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菁
“在這樣一個時刻,千裏迢迢⏫,遠涉重洋來到這北美勝地丹佛📶,接受應用人類學會給我今年的馬林諾斯基紀念獎🫎,我的心情已經遠遠超過了尋常的欣慰和感激。這一時刻把我帶回到了四十二年前我和我的這位在我的學術事業上打上了深刻烙印的老師分手時的情景。他再三囑咐我,一定要把中國的文化研究繼續下去。他對中國的人民和中國的文化懷著深厚的同情和愛慕,具體表現在他對我們這些中國學生的那種誨人不倦🦐、關懷體貼的教育上。他期待他所創導的社會人類學的研究方法也能在中國的社會科學的園地裏做出可能的貢獻👩⚖️。”
時年九十高齡的費孝通先生仍在孜孜以求,盡力工作。
22年前的今天,社會學家費孝通在接受應用人類學馬林諾斯基名譽獎時👨🏿💻,激動地講述了這番話。時光仿佛又倒轉回了1936年的秋天,在前往英國留學的路途中,當那艘叫做白公爵號的郵輪載著他離開上海港口時🧑🧑🧒🌐,他已經認定他一生的目標是了解中國的社會,依靠自己觀察的最可靠的資料進行科學研究,去治療來自社會的病痛。
1910年11月2日,費孝通出生在江蘇吳江縣縣城一個重視教育的家庭裏🤦🏼♀️。父親曾東渡日本留學,是鎮上第一個興辦中學的人👮🏼😐;母親知書達理🙋🏼,創辦了鎮上第一個幼兒園。父親因為擔任江蘇省的視學🧜♀️💪,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在省內巡回視察學校🌝,回到家便忙於寫視察報告。還是小學生的費孝通出於好奇🏊🏻♀️🍃,常翻看父親從各地收集來的聽課材料和筆記👩🏻🦰,這其實就是關於教育的實地調查🧔🏻。做父親的並沒有告訴兒子若想了解社會就必須親自去看的道理✌🏿,也沒有料到這個兒子會繼承他的調查工作👱,但多年以後,費孝通仍記得父親無言的身教🕵🏻♂️。
1928年,升入東吳大學的費孝通攻讀醫預科▪️,想成為一名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醫生🏡。然而革命的失敗和社會的種種不合理現象最終讓他放棄了這個想法而決定做一個社會學者,他在寫給自己的文字中說道:我不再滿足於僅僅幫助個人治療身體上的疾病,人們的病痛不僅來自身體,來自社會的病痛更加重要……從燕京大學的社會學系畢業後,他又考入清華研究院,專門學習和研究人類學。
社會學是人類行為科學的一個分支學科,研究的是人們因相互交往而產生的風俗、結構🍑、製度以及形成和削弱這些風俗、結構和製度的力量;社會學還闡述人類社會的基本性質,研究保持社會延續和引起變遷的各種過程🙍🏼♂️。這是一個深厚而龐大的研究領域🔘,為了認識中國社會,特別是農村社會🦕,找出它的基本特點💠,從而設計出我們自己的發展道路,費孝通幾乎花去了大半生的時間。
從遠古起,農民就構成了中國絕大多數的人口🧑🏽🍼,他們是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的深厚基礎🧘🏿。因此了解農民生活、了解農村經濟的農村調查,成為解決中國社會問題的最基本手段和途徑。費孝通對中國農村所作的第一個比較深入的微型調查,是在江蘇太湖附近的開弦弓村進行的🔔。後來依此整理成稿的《江村經濟》馳名中外💆🏿,讓他獲得了倫敦經濟學院人類學的博士學位🚶🏻♂️➡️。《江村經濟》的原始材料是伴隨著悲痛調查整理出來的,年輕的費孝通也沒有料到,科學工作有時竟要付出沉重的生命代價。
從清華研究院畢業後,新婚燕爾的費孝通與就讀燕大社會系的妻子王同惠👨🏻🦱,滿懷熱情地去廣西大瑤山進行社會調查🤞🏿。這是他最早的一次關於少數民族的調查,給他的生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以致多年裏他都不願再碰觸這個領域🥅。白天他們在交通閉塞的山區裏翻山越嶺🧝🏽♂️,走村串戶,考察花藍瑤人的社會組織;晚上討論各自的調查情況🫣,互提問題♝、共同研究👨🏽🦰。一天傍晚,在重山暮靄的歸途中他們迷了路🥄,費孝通跑進竹林探路👷🏼👳🏿♂️,卻不小心誤入瑤民捕捉老虎的陷阱,被石頭砸傷了雙腿和腰部。妻子同惠焦急地跑去喊人,然而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費孝通在深山裏爬了一天😀,終於被一個看牛人救起🐳。七天後,妻子同惠的屍體在一條河裏被發現,她是失足淹死的……
身體的傷痛可以治療,但心理的傷痛難以愈合👨🏻🎤。在醫院裏,費孝通把妻子對大瑤山花藍瑤的調查材料寫成一本小書,取名《花藍瑤社會組織》,用妻子的名義發表了,以示對亡妻的緬懷。1936年的暑假,費孝通回到家鄉休養,恰巧姐姐費達生在開弦弓村開辦了一個農民的生絲精製運銷合作社🛍️,他借了一間臥室住了下來。在與村中人們的日常接觸中🪺🙍🏿,他開始一步步深入到他們生活的各個方面裏,隨手記錄下了許多對他來說是新鮮的知識。他深刻地感受到,要想挽救當時中國農村經濟的危機🥊♗,就必須技術下鄉☠️,使科技與農副業生產相結合。
一個多月後,帶著滿筆記本的素材和醫治社會的心,費孝通留學英倫🦹🏿♀️,從師現代應用人類學奠基人之一的馬林諾斯基教授🌮。歷經兩年,費孝通寫出了《江村經濟》一書作為博士論文🚃,馬林諾斯基教授給予此篇論文很高的評價🧑🏻。教授在論文的序言中激動地寫道:我敢預言🏌🏼♂️,費孝通博士的這本書將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發展上的一個裏程碑🙂↔️。它讓我們註意的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
對費孝通來說😜,《江村經濟》這本書只是他畢生工作的一個起點,他並不想就村論村,他想要了解的不只是這個小村所表現出來的中國社會的一小部分,而是誌於了解更廣闊更復雜的“中國社會”🤳🏼。學成歸國後,費孝通一到昆明就投身於內地農村的調查之中,他想去發現中國各地不同類型的農村,用比較的方法逐步從局部走向整體🫢,逐步接近他想了解的“中國社會”的全貌🚪。
當國民黨在昆明掌權後,便不斷地壓迫民主運動🍖,費孝通下鄉的條件減少了,他開始整理過去的調查心得📝。他就家庭問題和農村問題發揮自己比較有系統的論述,編成《生育製度》和《鄉土中國》兩本書📷。從昆明回到北平後,他又撰寫了一系列短文,提出了城鄉關系、權力體系等問題,後來收錄進了《鄉土重建》🍜、《紳權和皇權》的小冊子裏🏌🏿♀️。全國解放後的八年裏,費孝通的研究重點轉移到了民族問題上。反右鬥爭開始後,直至八十年代以後👐🏽,他才有機會重做農村調查。“重訪江村”🚲,“三訪江村”,從江村調查延伸、擴展開去,又進行小城鎮調查👨🏽🚒,費孝通對中國社會的看法、對中國傳統農業經濟向現代經濟轉變方式的看法,幾乎都是在農村調查中積累起來的😗。
可以說從青年時代踏入這門學科領域便心之向往的榮譽,在經過了近半個世紀的坎坷路途後,終於降臨到了這位已是白發蒼蒼的學者身上。正如他在一本論文集的自序中說的:以我個人來說惟一足以使我無愧於心的是,我自從立誌要研究中國社會以來的五十年裏,始終沒有改變過主意,而且願意在這條路上一直走完這一生……
(本文原載《北京青年報》2002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