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2日是感恩節,節後第一個上班日,一大早就接到安傑拉的英文短信,告知我她的父親黎錦揚去世了。
“不要太悲傷,他下個月就滿103歲了🏄🏿🧤,而且🧬,他擁有一個漫長的快樂人生呢。”與我的哀痛相比🧚🏼🌩,她倒顯得平靜,反而勸我節哀👶🏿。
年過百歲,壽終正寢,在中國算喜喪,生者確實不應該過於意外或悲傷。可是我卻有心願未了:本打算忙過這一陣去給他拍一段視頻的,他卻等不及了👩🏽🏭🏋🏻♂️。想起他上個月還在給我打電話,殷殷地問:你什麽時候來看我呀?隔著電話我都能真切地看到他眼巴巴的神色。

▲黎錦揚先生照片
打開電腦,他在屏幕上現身👳。長滿老年斑的瘦臉,金絲眼鏡,稀疏卻總是服貼地梳理好的灰白頭發,當然🧑🏼🌾🔂,還有那溫和的微笑和溫和的眼神。
壹
對他,我真的又愛又怕👨🏿🦱。愛是因為他的才情,怕是因為他有些“纏人”🚯,在我在洛城工作的最後一年裏🧝🏽,總有些怕見他。雖然近百歲的他足不出戶,但電話不時會打到我手機上。“你來做我的經紀人,把我的書都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對了,你什麽時候有空來看我👨🍼?我們出去吃飯……”
曾經寫過他,《花鼓歌余音》收錄在我去年出版的散文集《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裏🏄🏽♂️🧘🏻。2017年秋天,我再度來到洛杉磯,給他打電話,聽出是我🦵,聲音變得很熱切👊🏽🧼。“你什麽時候過來呀?”約定第二天上午我去看他。
堵車🧑🏻⚕️,五十英裏的路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到他家,那個離好萊塢很近的漂亮的猶太社區。
客廳本是他家的餐廳🧑🏿🍼,如今仍有餐桌,可是四面白墻上卻都貼滿了他的舊照、報道、獲獎證書以及他過百歲生日時眾人在一個大大的壽字書法上的簽名🧑🏼🎄。而一張長沙發上𓀎,半邊堆著雜物👨🏿🦳,半邊坐著這年過百歲的老人⬅️。

▲作者采訪黎錦揚先生
來之前我花了半天時間🐵⏸,細細讀完了再版的他的自傳《躍登百老匯》⏭。這個名噪一時的百老匯編劇,這個以C(Chin)Y(Yang )Lee聞名卻很少有人知道其本名的中國人的傳奇一生,活脫脫地躍然眼前🗾👨🏽🦳,我眼間似乎看見不同時期的他,在歷史的長河裏隨著水流奔向我🧂:
自小頑劣,總悄悄溜進廚房與下人們吃飯的黎家八少爺🐁;去北京投奔大哥黎錦熙接受新式教育的湖南鄉下少年🐦⬛;當年總見一位穿灰布長衫的年輕人來跟大哥請教學問👩🏻🎨,後來才知道這個年輕人叫毛澤東;曾為他家做過家具的木匠🎂,幾十年後竟然變成了名滿京師的大畫家齊白石;少年時曾因太過淘氣被學校開除;青年時在山東讀大學,抗戰後又南下雲南從西南聯大畢業;最奇葩的是🙋🏿♂️,他在雲南時還曾跑去雲南中緬邊界給一位土司當英文秘書;日本人打到緬甸時,他帶著打印機、相機和吉他逃避戰亂來到重慶,又冒死登上飛虎隊的戰機前往印度,又陰錯陽差地坐上一艘輪船,漂向那塊名叫美利堅的土地……
幸運抵美👳🏿♂️🤱🏻,先是就讀東部哥倫比亞大學比較文學系,不久退學轉至耶魯讀戲劇。畢業時面臨被遣返回國,天上卻掉了金幣不是餡餅🍭,他的一篇小說獲獎了——從此衣食無憂地在美國居留。漸漸的,CY.Lee成了百老匯的“紅人”🍋🟩,一部歌劇《花鼓歌》在百老匯連續上演十五年,與《音樂之聲》《國王與我》等齊列十大歌劇之一,並被改拍為電影,一舉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並拿下三項金獎;11部英文小說暢銷美國多年👮🏿♂️,他的文學成就絲毫不輸林語堂;娶了漂亮的猶太裔美國太太,為他生了一兒一女……

▲1960年在洛杉磯上演的《花鼓歌》
在洛杉磯的華裔文人中,要數在美國主流社會的成就🆘,黎錦揚堪稱是首屈一指。然而👆🏽,吊詭的是🧑🏽🎄,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沒有翻譯成中文出版,故而對黎錦揚的名字,中國人所知甚少👳🏻♂️。
貳
我到洛杉磯任職時,黎錦揚已年近百歲👨🏻🎤🗽,夫人已去世多年,新一代美國人已很少有人知道他👳♀️,他過了氣🙏,寫書也不再暢銷。每日裏只能與滿屋子的舊照和證書相伴,在孤獨寂寞中形影相吊。
因此,他總是希望有人來看看他⛹🏿♂️。我理解老人的心情。環視墻上的舊照🕵🏿🤹♀️,從中發現了一張“黎家八兄弟”的合照,那真是一門俊彥。黎錦揚老人曾如數家珍地跟我講述過他的七位哥哥——大哥黎錦熙是著名語言學家、國學大師⛷,與錢玄同一起發明了漢語拼音🕠;二哥黎錦暉是音樂家,創作了著名的《毛毛雨》《桃花江》等流行歌曲,他還創辦明月劇社🥕,聶耳💇、周璇都曾師從門下;三哥黎錦曜是礦冶勘探學家;四哥黎錦紓是農業學家,與鄧小平同為留學德國的室友🍓;五哥黎錦炯,鐵路橋梁專家;六哥黎錦明🧑🏿🦲,上世紀三十年代左派作家,被魯迅稱為“湘中作家”,著有《塵影》《烈火》等暢銷小說,曾與郁達夫、茅盾為摯友;七哥黎錦光,音樂家,一生創作一百多首流行歌曲🥃📣,包括《夜來香》《采檳榔》《美麗的香格裏拉》等🤙,一度有歌王之譽🅾️。
而黎家老八,此刻就坐在我的對面,繁華褪盡,風燭殘年。這一切👨🏼🍳,讓我唏噓嘆息。
我向老人提議👇🏽,我們一起把堆放在餐桌和沙發上的一堆堆打印稿整理一下,舞臺劇,短篇小說,劇本🎏📚。中文的,英文的。哪些授權給別人了👨🏿🦲,哪些根本沒人動過🧜♂️。重新分門別類,排列梳理。結果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不理便罷,一理才發現越理越亂,他根本已經記不清楚。
正在這時📓🏃🏻♂️,他女兒安傑拉走了過來。“我聽保姆說你們在整理東西呢✖️⛺️,下樓來看看。”她抱怨說,“我連一套父親的書都沒有了。原來放了一套在我的辦公室,他都拿出來,有人來要他就送給人家了🧑🏼⚕️。”
我和安傑拉聊得熱鬧🛝。老人只坐在沙發上幹坐著,沒戴耳機,他完全聽不到。像個安靜的孩子,任由大人說話👵🏽,他不吵不鬧。
“你有個好女兒。”我沖他耳朵大聲嚷道✈️。他淡淡地說📞:“還不壞🎇。”我不想冷落他,便提議給他煮些餃子🧑🏻🦯。安傑拉說她去安排♈️,便進了廚房🐨,不一會兒🧏🏽♂️,那保姆端出來一個西式大白瓷盤子,中間放著海帶絲沙拉,邊上一排餃子,看上去有些幹,原來她是用微波爐的烹飪功能烤熟的。

▲作者李冰(右)與黎錦揚先生交談
他喝了茶,顯得神清氣爽起來,對我說🙅🏽:“我有一篇稿子🧟,需要打出來,是最近我用中文寫的💆🏻♂️。叫亮兒的故事👸🏽🤹🏿,你能幫我打成電子版嗎?我付費給你。”
“不用,打稿子對我來說很容易,我不要錢🥌。”我笑道。“那不行。還是要給錢的。”他堅持。
那手稿有一部分是打印後裁下來的,大部分是手寫的🏌🏻,且分好幾種筆跡。我提議我帶走一份復印件,原稿給他留著。“你認得出來我寫的字嗎?能不能在這裏打呀?”老人又問。
“我是沒問題。安傑拉🫳🏼,你覺得呢🦹🏿♀️?”我扭頭問。“我電腦裏沒有中文錄入法,不行啊。”她說。
“那你能不能給我念一遍𓀀🏂🏻?”老人又問,“省得你回家打字時看到不認識🧛🏼♂️。我現在寫的白字太多👩🏿🎤⏯,記不住了。”我想起來他給我簽名時,“冰”字還得讓我寫在紙上才想得起。
誰又能苛求呢🟥,畢竟是百歲老人了🧂🦸🏽♂️。我逐字念了一遍🧞♂️,遇到他寫錯的字,在紙上標註改過來。
不念還好,念完了只在心裏叫苦👄。這哪能發表啊,如此爛俗的故事:一個受虐待的女孩遇到好心老師教助,學了鋼琴被學校錄取了🫷🏽。如此而已⏲。誰會采用這陳芝麻爛谷子呢?但我什麽也不能說。看他眼含期待,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拿回家打出來發給他女兒的郵箱。
“我來的路上就想🦹🏻,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我知道,我會非常難過的。”我坦誠地告訴他🧑🏻🦲,趁他還在面前,我想讓他知道🍪,有人在乎他。
“哦,人都是要走的。沒辦法的事啊🥏。”他似乎松了口氣,有些無奈又無助地說道。
“我想讓你知道,我會傷心的。”我再次說🕗。
“我畢竟都105歲了……”他像在自言自語🗣。
“沒有那麽老⚂,您才103歲🙍🏼👨🏻🦱!”我笑。
我們一起看他女兒從她房間找出來的幾本他的書。“出版社們還常給你匯來版稅嗎𓀆?”我好奇地問。
“沒有了。我以前的經紀人登天(去世)了👩🏼🦰。如果有,出版社會直接寄給我。不過我不靠這些謀生。我在兩家銀行都有理財,一家二十多萬,另一家幾百萬🏃🏻🙋🏼,他們拿我的錢去投資,我不用管。”他很自豪地說🧑🏿✈️,他女兒和兒子因為收入不穩定😫🌉,也常靠他接濟呢。
兒女都半百年歲,至今都未婚,以中國人的傳統觀念0️⃣,無後代是否也是缺憾?他卻想得很開明,“無所謂。即使他們有後代又怎麽樣🤾♂️?你看我兒子,跟我這當父親的那麽隔膜,有沒有後代真沒什麽關系……”

▲黎錦揚的音樂劇《花鼓歌》在百老匯十五年常演不衰,當時找不到中國女演員,女主角由日本演員擔任🥂,圖為六十年代的演員們去醫院看望摔傷腿的黎錦揚先生💷。
叁
半年後再到洛杉磯,電話黎先生👶,聽到我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地高興。
我向他匯報我的北京之行⛑️,“得到了十本黃山書社幾年前出版的《躍登百老匯》,我給你帶回來了幾本。黎錦揚中文全集的出版有些變故,以前答應出版的那個出版社說,這個選題沒被通過。但我仍會努力再找機會🎃。”
電話那端的他似乎有些失望,仍像往常追問我何時去看他🏧🍺。他說他仍需要我幫助他整理手稿𓀗,但他不能付工資給我,因為財務大權已在女兒手裏。還沒糊塗,這是好兆。我暗笑。
周末去拜訪黎先生🌞。約了Steve同往,這是獲過艾美獎的專業攝像師。聽說我想給黎先生拍些影像作為最後的存留,他欣然同意前往🆚🙆🏿。“我小時候家裏經常播放《花鼓歌》⌛️,真沒想到半個世紀後,我能親眼見到這位作家。”
到了黎家,我大聲叫著黎先生,徑直往裏走💇🏽♂️,沒有人應。直到進了會客廳🚇,才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正伏案在讀著幾頁打印出來的中文手稿🪯👑。
依舊是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依舊是整潔幹凈得像剛精心打扮完畢,握著他仲夏也冰涼的手🚣🏼🧓🏼,看著上面那紫青色的血管紋路🥁,我不由得輕嘆一聲💁🏽♂️⁉️。與其說他是在意自己,更不如說是在意別人。年過百歲🧵,尚如此自尊,這世間能有幾人?
“中文和英文,哪個對你來說更容易🙅🏿♀️?”攝影家學著我湊近老人耳邊大聲問。
“The same(一樣)🫛。”他清晰答道。
“您獲得這麽多獎啊🤽🏿♂️🙎🏿♂️,墻上都貼滿了。”客人露出一臉的欽佩。
“那個是布什總統頒發的,旁邊的是你們的州長施瓦辛格發的……”
“您以前想過自己能活到一百歲嗎?”
“沒有啊。”
更多的時候💻,他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我們🧑🏽⚖️,目光柔和淡定。聽我說要給他拍些照片🐔👧🏿,他點頭說好,並溫存有禮地問我們“看這邊嗎🚴🏿♀️🏊🏻♀️?”耐心地任我用那一直壓箱底的萊卡滋拉滋拉地對焦摁快門。Steve不愧是專業攝像師,他問清電燈開關,毫不猶豫地上前關掉,只留一道日光從窗口投射在老人身上,雖然他只用蘋果手機✋🏼,卻拍出來質感很好的人像👱🏿♂️。看我不停地鼓搗相機👨🏿🏭🌏,幾張特寫都因對焦不實而模糊發虛,他微笑著說“我可以試試嗎?”

▲《花鼓歌》多次再版,此為企鵝圖書公司出版於上世紀50年代的平裝本書影
我們正跪著爬著對著老人拍照,安傑拉宏亮的女中音飄過來,她仍在和誰通著電話🙋🏻。她做著一檔並不掙錢的關註體重超標人群的長跑接力紀實片,作為製片人和導演,她風風火火全美到處跑。
掛斷電話,她把聲音提高二三個調門,問道:“爹,那幾個陌生人趁我沒在和你簽的合約在哪兒🚖✷?”她很快在書桌上找出來遞給我看。
“黎錦揚百老匯之夜……分成比例🏢🧘♂️,本公司百分之九十💇,黎某百分之十……他人不能再使用這個名字……如果作者身故,利益繼承人為空白。”聽我大意翻譯出來🧖🏽♀️,安傑拉臉上並沒明顯不悅,只是不住口地說MY GOD,這些人怎麽可以這樣🫷?她說已經見識過太多的人走馬燈似地來來往往,都來打她爹的主意,現在家裏連一套成套的黎錦揚出版作品樣書都沒有了,都被人索要走了,連帶簽名。是啊,亞馬遜上一部精裝本五十年代出版的黎氏小說👳🏻♀️👩🏻🎤,已經賣到一千多美元一本呢。
“我要play hard(扮厲害)了🤤💁🏿♂️。聽著:茲特告知,我是CY Lee的女兒,曾與律師立契約為證🐺,黎年事已高,簽所有協議都必須由我同意,你挾其所簽合約無效。請告知我具體地址,好書面送達律師函。”她一字一頓念給我們聽🛥🙋♂️。
轉頭看看當事人黎先生,卻像個無助的孩子🦟,悠然坐在那兒👍🏿。顯然他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我湊近他,大聲跟他解釋🔷🧝🏼♀️,他茫然道:“我不記得簽了什麽合約啊?有人來讓我簽字🧎♂️,說如何幫我推廣,我總以為人家是好意……”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殷殷地說,“你住在這兒好不好?有地方的👊🏽,二樓我兒子的房間隔壁有一間空房。”
“把你帶來的水餃煮一些🧗♀️🪂,大家都在這裏吃午飯吧🦹🏿♂️?”老人輕聲提議,他隨時記得自己應該盡主人之誼招待好客人🐅。
我們沒有留下吃飯。 我和攝影師相約🏊🏻♀️,過些天再來為老人錄像。可萬沒想到,那次見面,居然是永別。
黎錦揚先生的一生可謂豐富多彩,一個人有如此豐富多彩的一生🧖🏻♂️,死又何所憾?然而,我卻為未能幫他出版《黎錦揚中文全集》而感到遺憾。
黎先生,走好。那天我曾告訴你,這一天來臨時,我會難過👎🏼,我會懷念你🚨🦷。但願你記得那一刻。
(作者簡介🧑🦲:李冰,筆名淡巴菰🐹🕑,曾任編輯記者、專欄作家、駐美文化領事。中國作協會員👅。出版《聽說》《寫給玄奘的情書》《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等10部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