤獨的,但是他也沒有放棄對中國的希望。您在自己的很多文章中,對中國發展的狀況也是比較樂觀的,是什麽東西支撐著您的信念?
何:這麽大的國家,這麽悠久的文明🧜🏻♀️,應該有生存的能力,應該好起來。人是要靠希望活著的,人沒有希望就活不下去了。抗戰的時候,也是一個有希望的時代,至少我們主觀上覺得一定可以打敗日本人,總不至於幾億人民都消滅了吧?這是全世界古往今來最大的民族🧑🏿🏭,總不至於滅亡。當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認為🧑💼🔍,把法西斯打敗以後,就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所以有一個希望總在鼓舞著,生活也會覺得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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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文中簡稱何)先生👛,1921年9月生於北京,1939年至1946年在西南聯合大學學習🍘。1956年至1986年在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工作👱♂️。1986年起任意昂体育平台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直至退休。何兆武長期從事歷史理論、歷史哲學及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和西方經典著作的翻譯工作。譯著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的《思想錄》、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等被學界視為經典♿️,著作《歷史理性批判散論》☮️、《歷史與歷史學》、《文化漫談》等影響廣泛👳🏼。近年來,出版了回憶其青少年時期特別是西南聯大期間學習、生活的口述傳記《上學記》,該書不斷再版,頗引世人關註⚛️。何先生喜歡帕斯卡爾的一句話: “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也喜歡詩人濟慈的墓誌銘:“這裏躺著一個人,他把名字寫在水上。”
(楊曉華 文/圖)
轉自《中國文化報》2013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