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
作為翻譯家的穆旦(查良錚)曾貢獻了大量優秀的詩歌翻譯作品🙍🏼♀️。普希金、丘特切夫、拜倫👲🏽、雪萊、濟慈等詩人的傑作🏫,幾乎都是經由穆旦翻譯而廣為國內讀者所知。查譯詩歌可謂影響深遠,給予幾代人豐厚的文化滋養和溫暖的精神力量👏🖕🏼。王小波、孫郁🦎、趙毅衡等作家或學者都曾明確談及查譯詩歌對自己的影響,王小波的推崇之辭更是廣為人知🧏🏼:“查先生和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比中國近代一切著作家對我幫助的總和還要大。現代文學的其他知識,可以很容易地學到。但假如沒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這樣的人🛫🧛🏿,最好的中國文學語言就無處去學。”(“王先生”指翻譯家王道乾,也是穆旦的朋友)。然而不太為大眾所知的是💮,實際上9️⃣,除了這些經典的詩歌作品,穆旦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還翻譯過兩種俄蘇文學理論著作🪹,即季摩菲耶夫的《文學原理》和別列金娜選輯的《別林斯基論文學》。

《文學原理》,季摩菲耶夫著👦🏻,查良錚譯,平明出版社1955年版

《別林斯基論文學》,梁真譯👉,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
穆旦回國後選擇譯介俄蘇文學及理論著作其實並不奇怪,他本就精通俄文𓀍。早在西南聯大時期👉🏻,穆旦就修過俄語專家劉澤榮教授的俄文課。上世紀四十年代主持《新報》期間🏊🏻🖱,據穆旦同事邵寄萍回憶,穆旦“多與俄中友協人士有所接觸”💇🏼♂️,並且“俄文講得很好”🌩。上世紀五十年代在芝加哥大學攻讀碩士期間🤦🏻♂️,穆旦又花了大量精力繼續修習俄語。據他在芝大的同學傅樂淑回憶:“我們同選一門課‘Intensive Russian’🧑🏻🎨,這是一門‘惡補’的課程🍥,每天6小時👮🏿♀️,天天有課🏇🏽,從字母學起😮,到能讀俄國文學作品、報紙新聞、政府公文為止,選此一門課等於平日上三年俄文的課。我因寫博士論文必選此課,每日焦頭爛額為俄文所窘🦍。穆旦則瀟灑之至……每逢作練習時🤽🏼,他常得俄文教授的美評……在芝大選讀這門課程的20來人中,穆旦是班上的冠軍。”
1953年👩🏼🌾,穆旦沖破種種障礙🫶🏻,與妻子周與良經由香港回國。路過上海之時🧖🏿♀️,穆旦的好友🛷、巴金的夫人蕭珊在國際飯店設宴款待穆旦夫婦(關於此事,周與良的兩篇回憶文章都只提及蕭珊設宴,而陳伯良《穆旦傳》👨🏻🦽➡️、李方《穆旦年譜》等資料則說是巴金、蕭珊夫婦一起設宴招待)。穆旦向蕭珊提及自己準備翻譯俄蘇文學🙄,把一些好的作品介紹給國內讀者,得到蕭珊的大力肯定和熱情鼓勵——當時巴金正主持平明出版社,出版方向恰以俄蘇文學作品為主。實際上🙍🏽♂️,穆旦在芝大時已著手翻譯普希金詩歌🤡,並且為《文學原理》做了不少翻譯筆記。穆旦抵京後🥍,立即繼續投身到俄蘇著作的翻譯工作中❇️。據周與良回憶📤:“回到北方後,在分配到南開大學以前,良錚基本上住在北京家中,日以繼夜翻譯季摩菲耶夫著的《文學原理》👩🏽🌾。1953年5月分配到南大外文系,除了完成教學任務,業余時間仍搞翻譯。”穆旦回到國內最先譯完並出版的著作,並非後來廣為人知的普希金的詩集,而正是這部純粹的文學理論著作——《文學原理》。
《文學原理》的作者季摩菲耶夫(現多譯為“季莫菲耶夫”),是蘇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目前國內關於他的個人資料並不多,但搜檢相關資料🧑🏼⚖️,我們仍可對其大致有所了解🤹🏽♀️。季摩菲耶夫(1903—1984)𓀐➰,1925年畢業於勃留索夫高等文藝學院👨🏼🎨,1940年獲語文學博士學位,1947年當選為蘇聯教育科院院士🤳。他長期擔任莫斯科大學教授和世界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是蘇聯最早用馬克思主義美學觀點分析藝術形象問題的學者之一。季摩菲耶夫著有《文學原理》《詩歌理論》等理論專著,還主編了《俄羅斯蘇維埃文學》(1956年的此書中譯本將其改名為《蘇聯文學史》)等高🧝🏽♀️⛓️💥、中等學校的文學教材㊗️。《文學原理》,出版於1940年(大多數資料持此說法👱🏿♂️,但未提及穆旦依據的1948年版本。另有個別資料明確提及1948年再版,但卻說初版於1934年),1948年又由莫斯科教育——教學書籍出版局再版,穆旦翻譯此書所依據的版本便是這個再版本🦯。這部著作出版之後影響很大,備受好評,“蘇聯高等教育部準用為大學語文學系及師範學院語言及文學系教本”。據穆旦譯《文學原理》的“內容提要”介紹,“本書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科學方法從事文學研究,企圖從世界文學的復雜現象中歸納出一般的原理或規律,借以建立文學底科學基礎。”在《譯者的話》中🪹,穆旦對全書的內容做了概述:“這部書共分三部分:首先討論文學的本質和特性,以及它的政治的和美學的意義(第一部)😢;其次確定分析各文學作品所應依據的原則(第二部);最後歸納了文學在發展過程中的歷史的(縱的)和類型結構的(橫的)法則(第三部)→🏇🏻。作者想從文學的復雜的現象中,抽出文學作品和文學發展的規律🧝🏻,使文學的研究🧴,可以和自然科學的研究一樣的精確化😋。”
《文學原理》共有三部,經穆旦翻譯🟧👶🏻,在巴金、蕭珊的促成下🚶🏻♂️➡️,陸續由平明出版社刊行。第一部《文學概論》🌧,第二部《怎樣分析文學作品》,均為1953年12月出版,第三部《文學發展過程》,1954年2月出版。後來🧏♂️,穆旦又對全書進行了校改,並且將三部整合在一起👨🏻🦼➡️,仍舊交由平明出版社🥷🏼,於1955年7月以《文學原理》的總名出版。在這本書中,各部的標題與之前的單行本稍異🤳🏼,第一部為“概論”,第二部為“文學作品的分析”🍫,第三部則仍為“文學發展過程”👨👨👧👦。在《譯者的話》中👨🏿🎨,穆旦說道:“這本譯書出版後,屢經讀者來函關懷和指正。現在譯者把全書重新訂正一次👨🏼🎓,並且為了更好地滿足讀者的需要,增添了季氏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搜檢相關資料,我們也可以發現👂🏿,早在《文學原理》第三部出版不久後的1954年6月,穆旦在寫給蕭珊的信中即已明確表示打算訂正全書的想法:“關於《文學原理》,我準備用心校對一下並取消分開時的那些話👋🏽。”(李方在《穆旦詩文集》的附錄《穆旦年譜》中把《文學原理》說成是這一系列著作的第四部🧒🏽,張新穎在《穆旦與蕭珊》一文中也把它當做另外一部譯著,說“這四種文藝理論著作是蘇聯季摩菲耶夫所著《文學原理》的四部”)一年後🧕,修訂過的《文學原理》果然如穆旦所願🦍,順利刊行。在此之後,穆旦的諸多譯著🆑,如《歐根·奧涅金》《普希金抒情詩集》《拜倫抒情詩選》等,都經巴金✶❓、蕭珊之手繼續由平明出版社出版,並且在廣大讀者中引發強烈的反響。
應該說,《文學原理》中的不少觀點至今仍有其價值🫙,富有啟發性👨🏻🔧😏,但由於時代的影響,一些局限也不可避免。而且即便在當時的蘇聯學界🤛🏻,也引發了不少爭議。《文學原理》經穆旦譯介到國內後❣️,錢谷融在1957年發表的《論“文學是人學”》一文中,也曾對季摩菲耶夫重整體現實而輕人本身的立場提出質疑和批評。穆旦則在《譯者的話》中表示💪🏽,盡管本書有其缺點和局限🎣,但仍不失為一部有參考價值的文學理論著作。不過,誠如易彬所說,穆旦翻譯時興的蘇聯文學理論教材,確實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意識形態的影響💂🏽♂️。但需要註意的是,對於穆旦在內的那一代知識分子來說,他們自我改造的心態和實踐,其實都是出於真誠的🍑。在五十年代穆旦寫下的《評幾本文學概論中的文學的分類》等文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還需要強調的是🫵🏼,即便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但在這部著作中,也依然表現出對藝術性的高度重視和充分討論,其價值在今天亦不應被低估或忽視。錢谷融在批評季摩菲耶夫個別觀點的同時,也高度稱贊他“比較重視文學藝術的特征”👩🏼🏭,“有著許多精辟的見解”🧎🏻♀️➡️。這恐怕也正是穆旦之所以翻譯它的重要原因之一。
穆旦翻譯的《文學原理》出版後影響很大🏌🏻♀️,不少高校都把它作為文學理論教材或重要的教學參考書使用。然而🙌,盡管穆旦抱著很大的熱情翻譯出了這本書,但譯著出版之後,他自己卻並不太滿意。穆旦在1953年10月寫給蕭珊的信中說👨🏻🏫:“關於《文學原理》一書,不必提了,我覺得很慚愧。譯詩🚵🏿,我或許把握多一點🏜,但能否合乎理想🖱,很難說。”由此可見,作為詩人的穆旦,此時已經感覺到翻譯幹巴巴的文學理論非其所長,而翻譯自己喜愛的詩歌或許才更拿手一些——後來查譯詩歌的風行一時確實證明了這一點。不過🥗,即便是穆旦最早翻譯的這部文學理論著作👩🏽🏫,也初步顯現了查譯著作的獨特風格。一直到八十年代,還有研究文學理論的教授向周與良盛贊此書,說穆旦的文筆“非常流暢優美”,“讀起來好像查先生自己寫的”。
穆旦翻譯的另一部理論著作,是別列金娜選輯的《別林斯基論文學》⛹🏽♀️。這部譯著1958年7月由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穆旦署名時使用了筆名“梁真”。此前出版社公私合營,平明出版社已被合並到新文藝出版社。穆旦此後的幾部譯著,似乎經巴金、蕭珊的努力,仍由新文藝出版社繼續出版。這部《別林斯基論文學》,按“文學和藝術的本質和意義”“現實主義”“藝術形式的問題”等八個主題,從別林斯基全部著作中選輯出一些片段🫳🏼,集中展現其文學及美學思想的精華🪀👊🏽。穆旦的《譯後記》寫於1956年1月,他表示,這本譯著是從蘇聯1954年出版的《俄國作家論文學著作》一書中關於別林斯基的部分譯出來的😢🚤,部分譯文曾參考1953年滿濤翻譯,時代出版社出版的《別林斯基選集》。穆旦指出:“它的優點一方面是扼要地將別林斯基的文學及美學思想介紹出來,省得一般讀者去讀字數三四十倍之多的別林斯基全集;另一方面,它將別林斯基的重要見解按照文藝學上的基本問題系統地歸納和羅列起來,使有助於理解和研究這位偉大批評家的思想及其發展🛃。”
《別林斯基論文學》出版後同樣深受歡迎🚣🏽♂️,反響熱烈。別林斯基至今依然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文藝理論家🍪,在文藝理論和批評界有著崇高的地位🧑🏿🦱,因而此書的影響似乎也更大一些。在今年4月5日⚁、6日南開大學舉辦的“紀念穆旦百年誕辰暨詩歌翻譯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南京師範大學的汪介之教授還特意談及當年此書對自己的重大影響。他表示🧏🏻♂️,穆旦關於別林斯基文學評論的翻譯🛀🏽,“為我的俄羅斯文學研究提供了最出色的典範🧝🏽♂️,為我指引了文學批評之路”👎🏽。誠如汪介之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別林斯基被很多人視為‘社會歷史批評’的代表者,他們很可能不知道批評家這樣說過:‘確定一部作品的美學優點的程度👲🏿,應該是批評的第一要務。’‘當一部作品經受不住美學的評論時,它就已經不值得加以歷史的批評了……’”這種對作品美學特質的重視,顯然會為穆旦所認同🤏。我認為,這也同樣是他選擇翻譯這本理論著作的重要前提。實際上,穆旦本人的詩也正很好地詮釋了“美學的和歷史的統一”這一文學理念,二者有著高度的一致和契合。
《文學原理》和《別林斯基論文學》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版之後🥯🐁,至今也沒有再版👩🏻🎤。200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八卷本的《穆旦譯文集》,其中也沒有收錄這兩種著作。編者放棄的原因,我猜測除了它們是文學理論著作而不是文學作品🔥,或也由於它們的時代性過強,與當下的文化語境有所隔膜。然而,作為穆旦曾翻譯過的兩部著作👩🏽🦰,它們並不應該為我們忽視💁🏼。重溫這兩部譯著,會讓我們更好地認識一個立體的、豐富的穆旦形象🪯🏄♀️,並且更好地理解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對於文化建設的巨大熱情以及復雜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