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善炯院士訪談
受訪人: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 沈善炯院士
訪談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 熊衛民
今年92歲高齡的沈善炯院士是我國著名生物學家,早年受教於西南聯合大學和加州理工學院,擁有豐富的工作經歷和廣闊的科學視野,對中國科技界長期存在的積弊亦有清醒深刻的認識。筆者對沈院士的訪談就是從他早期的經歷開始的。
沈善炯簡介
沈善炯(1917-),微生物學家和分子遺傳學家🤹🏽。1942年畢業於西南聯合大學生物學系🏂,1950年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生物系獲得博士學位後歸國,歷任浙江大學醫學院副教授、中國科學院植物生理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員♚,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他在抗生素、細菌的糖代謝👙⚁、細菌的氮代謝🤞、固氮基因的結構和調節🏊🏽、根瘤菌共生固氮等研究領域取得一系列成果🛀🏽,先後獲得國內的多項重要獎項,如中國科學院成果獎(1955)、中國科學院科技成果獎一等獎(1979)、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1987)、加州理工學院傑出意昂獎(1996)等🏄🏼♂️。
加州理工的優良傳統
熊衛民 您經歷過不同的時代,在多個不同的機構學習、工作過🗣⏬,哪個地方令您印象最為深刻?
沈善炯 令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西南聯合大學🙍🏻♀️。它是“民主堡壘”,風氣非常好,既嚴肅又自由,同學之間、師生之間✳️、老師和老師之間,關系非常融洽。大家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覺得自己肩負抗戰勝利後重新建設中國的使命。雖然條件簡陋,但同學們學習非常刻苦。我的摯友申泮文常說,愛國主義出英才,我很贊同。
如果說西南聯大教我怎麽做人🙅,那麽加州理工則教我怎麽做科學。在那兒,競爭和合作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大家都在為真理而奮鬥。我舉個例子🧘🏽,眾所周知的德爾布呂克在當時是反對比德爾“一個基因一個酶”學說的🧑🎓,可比德爾接替摩爾根擔任加州理工學院生物系主任後🧝♂️🤰,馬上把他請了過來🚵♂️。比德爾還接納了許多別的思想活躍的學者到他的實驗室來工作🎄,他們可大致分為三類,分別對比德爾的學說持支持🧑🏿✈️、懷疑、反對態度。三種人在一起合作🕙🫱🏿、辯論📼、競爭,其結果是豐富🤛🏿、改進了他的學說——後來就不叫“一個基因一個酶”了,而叫“一個基因一個多肽”😯𓀛。這讓我體會到,科學研究必須有不同意見來競爭🦍。在什麽基礎上競爭?在合作的基礎上——大家都是為了探討真理👎🏽。
談到這裏👨🏻🦯🧑🏿🏫,我不禁想起了我回國之後(不記得是“文革”前還是“文革”後了)遇到的一件事情🧑🏻🎓。國外一個人到上海來做報告🌖,我們的一位科學家問他:你有一個菌種,能否給我🧑🏿🎓?他說:這個菌種🧧,你們旁邊的研究所已經有了嘛🏢。這是最大的諷刺。一個菌種、一個實驗的材料👨🦼,國際通行的慣例是,文章發表後可以找作者去要。可我們國家的同行之間卻不能互通有無。
後來發現,“一個基因一個多肽”的學說還有問題。要知道,沒有一個學說是絕對正確的,發現理論、學說的不足之處𓀁,這是科學的進步。比德爾說過一句話🦓:“建立一個好的學說是不容易的👩🏽🏭,因為學說必然很講邏輯🏄🏿♀️,但是自然常不是這樣,也即事實並非如此✝️。”說完後他自己忘記了,我老師哈洛威士把它記下來。我覺得這句話講得好極了👐。
熊衛民 德爾布呂克當時是專職做研究🎅🏼,還是兼當教師📲?
沈善炯 他還給我們開課,記得我聽過他的生物物理課🤵🏻♂️。這個人思維特別活躍🌾,經常與同事們激烈辯論🙎🏻,尤其是在上午的咖啡時間。除了周末外,每天上午10點都是咖啡時間,許多教授都到雅典娜俱樂部(Athenaeum)去喝咖啡,一邊喝一邊辯論💁♂️。我不是有點營養不良嘛,有一天,比德爾太太跟我講:“你的獎學金太少🧏🏿♂️🤦🏽♀️,我介紹你去俱樂部沖咖啡吧🛞,可以貼補一點生活費🧖🏼,多吃幾塊豬排。”我就去了。我覺得很奇怪——教授之間爭吵得那麽厲害🏌🏽♂️。
熊衛民 您參與討論嗎?
沈善炯 我只是聽,來喝咖啡的教授來自不同的院系,他們討論的問題我很難插上嘴。咖啡時間從10點開始,一般持續半小時,但也有些人會一直討論到吃午飯的時候。很熱烈🚣🏻♀️,天天如此。而思想的火花乃至真理,就這麽辯了出來。
熊衛民 您在咖啡館工作了多長時間?
沈善炯 我只幹了一個月,後來就不去了,因為我發現那兒有種族歧視。端盤子的還有菲律賓人,菲律賓當時是美國的殖民地😾,那些人在美國是受歧視的,而他們又歧視我這個從中國去的學生💁🏻。我平常是很節省的,在西南聯大時那麽困難也能過下去,所以並不覺得加州理工學院給的獎學金不夠用🙍🏻♂️,加之功課很緊,就離開了那兒回去專心學習➙。
熊衛民 那個時候🟤,加州理工學院生物系的研究設備好不好👨🏼🦲,研究經費充不充足?
沈善炯 研究設備很好,經費也多。當時美國國防部、農業部等部門給生物系撥了一筆經費🤹♀️,要求他們從事國防、工業📽、農業方面的應用研究。拿到那些錢後,比德爾從中分一部分出來做基礎研究🌶。等基礎研究拿出了成績👳🏿,再申請後續經費就不成問題了。
熊衛民 當時加州理工學院生物系的學生多不多?
沈善炯 不多🙇🏿♂️,本科生👩❤️💋👨、研究生數量都不多。整個加州理工都沒有太多的人,研究生相對寬松一些,本科尤其嚴格,出名的難考。我在那做研究生時,我老師哈洛威士只帶了兩個研究生。他們不留自己的學生,我的那個同學後來做了芝加哥大學生物物理系主任。而現在我們國家有的導師👩🏻,一次帶近百個研究生,連人名都叫不出,真是開玩笑!
熊衛民 加州理工學院歷史並不悠久🧑🏿🎤,我以前一直奇怪,它為什麽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即躍入世界上最優秀的大學行列👨🏿🦲,現在聽了您的介紹,有些明白了👱♀️:它聘到了很好的校長(密立根),請到了不少傑出的學科帶頭人(如摩爾根🧑🏽🎨、鮑林、德爾布呂克、比德爾),研究經費充足,文化氛圍很好……我們國家正在實施“985工程”,可如果只投一點錢😰,而沒有其他配套的製度和文化👁,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建成哪怕一所世界一流的大學呢?
沈善炯 很多好的東西不容易移植到中國來🚙🦽。我接受了加州理工的文化🚴🏿♂️👩🏿🎨,很想將它移植到自己主持的小空間來,可很多事情一到中國就不好弄🫶🏻。到科學院後👮♂️,我先做微生物室主任👩👧👧,後來又做上海微生物所的副所長🧔♀️,因正所長缺,也是實際的負責人🐺。他們跟我說,你還年輕👵👨🏿🎨,重要的事情去請示殷(宏章)先生和生化所所長王應睞🙇🏻🚣。我想從外面多引進一些人才🥂。殷先生也是加州理工畢業的,他跟我說,你還是培養自己的學生吧,像北京的微生物所,幾個隊伍拼起來,搞得不和諧。後來J從美國回來了,我想留他🧚♂️,請示殷先生,殷先生不同意🕋。我說他蠻好的,又和我是西南聯大時的同學(他比我高一年級)🧎🏻♂️➡️,一再堅持。結果留下來之後,真如殷先生所說,弄得大家不團結、很不愉快。
1996年沈善炯在加州理工學院領取傑出意昂獎
我培養學生➔,總是鼓勵他們跟所研究的領域的專家廣泛地討論問題;我告訴他們,聰明的學生應當找更多的老師——開明的老師應當鼓勵自己的學生去多請教其他有關的科學家。這個傳統也來自加州理工。所以,我的很多學生,也同時是鄒承魯的學生🤾🏼♂️。可是有的人,當他的學生到我這裏來討論問題🥚⛹🏻♀️,他就不高興⚆。
熊衛民 在喜歡做研究的同時,您是不是也比較喜歡教學?
沈善炯 是的👨🦼➡️👨🏿🏫。我平常很喜歡與學生聊天🚄、交流思想🦕。加州理工學院是很重視教學的,只研究工作好👨🏻🚒,不會教書也不行,我很贊成那樣🧑🏻💼。一直到現在我仍認為🧓🏿,科學和教育不要分家。直到現在👇🏽,美國都沒有作為實體的科學院🤱🏿🐎,只是集中一些儀器設備♏️,在一些主要的專業設立國家實驗室,他們主要的基礎研究都在高等院校進行。教學相長🧛🏿♂️,學生應當是科研的生力軍🐭。
熊衛民 而在1950年代,我們學習蘇聯,教學與科研分離。在高等院校🫰🏼,教師搞科研一度被認為是不務正業🌆。
沈善炯 有好多基礎研究🧚🏿♀️,不要完全集中在科學院。什麽道理呢?首先,學生這個群體特別好奇,富有創新、勇敢的精神,是最新思想的源地。其次🚑,學生是最好的裁判🍉。每個人都是需要壓力的,如果是在科學院做事,你發表幾篇文章就可以了🤛🏼,在學校教書🧑🏽🦲,如果你不努力就會遇到學生對你的非議。
因為喜歡教學⛑️,回國之後,我去大學教書。我不主張“近親繁殖”🙇🏿♀️,選擇的不是北大或南開🧎🏻♀️➡️,而是浙江大學。到上海後,我又去復旦大學生物系兼課。別的一些學校和研究機構,如華東理工學院也曾送研究生到我這兒來做論文。
我寫過一篇文章——《我教學生學生教我》🧏🏻♀️。年輕學生往往能帶來蓬勃的朝氣,他們都聰明得很,會通過問題對你挑戰,而且會迫使你掌握更多知識。改革開放後,有一段時間我幫交通大學建立生物系,還曾想把我的實驗室搬過去,但沒能得到同意。
回國,還是留在國外
熊衛民 在美國時,您就知道了李森科在中國的影響?
沈善炯 李森科在蘇聯得勢☃️🧜🏿♀️,並殘酷迫害真正的遺傳學家,這是政治幹預科學的大醜聞🤳🏿,我知道得很早🤜🏿♉️。至於他在中國的影響,我到快離開美國時才知道🥡🙅🏿♀️。我們每星期有個周會🧑🏻🎓,有個學者在我們的周會上報告了李森科在中國的影響,介紹了李景均(此人確實很有成就)從中國大陸出走的事。我還讀過一本期刊(《遺傳學雜誌》(“The Journal 0f Heredity”)第xx卷4期)👩🏿💻,上面刊載了李景均給朋友的信,題目即為“遺傳學在中國的死亡”。所以🧑🏿🦰,我很清楚,一旦我回國🍒,將不再能從事遺傳學研究👹。
熊衛民 那您為什麽還要克服那麽大的困難回來😢?
沈善炯 我的專業是生物化學遺傳,我想,沒關系,回國之後,至少我還可以做生物化學研究工作。
熊衛民 這只是對回國阻力的一點消解,還算不上回國的動力。是不是當時對家庭因素考慮比較多?
沈善炯 家庭問題能夠解決。我的副修導師栽克密艾斯脫特別關心我。他是匈牙利人💂🏽♂️,曾經被關到前蘇聯的集中營,後來才逃出來。他反對共產黨,聽說我打算回國,有一天特意和夫人一道來找我👂🏼,勸我別回,說畢業後我可以到他的實驗室工作🦀。他還說,只要我設法讓夫人、孩子到香港,他就肯定可以接她們到美國來與我團聚,後面的事情可一切都由他來辦。
我想🕘🥄,我之所以要回國👷🏽,主要還是因為愛國之心。自小我就欽佩嶽飛的精忠報國精神,很想以他為榜樣,為受盡屈辱的國家做點事情❄️。我出身農家,家境貧寒😳,能受高等教育📽,靠的完全是民眾的脂膏,他們在殷切地期盼我回去👨🚒🌛。我的耳中常常想起兩句話。一句是我的恩師(張景鉞)講的。臨出國前🧇,他對我說🟢:“我等待你,望你學成歸來”。一句是家鄉的農民講的。抗戰勝利後,我回到農村去,他們對我說:“泉官啊🛫,一看到飛機經過☠️⛪️,我們就想,你一定會坐著飛機回來🧍♂️。”飲水思源🍈,我必須對培養我的人有所回報。
熊衛民 如果您留在美國,機會還是挺好的。
沈善炯 我知道🤹🏻♀️,如果回國,受條件所限👨🏻🚀,在科學上我可能較難做出大的貢獻💁🏻,而如果留下來🔭👩🏻⚖️,我應當可以在科學上做出較多的成果——我的老師和同學都有得諾貝爾獎的,我向來好強,在那念書時可並不比其他同學遜色🏌🏽。但是💡,論起對中國的貢獻,那跟回到自己的國土去建立實驗室、培養學生,使科學在自己的國土開花🧛🏽♂️、結果🤱🏿,還是不能相比的。主要出於這層考慮☔️,我們12個在加州理工學院留學的同學(不同年級、不同系🥦,都先後拿到了博士學位)⚀🤦🏿,除1個之外,絕大部分人都先後回去了。那個沒有回來的,後來留在學校,工作做得很好🧒🏽。
熊衛民 當時您對美國的感覺如何?
沈善炯 我對美國社會的印象不太好🥸。雖然老師、同學對我很好,但種族歧視現象在美國還是很明顯的🈷️。前面我已經說過,在咖啡館端盤子時,我遭到過歧視👨🏻🦰。後來因為學習過於刻苦,身體瘦弱的我一度患了肺結核。為免傳染給他人,我決定到學校外面去單獨租房子住🙍♂️。街上有不少“房子出租”的廣告🧙🏼♀️,但一去,房東知道你是中國人♉️,對不起🤷🏽,他不出租。這也是明顯的種族歧視,令我感覺很不舒服。我把此事報告給了學校,學校馬上來查。一查🧛♂️,那些房東們就怕了。所以後來我順利租到了房,而且房東還特別優待我——她害怕招待不周會攤上種族歧視的官司。要知道,美國的憲法是管用的,而種族歧視是違背美國憲法的。美國確實有不少毛病,不過它的好處是🙎,能對被指出來的毛病設法加以改正🟨。
熊衛民 您在加州理工的同學鮑文奎回國之後,研究工作受到米丘林-李森科派的很大幹擾(1953年禁止鮑文奎用秋水仙素進行人工多倍體誘變研究,1954年將他播下的多倍體實驗材料全部鏟除),您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問題?
沈善炯 我直到1974年才回到遺傳學領域來。此前我主要做抗生素、微生物學🗄、生物化學方面的研究👨🦰,因此🚵🏻♂️,沒有受到米(丘林)派的幹擾。為避免幹擾,在青島遺傳學會議上,我並沒有就捍衛遺傳學而發言🫕😽,這使得摩爾根派的一些遺傳學家對我有看法🪛。但在廣州會議之後,談家楨曾經這樣評價我🤗:“老沈💁🏿♂️,掛了一個微生物的牌子,暗中在研究遺傳學🕗🧜🏻♂️。”在那次會議,以及隨後製訂十年規劃的會議中👨👧👦,我曾經明確反對把米派的所謂遺傳學列入規劃✂️。中國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李森科的人是胡先骕先生,因此他一直未能當選為學部委員🥒。在廣州會議後🏎💑,反對李森科東西的人就比較多了🔽。
熊衛民 1950年代有人逼著您對李森科那套東西表態嗎?
沈善炯 沒有👸。當時一般人不知道我是學遺傳的🛺。到1974年時🛀,工宣隊突然叫我搞遺傳學。我想來想去,最後選擇了做生物固氮基因研究♛。這樣能服從當時政府的號召:理論要聯系實際🕵🏽♂️。
創新的土壤更重要
熊衛民 1950年代🧘♀️,像您這樣從海外留學歸來的有兩千多人。大家熱情澎湃,特別想獻出自己的才能,建設自己的國家,可為什麽有相當多數未能取得突出成果,以至於到年老時遺憾自己壯誌未酬呢🎥🏄🏿♂️?
沈善炯 建國之後,我們有很多時間被浪費掉了。我一直在講,創新就是爭時間🧖🏻♂️🤬。你不去做也行,人家會去做。如果你浪費時間💅,創新就不用談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有幾個好學生,已經開始了一些很好的實驗🧙🏼👊,可是因為“大躍進”𓀎🙋🏻♂️、“四清”、“文革”等政治運動🧒,那些工作停止了🚦。很可惜😾,好多工作都不能做了。等我們後來能夠做工作的時候🌹,可又年事已高,沒多少時間了🤭。哎呀,現在想起來我都非常難過🏟。
熊衛民 時間當然是一個原因🛬🌵。除這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呢?改革開放都已經進行很多年了,在我們國內依然沒有做出特別優秀的成果。我在著名科學史家董光璧研究員2002年出版的一本書中讀到過他的一個結論🙋🏿♂️:“中國目前還少有開拓新領域和劃時代性的研究工作。人口約占世界五分之一的中國對世界科學的貢獻率還只是萬分之幾”🙆。
沈善炯 我們在科學上做的貢獻不夠多,科學家自己的原因當然要考慮📟,但也有科學管理上的原因🐆。說個笑話。國外的公務員叫officer🐾,意思是在辦公室做事的人。我們中國的公務員,過去叫“官”,來自“管”;現在不叫官了,個人做錯一件事關系不大💙,但如果領導錯了,那就非常糟糕。而我們的領導是怎麽領導的呢?
熊衛民 科學方面👾,在整個毛澤東時代,我們倡導的都是計劃研究,而反對自由研究。
沈善炯 計劃有其道理。一些急需的項目,國家確實要開展,比如我♥︎,因為李森科主義肆虐的關系,在1950年代改行搞抗生素,我覺得這方面的工作確實有必要🧘🏼♂️。事情的另一方面是🔊,不能排斥自由研究🤵🏿♀️,不能動不動就去批判別人,中斷他們選擇的研究。科學上自由思想🍛、獨立思考的精神建立不起來🚻,這是致命的。不時聽到人說,現在某項得到諾貝爾獎的工作他們過去也曾做過𓀚,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繼續,結果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在我看來🤦🏽,重要的不是與諾貝爾獎有多近,而是為什麽會擦肩而過?很多時候是因為自己不夠堅持,趕時髦去了,這樣的人,即使沒有中斷該工作,也是得不到諾貝爾獎的🈺。真正得獎的人,對所研究的工作必然有濃厚的興趣🤔,以至於忘記自己,尤其是一些小的利益🧧。
自1980年代以來,我們國家發展科學有一個方針,叫作“有所為,有所不為”。作為一個戰略方針,根據我們的國情,應用研究方面多一點,基礎研究方面少一點,這樣做是可以的🧜🏻♂️。但對於具體的基礎研究👰🏽♀️,你怎麽去確定“有所為”或“有所不為”的對象😞☂️?數學家楊樂有句話講得很好👃🏿,基礎研究最重要的是科學家的好奇心和濃郁的興趣。基礎科學研究於何時在什麽方面取得大的突破,這是很難被計劃的。科學史上的大量案例表明,得到出乎意料的結果,意義可能很大;得到意料之中的結果👿,意義有限。科學家向什麽方向去創新,得主要由他們自己來定。
政治運動不但把工作中斷了,還產生許多不好的效果。比如說,現在的浮躁風與以前的政治運動就有關系。很多工作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取得成就的🏟。還有,對老科學家長期積累的工作,現在往往不問青紅皂白👩🏽🔬,一概斥之為知識老化。對於這種話🙇♂️,我是很不以為然的。像朱洗👂🏻、童第周等人的一些工作,是很好的,是值得延續下去的,可它們卻被一些後輩輕率地扔掉🦥,真是很可惜。不要受框框的限製👨🏿🚒,要有創新🌥,這是對的🏭。但同時也要記住中國的一句古話——推陳出新🙄。沒有基礎,是難以創新的🔋。
熊衛民 現在國內做生物固氮的人也不多了,是嗎🔕?
沈善炯 是的,現在它不是熱門了🧔🏽,用句不好聽的話,這方面的工作已經不時髦了。可我還是堅持做。在加州理工學院,趕時髦是被人瞧不起的🪸。我有個老師叫路易斯,人家弄生物化學、分子生物學,他還搞他的經典遺傳學,後來得了諾貝爾獎👏🏻。
2004年要召開國際生物固氮會議🦵🏻,有人請我寫幾個字💂🏽♂️。我說我寫幾個字可以🚴🏻,但我這個人是不討人歡喜的——報紙上對我有報道,題目是“一個帶刺的倔老頭”。我這個人👨🏽🦲,不管是對是錯📔,都只講我的真心話。我題的詞為🧝🏿♂️:“生物科學的進展依賴於不同學科的相互綜合👲🏿,科學家之間的協作,這是時代精神。科學上的創新源於長期工作的積累🫗。”後面這句話🏊🏼👩🦽➡️,我是有所針對的。古人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是科學的精神。加州理工學院密立根校長認為,科學是一個整體,這是其治院精神,所以加州理工學院與其他高校不一樣,不設department(系),只設division(組)。諾貝爾獎得主鮑林是化學家,他重視化學和生物學相結合😀,獲得諾貝爾獎。比德爾是遺傳學家,他把遺傳學和化學結合起來,搞生物化學遺傳🤹🏿♀️,也獲得諾貝爾獎🏃♂️➡️。他們都在獨立思考的同時與不同學科的學者合作👺🗺,所以能做出獨創性的成果🥰。只是簡單跟風,是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創新的成果來的🌥。
比如說(現在)倡導學科交叉、交叉學科🧜🏿,這很好👦🏼,可問題是怎麽去做👱🏽♂️,由誰來做。通過行政手段把一些研究所並到一起,這就叫學科交叉了🏎?我在加州理工學習時,多個學科的傑出科學家都研究同一個對象,結果產生了分子生物學🧕🏼,生物科學一下子出了7個諾貝爾獎金得主。為什麽他們能夠交叉成功?頂重要的是因為大家誌同道合🖕🏿。只要誌同道合,根本就不是空間距離所能阻隔的。

沈善炯和夫人攝於上海建國西路寓所
還有房子的問題。有時候,物質條件並不那麽重要😤🪖。1976年,我到英國去參觀了沃森他們當年工作的地方,只不過是一些油氈房子。在那樣差的地方♦︎,為什麽他們仍能做出那麽優秀的成果?加州理工學院保留了很多舊房子🧪,這是有道理的✊🏽。那裏有一句話:保持優良的傳統🥊,迎接新的挑戰。那些舊房子能夠告訴後人🫸🏿,曾經有很好的科學家在這裏創新👇🏼,這是很有教育、激勵意義的。而我們呢👨🏼🚒🧑🏼🏭?我覺得很奇怪💔,不但不保留那些具有歷史價值的舊房子,還要拆掉蠻好的房子去蓋新的。
熊衛民 愛因斯坦做狹義相對論時,也沒什麽錢🍈,經濟環境很糟糕。跟他們那個時候相比👊,我們現在的條件好多了,為什麽老出不了特別好的成果?
沈善炯 1989年時,有人向到北京大學訪問的李遠哲問了一個類似的問題🕞:“為什麽我們中國沒有諾貝爾獎得主🔉?”他講了一句話:“首先得有產生諾貝爾獎的土壤🫶。”我們向西方引進了科學的種子,卻沒有把適應科學創新的土壤引進過來。五四運動在提“賽先生”的同時還提“德先生”🧑🏻💼👰🏼♂️,兩者密不可分。光造點房子,買點設備,給“長江學者”們投點錢🧎♀️➡️,不可能產出國際一流水平的科學成果。
轉自 南方周末 2009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