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陳一堅院士2003年7月16日在我校研究生畢業典禮上的演講稿。陳一堅學長1952年畢業於清華航空系,畢生從事航空事業,主持設計了我國新一代殲擊轟炸機“飛豹”,被譽為“飛豹之父”。
回憶起五十一年前,我也從水木清華畢業,從這裏走向工作崗位。那個時候沒有這麽漂亮的體育館,沒有這麽熱鬧的場面來祝賀同學們走向社會。大家只有在校園裏張貼著的大紅榜上,才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單位。在軍營裏集訓了半個月後就直接坐火車來到哈爾濱飛機製造廠。 當時正值抗美援朝的高潮階段,前線打壞的飛機很多,不斷地送到我們工廠裏來。我們不分晝夜就為了把這些飛機早日修好,重新送到戰場上去打擊美帝國主義。這場戰鬥確實是鍛煉了全國人民,也鍛煉了包括我們這些剛離開學校,懂一些書本的知識,但十分缺少實踐經驗的年輕人,經過三年的努力,我們終於掌握了飛機修理的技術,保證了抗美援朝的需要,同時在三年之內,我們又學會了仿製蘇聯的飛機。三年之間,我們走過了修理和仿製兩個階段。這在世界上也是非常少有的速度。 1955年,國家意識到空軍非常需要先進的戰鬥機,決定我們國家自己設計飛機。就從幾個單位抽調少數人組織成立了建國以來第一個飛機設計室。地址在沈陽,我是有幸被選中者之一。1956年,剛過了春節我就到了沈陽,走上新的工作崗位,在短短的兩年多時間裏,我們就把第一架中國人民自己親手設計的飛機送上了天。那個時候,有三個國家有這個能力設計這個水平,這個量級的飛機。其中一家是美國,一家是波蘭,再一家是我們。而我們在這場競賽裏面又取得了第一的成績,我們最快最好地把它送上了天。 越南戰爭使世界作戰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那時開始,各個國家都在大力發展帶有強大打擊力量的飛機,那就是殲擊轟炸機。 殲擊機的優點是機動性很強,可以格鬥;轟炸機的優點是可以飛得很遠,帶比較多的攻擊武器去炸敵人。但是如果有一種飛機既具有殲擊機的功能,也具有轟炸機的功能,那不是一舉兩得嗎?因此美國就大力發展這種飛機,比如說F4,F11,以致後來的F16,F15,F22。70年代我們國家的這種飛機很少,要求我們研製這種殲擊轟炸機。這時候,我剛從“文革”解放出來,這個任務就落到我的頭上。我的戰友,一批年輕的同誌,書本上的知識是豐富的,但實踐經驗確實是少得可憐。就是這樣一個生氣勃勃的又很想把我國的航空事業做好的隊伍開始了殲擊轟炸機—“飛豹”的研製工作。研製過程遇到很多困難,因為兩種屬性的飛機放到一種飛機上。“飛豹”起飛的時候,可以帶很多的彈:激光彈,航空彈,炮,空空彈,空地彈,空海彈。它身上各個地方都帶著武器,出發把目標催毀,把這些攻擊武器全部釋放出去以後,它又是一個殲擊機,有非常強的作戰能力。這個飛機總重27噸,帶的彈是七噸,油八噸,在當今世界上這一代飛機也就不過如此。飛機的總重與攜帶東西的總重的比,就是“裝載率”,我們的裝載率比歐洲的“狂風”還強,這是我們第一次設計這樣的飛機,我們就取得這麽先進的指標。大家可想而知,困難相當大。當時,文化大革命把我們的科研隊伍,物質條件,實驗條件,計算條件破壞得所剩無幾,70年代,80年代只相當於國外50年代的水平。我們克服了這些困難,做了大大小小接近千次的實驗,我們靠的計算手段是什麽呢,初期還是靠機械式的手搖計算機為主,後來我們勒緊褲腰帶什麽都不買,就買當時國內最好的計算機。就這樣我們不斷改善我們的手段,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我們憑著艱苦奮鬥的精神攻克了一道道難關。 飛機的設計有這樣一個特點,一架成功的飛機使用壽命是40年左右,設計過程中還要試飛,製造,需要十幾年,最後拉出來已經是十幾年以後的事,使用壽命還得再使用二三十年,所以設計中就需要采用相當多的新材料,新工藝,新設備。不然飛機一飛出來就報廢,落後了麽。因此搞設計的同誌肩上有一個特殊的風險包袱,就是新技術。我們“飛豹”用了多少的新技術呢,用了40%的新技術。在國際上有個統計規律,你用的新技術如果超過了40%,你飛機的成功率只有50%,甚至小於50%。同學們可以意識到,由於我們追求先進,就要冒50%失敗的風險,我們都知道有這個風險,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們立下個誓言,就是要給部隊滿意的飛機。這樣一個目標所帶來的風險我們這代人要把它承擔起來,本著這樣一種敢為人先的精神,用我們的聰明才智去克服它。 飛機是多學科,多專業,高投入,高風險,長周期這麽一個戰略產業,它綜合了所有學科,個人與集體的關系就變得十分重要。在工作崗位上光有知識是不夠的。給你一個任務,要求你把它完成得最好,最完善。用我們的行話來說就是最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最優,但事實告訴我們,所有的局部的最優機械地加起來不等於全局的最優。我這個總設計師的責任就是把他們所有的最優妥善地取舍,妥善地協調,妥善地處理,把它有機地綜合在一起,形成最優的“飛豹”。總設計師的標準很多,主要的標準就是你拿出的飛機是不是總體最優。這就要求有團隊精神。同學們走上工作崗位後就面臨一個如何與大家團結奮鬥的問題。“飛豹”飛機涉及到十個部委,上百廠、所。我簡單舉個例子,裏面有個很小的過濾器,這種過濾網是纖維製成的,靠紡織工業部攻下了關。大家很難想象,飛機製造和紡織工業部有什麽關系?它涉及到的專業非常多,所以如何形成一個積極的集體力量是設計成功的前提。 科技是不斷發展的,在學校學到的只是基礎,到了工作崗位要抱著“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我在學校沒有學過計算機,到了工作崗位需要使用計算機,我就自己買了書本,學習編程,後來我又想把幾個計算機連接起來搞成個系統,就是在不懂當中學會的,都是自學成材的。事實上,很多學問是在工作當中學出來的。希望同學們走上工作崗位後,一定要下定決心,“活到老,學到老”,才有可能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在這許許多多的體會當中,最大的體會就是如何做人,這是最基本的。我們清華人,學校老師就教育我們要用“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校訓作為我們做事做人的準則,一切追求完美,一切追求最好,一切追求高質量,歸結起來就是誌氣、拼搏、創新,這也是我一生的準則。 陳一堅從意昂体育平台航空學院飛機設計專業畢業後,近50年來,他參加過殲教一、強五、運七、「飛豹」等十多個飛機型號的設計與研究,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1項,部級科技進步一等獎4項、二等獎1項,兩次榮立一等功。主編出版設計手冊2套、譯著3冊,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同時在北航、南航、西工大三所大學任兼職教授和研究生導師。1999年12月6日,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