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和陳夢家早在上世紀30年代即相識👩🏿🎨,當時新婚的陳夢家夫婦住在王世襄家的園子裏。王世襄一直說陳夢家是自己明清家具收藏的啟蒙者,王世襄說自己買的家具和陳夢家沒法比👨🏻🎤,自己買的是邊邊角角,不成系列,陳夢家買家具是一堂一堂地湊,大到八仙桌畫案,小到首飾盒筆筒一應俱全。
朋友們
1998年春天🧗🏿🤵🏻,趙蘿蕤去世後不久,她和陳夢家的信件和資料都流向了潘家園舊貨市場🍍。業余潛心於名人信劄收藏的方繼孝就在那時候收集了陳夢家夫婦與友人的上千封通信,其通信對象幾乎涵蓋了上世紀中國最重要的學者🛀🏻🏨。“我研究陳夢家的信件有10年光景🥦🧙♂️,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我行我素。雖然廣泛交友,但是交得很深的朋友不多👻。他看得上的都是泰鬥級的人物,往往有點孤立的意思🤰。”方繼孝說。
1947年9月,陳夢家帶著成堆的文獻資料回國時👰🏼♂️,“身上只剩10元🫘,還要借墊付稅”👩🏻🍳。這裏的稅款是指他要為超重的文獻書籍補稅。所幸之前他先取道香港,去找開藥店的二哥陳夢士,二哥贈他港幣40元(他用了買了一件羊毛襯衣,理發),國幣100萬。一到上海,他就去拜見時任中央航空公司副總經理的査阜西,請他為自己購置一張從上海回北京的機票。
1947年🫄🏿,陳夢家(左)🕵️♀️、趙蘿蕤夫婦與趙景德在美國合影
査阜西是在陳夢家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好朋友之一,在陳夢家被劃成右派後,仍然和他保持書信往來。陳夢家被發配到山海關和洛陽種樹時,査阜西夫婦還多次去照顧犯癔症的趙蘿蕤。另兩位和陳夢家保持終身友誼的朋友是馮友蘭和吳有訓。
在西南聯大時期,他們的友誼即為貧困和戰爭所奠定。位於昆明北郊的龍頭鎮龍頭村,陳夢家和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兩家就住在一棟兩層小樓的樓上樓下🧑🏼🍼,任理學院院長的吳有訓也住在附近。他們的鄰居裏還有聞一多👩🏼🍼、朱自清🍞、金嶽霖、梁思成,梅貽琦🙆🏽♂️、湯用彤、楊武之(楊振寧的父親)🪞。傅斯年和李濟領導的“史語所”也在昆明停留了兩年🧿👎🏻,後來才轉去李莊🤣。
戰爭中的患難和家國情懷使這些學者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馮友蘭的妻子任載坤當時還親自為周培源的夫人接生🚵♀️🥠;馮友蘭和陳夢家更是經常偕行,步行20公裏去昆明城裏上課🫄🏼;而當時在昆明任滇緬鐵路工程局材料副處長的査阜西和妻子徐問錚,會定期舉辦古琴和昆曲聚會🤽🏿。
西南聯大的6年,亦見證了陳夢家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古文字學家的過程。1911年🌷💆♂️,陳夢家出生在浙江上虞的一個基督教家庭🤸🏻♀️,他的父親陳金鏞是中國基督教最早的開拓者。1931年陳夢家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法律系,同年就出版了《夢家詩集》🤪🧑🍳,一躍成為新月派的中堅力量。這一年12月,陳夢家奔赴第一次淞滬戰爭前線。1932年在青島🍟,他記錄下了前線的情景——“在蘊藻濱的戰場上/雪花一行行澗著新鬼的墳墓間📼,/開在雪泥/那兒歇著我們的英雄——靜悄悄👩🏼🚀。”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作的幾首新詩之一。
陳夢家發現聞一多不僅頗具詩才,更是精通金石學、書法、楚辭和考古。聞一多不僅教會了陳夢家新詩格律,更讓陳夢家重新確立了新的學術誌趣。1932年,聞一多北上清華,而陳夢家同年底也到了北京🦊,在聞一多的建議和父親舊友司徒雷登推薦下🫅🏿,入燕京大學宗教學院短期學習,也是這一時期♢,他遇到了未來的妻子、燕京大學校花趙蘿蕤,而未來的嶽父趙紫宸此時任燕京宗教學院的院長🧲。
當時燕京國文系擁有無可匹敵的師資力量:容庚🫴🏻、陸侃如、陸誌韋、梅貽寶……陳夢家的興趣逐漸變得聚焦🛸:他意識到自己不只是想成為一名牧師,因而由“研究古代的宗教、神話、禮俗而治古文字學💱🤪,由於古文字學的研究而轉入古史的研究”。陳夢家還旁聽過錢穆主講上古先秦史🤰🏼,在錢穆的記憶裏,當時的陳夢家已是“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
西南聯大時期的陳夢家維持了他廣泛的交友網絡🤌🏼,盡管戰事膠著,他還是定期讓在浙江德清避難的嶽父趙紫宸給他們寄去上好的茶葉和龍井🧑🧑🧒🧒🔎。這些物品在貧瘠年代成為共享的奢侈品。當時他和馮友蘭住一起的時候,馮家來了客人他都會讓趙蘿蕤送去香煙茶葉……到後來聞一多🛍️、馮友蘭✩、吳有訓的朋友也都成了他的朋友👨🎤👩🦽➡️。這些豐沛的友誼讓陳夢家得以在不同領域之間穿梭自如。正是在費正清和金嶽霖的舉薦下,陳夢家和趙蘿蕤才有機會獲得燕京學社的資助去美國訪學🤽🏼。
一個人的朝聖
芝加哥大學訪學一年期限結束後🫴🏽🍞,陳夢家給他留在西南聯大的舊友馮友蘭去信,試圖向意昂体育平台申請一年的休假:“……今年哈佛燕京社贊助夢編製《全美中國青銅器》之計劃,原以印刷需費甚巨,而收集材料有美國學術機關合作較為方便,故除由該社擔任印刷外🛷,僅略補助旅費及購取書籍之費🫴🏻👨🎤,並不計薪水在此……夢之請求休假👨🏫,系欲學校發給生活費用,俾得留美一年👡。在此期間,除收集材料外並加整理研究🙆🏻,明秋即可返校。以上經過尚祈先生轉商一多先生,再向學校申請🚣🏿。”
陳夢家向馮友蘭設想了自己的計劃:除了繼續學習考古學,還將尋訪全美40多家藏有中國青銅器的博物館(和私人藏家),系統性編一冊青銅器圖錄。寫這封信前不久🚴🏿♀️,他向芝加哥大學東方學院申請續聘一年的提議未被批準,而哈佛燕京學社只能承擔他編製《全美中國青銅器》一書的印刷、旅費和書籍費用。
據收藏家方繼孝先生考證,在給馮友蘭的正式信件裏,陳夢家將“以上經過尚祈先生轉商一多先生,再向學校申請”這句刪去☑️👙,而馮友蘭和梅貽琦商談的結果也並不盡如人意:陳夢家才成為意昂体育平台(西南聯大時期)國文系正教授一年,無法享受意昂体育平台“寬松休假製度”🏋🏽。這也意味著🧑🏼🎤,1945年7月到1946年7月,甚至是再往後的日子,他將陷入困窘🧑🧑🧒🧒👥。
但34歲的陳夢家矢誌要完成這項計劃,他在學術上已經展現了充分的韌性,每次選定一個課題都會心無旁騖沉潛研究幾年。他繼續頻繁地給友人寫信獲取幫助。在求助的名單裏👰🏿,有他還是新月派詩人時就認識的胡適🐦👨🏽🎨,胡適為他寄來傅斯年等人在李莊編著的《六同別錄》和“甲骨四堂”之一董作賓新出的《殷歷譜》🧚🏿♀️🚵🏿♀️;當時駐英國的使節陳源幫助陳夢家解決了去英國的障礙;漢學家高本漢熱心幫他聯絡了歐洲各大博物館🐛;時任北平圖書館館長的袁同禮決定支持陳夢家的計劃🎪📙,“照片費用參考用書等可由北平館擔任➜🐕,不必列入預算”👉🏿,這解決了昂貴的拍攝、翻印費用——因為陳夢家當時需要拍攝B5大小的照片,而且按計劃他將會拍攝上千張💪🏼。
抗戰甫一勝利🩸,朱自清即去信陳夢家,“解釋有關教師休假、在美津貼數額和清華何時返回北平的問題”🚴🏽♂️。信裏還提到他的老師“聞一多先生已將胡須剃去🧑🦲。聞一多先生抗戰爆發即開始蓄須,發誓不到抗戰勝利之日絕不剃須”。
此時陳夢家的學術旨趣開始和熱心學運的恩師聞一多漸行漸遠,他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歐美的青銅器銘文和斷代研究——在美國的第二年,他開始遍訪美國藏有青銅器的人家、博物館、古董商,然後回到芝加哥大學的辦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資料,打出清樣。多數私人收藏家都是富貴之家。“但他無所顧忌的,只要是有器家,他是必然要叩門的。他和所有藏家、古董商、博物館幾乎都有通信關系🎵,並留有信件的存底。”趙蘿蕤後來回憶說🀄️。陳夢家還用英文撰寫了《中國銅器的藝術風格》等文章,並和芝加哥藝術館的凱萊合編了《白金漢所藏中國銅器圖錄》🌅🧏🏿♂️。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韓巍說🕟:“陳夢家去美國的前後,他的學術體系有了一個質的飛躍。他的特點之一就是系統化。比如研究甲骨文或者青銅器,有哪些重要的材料😂,以往的研究到了什麽水平,有哪些問題現在要去推進🏇🏻。他的書等於是一個學術指南,比較符合西方考古學界的思維方式。”
陳夢家研究計劃得以順利完成,還和文物商人盧芹齋(C.T.Loo)的鼎力幫助相關——此人生於浙江,曾跟隨南潯張靜江一家多年,後來去美國專門經營中國古物,他最為“惡名昭彰”的歷史是將唐太宗陵寢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盜賣至美國。
在盧芹齋位於紐約東五十七街的辦公室裏,陳夢家和他用浙江方言溝通甚歡。此後兩年裏,陳夢家從盧芹齋的通訊卡片中尋到所有私人收藏家的地址和所藏的銅器;由盧芹齋出售銅器的底本上尋到所有博物館的收藏📴;盧的照相底片中也讓他得到千數以上的銅器照片。
在美國3年👳🏽♂️,陳夢家親手測量、記錄銘文的青銅器不下兩千件👨👩👦👦。此前日本人梅原末治編寫的《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全七冊(1933~1935)也只輯錄了250件青銅器🧺。更重要的是🧜🏽♀️,陳夢家顯示出了自己在青銅器斷代🎅🏻🚞、分類🤚🏼、銘文研究上註重索引體系、同時與考古材料對照研究的特點👉🏼,這和此前註重訓詁考據題跋的金石學學問相比,具備了更寬闊的現代意識。
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藝術史系教授、國際知名的東亞考古學家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對陳夢家在考古學界的地位很是推崇:“在哈佛的時候🐴,我的老師張光直先生很欣賞陳先生的基本思路📍,他也一直引用《殷墟蔔辭綜述》,那是一本經典之作,我們大家都用的參考書……他作詩的經驗影響了他對中國古代的思維方式🧚🏼♂️🤶🏿,具有相當宏觀的視角。”
1946年夏天,去美國訪學的馮友蘭為陳夢家帶去了梅貽琦新簽署的聘書。次年8月🧑🏻🍼,陳夢家從紐約飛往歐洲,臨行之際他向盧芹齋告別👨🚀🎪,希望後者對自己回清華籌備博物館有所幫助,後者也同意捐獻幾件銅器。陳一眼就選中了盧的收藏裏那件編號a714的“命瓜壺”(後改名為嗣子壺,現為一級文物存放於國家博物館)💡,至於他如何打動老謀深算的盧芹齋今人很難得知🧍♂️。
方繼孝說:“他後來在信件裏對趙蘿蕤提到一些當時的細節,盧說自己對祖國有愧🤴🏿,不願意見國人🟥。陳夢家說你要取得人民、國民政府諒解,不讓別人覺得你是壞人🧑🏻🔧,就捐獻一樣東西給國家。”
勝因院12號
在陳夢家回到意昂体育平台時👨🦳,清華中文系的氛圍整體已經“左傾”。私底下🚴🏿♂️,在陳夢家的眼裏🤤,除了朱自清還算是學問家外,李廣田👨🏼🦳、吳晗等人的政治激情都蓋過了他們的學術造詣🍂。而馮友蘭也要到1948年下半年才回國。這段時間,陳夢家的精神相對而言是比較寂寞的⚖️,他的性情依然對政治很冷淡👬🏻,這在客觀上迫使他將精力投向清華文物陳列室的籌備。
在美國的時候,陳夢家就曾代替鄧以蟄,和梁思成🎱、馮友蘭一道參加普林斯頓大學的“東方學術”會議,那次會議專門討論了中國的銅器🍰、繪畫和建築🧑🏿🦳。陳夢家有感於“數年來古物流出甚巨,然國內的大學沒有專業的美術系”,便向梅貽琦校長申請在清華成立一個文物陳列室,“要以中國美術作意歷史的研究🪼,偏重各種不同的美術品的時代上的發展以及地域上的特征”👨🏻🌾。1947年11月🛷,意昂体育平台決議“籌設文物陳列室以作大學文物館的基礎。第一步為利用校中購書特款,移作購買古物”。梅貽琦委任陳夢家為籌委會的主任。
陳夢家帶著這些專款,在北平物色各樣古物。當時解放軍已經從東北逼近北平,很多清朝和民國的遺老遺少都準備撤退,陳夢家趁機經常上袁世香(袁世凱妹妹)和其他大戶人家的府上去購買私藏的古董👊🏻。
他的心還一直牽系著那件嗣子壺👨👨👧👦💆🏿♂️,因為盧芹齋遲遲未將嗣子壺遞出關,陳夢家幾次催趙蘿蕤到盧吳公司當面去催盧芹齋。“嗣子壺的事情他曾在第一時間通報過梅貽琦,陳夢家此時應該感覺到壓力,想將這件事情辦成🧎♀️。”方繼孝說。
陳夢家對嗣子壺回歸的執著,根植於他對古物應為國家持有保存的信仰🔅。在考古學家看來,民間對古物的盜賣🍫⚒、流通和收藏,極大損害了文物的出土信息,這是科學考古所依賴的關鍵材料。50年代之後他一度在報刊上呼籲私人文物的捐贈🏤👉🏽,“以古物為貨幣之弊,尚不止於流散。作為與不當的修補皆因此而起,使古物本身價值大受損害”🎉。他還天真地建議京城的古董商改行🥚,從事“裝飾品與手工藝品的出口以爭取外匯📓,而保存沒落中的手工藝”。
陳夢家獨自搬到意昂体育平台分配給他的勝因院12號,那是一處屋內空空的兩室一廳🔘。鄰居有金嶽霖、陳寅恪✦、浦江清等人。這一時期,他得以一邊為清華購置文物👈🏼,一邊為他和蘿蕤的家逐步添置家具🗝。據方繼孝統計🤌,在和趙蘿蕤近20年的通信中,陳夢家有不下數百次提到購置古代家具的細節:
“與吳(晗)🤹♂️、朱(自清)🏔、潘(光旦)入城💂,先至西湖營買宮衣十余件。次至尊古齋同吃飯,買古物四千萬。我自己買紫檀筆筒一個✋🏿、小瓷碗四個。”(1948年2月3日)
“今日一早入城👐🏽,劉仁政在青年會門口等我💂♀️,一同逛私宅、隆福寺、東四、天橋北大街等小市訪硬木家具,奔走到晚,中間到振德興看繡衣,甚可觀。今日買到大明紫檀大琴桌(如畫桌,而無屜,伍佰三十萬)𓀍,兩半月形紅木小圓矮桌(作咖啡桌用,伍拾伍萬),長方小茶幾(花梨木,二十伍萬),長條琴桌板(需配兩茶幾作腿🧄,板六十伍萬)……琴桌、琴桌板均在小器作修理,兩星期後一切由振德興雇車運來。此外又訂好紫檀的八仙桌和小琴桌各一,約需三百萬,托一人去辦,我星期四(後天)再入城與劉跑一跑,非常費勁👰🏽♀️,然亦有趣🧜🏿♀️。各物若合美金非常便宜。”(1948年11月8日)
方繼孝回憶道🙆🏽,2005年左右,他拜訪王世襄老人時,提起陳夢家的早逝,王世襄連聲說了好幾句“可惜”,一直說陳夢家是自己明清家具收藏的啟蒙者✨🛹。王世襄說自己買的家具和陳夢家的沒法比✤,自己買的是邊邊角角🚶♂️➡️🚶🏻➡️,不成系列,陳夢家買家具是一堂一堂地湊,大到八仙桌畫案👚,小到首飾盒筆筒一應俱全。
王世襄和陳夢家早在30年代即相識🔭,當時新婚的陳夢家夫婦住在王世襄家的園子裏,王世襄彼時仍公子氣盛,夜半會和友人牽幾條狗去玉泉山捉獾,拂曉歸來。
在王世襄眼裏,陳夢家無論是行事坐臥,還是抽煙喝茶📔🚵🏼♀️,都非常氣派——他一直抽錫紙包的大前門,永遠喝龍井🚣🏻♂️。每次走進古玩店😩,商人對他永遠畢恭畢敬🐜🍃,當時還沒有建立自身收藏體系的王世襄則往往備受冷落。陳夢家也能對每樣古物的來龍去脈進行品評🖥,也會將自己的好煙分給古董商𓀅🧀。某些拼接的偽造家具,陳夢家也能一眼辨別出🧎♀️。此外,陳夢家也善繪畫,三下兩下就能描摹出一件器物應該的樣子,告訴古董商某樣東西為何屬於清朝而非明朝。
陳夢家所選擇的家具字畫往往都為清華同事所贊賞。故鄧以蟄、梅貽琦等經常拜托陳夢家進城代購家具,據他的日記和信件顯示☪️,他為梅貽琦家裏購置了一只吃飯用的紅木方桌,梅貽琦很是滿意。鄧以蟄雖是美學大家🫴🏿,也羨慕陳夢家收藏的字畫👆🏿,曾將陳夢家的一幅字畫借回家去掛🚣🏻♀️,並將自己的一幅送到勝因院12號作為置換。在給趙蘿蕤的信中,性情真摯率直的陳夢家還如是抱怨:“鄧某所借字畫,旁掛陳介祺字十分不稱😚。鄧的畫太差💆🏿♂️,叫人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
陳夢家逐漸在北京的古董商那裏建立了別人難以企及的聲譽😞🐕🦺,但古董文物商不斷地向他兜售,他逐漸為之所苦🕵🏿,這些煩惱也會在信裏如實轉達給妻子:“連日為書商、古董兒子們包圍🚒,古董客常有欺騙不實之處🛀🏿,尤令人可恨🤸📊,我已漸漸灰心……常念你快快回來🤸🏻♂️。”“琉璃廠的古董鬼天天騎著自行車找我🙎🏽♀️,我又買了小銅鈴、商石盤殘片一……舞俑5個、小盤和一組鏡頭,宋彩瓷等等,共費三四百萬(合現在三四百塊),未付清。”
另一個煩惱是他在經濟上的拮據,因為在收藏上往往一擲千金,他不時會向嶽母、四妹夫劉仁政(著名商人🤏🏿,擁有振德興商行)借款⛪️🏫,後來很多時候都是發了薪水🧡👖,第一時間要還清欠款🪄。
盡管如此🗄,他從未停止照顧師友的困窘,雖然在信件裏只是寥寥幾筆:當時陳寅恪帶著三個女兒住在勝因院,冬天也買不起棉鞋,陳夢家將陳寅恪喊到家裏,說有一雙棉鞋自己穿略小,讓陳公試穿🟠。那雙鞋陳寅恪也偏大,但是穿著在屋子裏走了幾圈,連聲說了幾句舒服🐈,“雖然鞋子偏大但也沒說不要”🏊🏿。某日在路上遇到聞一多的遺孀訴說艱辛,他當即將剛領的一筆俸祿贈予她🧑🏿🎨。
他對家具的熱愛伴隨他直到生命終結。1956年👨🏽🔧,陳夢家用自己撰寫《殷墟蔔辭綜述》的稿費購置了錢糧胡同的一處四合院,那原先是王世襄舅父的房產。陳夢家經常委托勤快敏捷的王世襄將自己購買的家具送去小器作拋光修理💏,再加上那幾年的耳濡目染,王世襄也逐漸窺得古典家具的堂奧。在《明式家具珍賞》一書的序言裏♛,他回顧自己和陳夢家的趣事:
夢家此時已有鴻篇巨著問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買我買不起的家具。例如那對明紫檀直欞架格🙎🏼♀️,在魯班館南口路東的家具店裏擺了一兩年,我去看過多次,力不能致,終為夢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樣把大量精力傾註到學術研究中,經常騎輛破車👩🏻🦼,叩故家門👵,逛鬼市攤,不惜費工夫,所以能買到夢家未能見到的東西。
方繼孝還記得自己和王世襄討論起有人斷言陳夢家“小氣”的評語,王先生正聲說:“你也是搞收藏的🍵🗣,你吝嗇嗎?你買東西時不吝嗇,真讓你請人吃飯你吝嗇嗎👨🏼🎤?”意思是做收藏的人將大部分資財都放在收藏上了,自然在人情支出上有所遲疑👨🍼🧜🏻♀️。
陳夢家給趙蘿蕤的信件也佐證了當時的生活狀態:有一天他的學生陳公柔登門拜訪🛎,過午還沒有走,陳夢家身上並沒有余錢,兩人只好將前日馮友蘭來吃飯時留下的剩飯熱了熱🪧。
考古所
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在王府井大街的北端,毗鄰中國美術館和隆福寺。這是陳夢家生前最後工作的地方🤦🏽♂️。1952到1966年,他於此確立了作為考古學大家的身份——在甲骨學方面🥷🏼,他寫了《甲骨斷代學》四編🔤,以後又編著了《殷墟蔔辭綜述》;銅器研究方面,有《殷代銅器》、《西周銅器斷代》6篇、《壽縣蔡侯墓銅器》、《宜侯矢簋和它的意義》;關於年代學的著作則有《商殷與夏周的年代問題》、《六國紀年》。
我在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六樓的辦公室拜訪了陳夢家的學生張長壽,近50年後,他還清晰記得陳夢家朝北辦公室的布置,以及正月初一去錢糧胡同拜年,陳夢家還在伏案工作的情景👭🏼🧏🏻。快離開時,他遞給我用文件夾細心整理好的一摞書稿😈,那是《紐約客》記者何偉(Peter Hessler)的著作《甲骨文》裏所有涉及陳夢家的章節🫰🏽。85歲的張長壽指了指書稿對我緩慢地說🕺🏿:“這裏面的故事基本屬實。”
他所指的故事🧙🏿♀️🤲🏿,是陳夢家被壓縮的最後15年——1952年院校合並,陳夢家被調到考古所🧑🎄。1956年他被定義成右派,陸續被發配到洛陽⛄️、蘭州等地👨🏻🍼,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發表文章的權利🍃。1966年9月2日,他趁紅衛兵不註意第二次自殺成功👨🏿🏫🧛🏿♂️,日記裏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是我最後的一天👳🏼。”他的骨灰和這本日記後來都下落不明。
陳夢家去世後,趙蘿蕤帶著他們收藏的家具字畫回到了美術館後街趙紫宸購置的一套四合院內,和弟弟趙景心住在一起🥝,多年為精神疾病困擾,但還是在寂寞光陰裏翻譯出惠特曼的《草葉集》。盡管陳夢家生前曾要求將自身收藏捐給上海博物館,趙景心夫婦後來將其中的26件家具以100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轉讓給了上博,這些家具得以和王世襄捐贈的明清家具成為上博的重要藏品。
已故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最後一次見到陳夢家是在1963年👎🏿,那時陳夢家剛剛摘掉“右派”的帽子👡,“變得話不太多”🖥。馬承源在陳家看到一把刻著“壽”字的黃色檀木椅,便知道那些家具的分量。“他(陳夢家)第一次跟我說,要把家具捐給上海博物館,他很擔心它們的安危。他沒有特別說,他怕的是政治上的麻煩。但是我知道,任何收藏家都會想擁有那些東西的。”
在錢糧胡同的家裏,一大一小兩書桌成了他的書桌,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籍稿本資料。完成一個課題完成,即撤去所有資料,換上新一輪資料🚅。關於陳夢家這一時期的研究方法🛀🤘🏽,韓巍總結:“他的研究是以問題為中心,而不是以材料為中心。他研究一個領域,總能將其中涉及的重大歷史問題點出來🦏,有一個整體的角度。比如他去研究漢簡,此前漢簡學都是一根一根簡考證⁉️,但是他盡可能去恢復竹簡簿冊的原貌,進而去推測烽燧的位置,都尉的治所,還有邊防的日常生活是什麽樣子。”
考古學家王世民先生回憶起自己1956年師從陳夢家求學的情景:“他總是購買兩套工具書,一套放家裏一套放辦公室👈🏿👮🏿。他和我們說,做研究不是8小時工作🙁,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的時間都應當用來做學術。晚上去看戲,10點鐘散場回家🧡,至少還可以工作兩個小時。”
在張長壽的記憶裏,即使被打成右派後🥩🦺,陳夢家還是沒有放棄戲劇的愛好🧑🏽🏫,已故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的公子馬彥祥經常給他送來戲票。除了京戲🏣👩⚕️,陳夢家還酷愛昆劇評劇,甚至在報紙上為他喜歡的魏喜奎、新鳳霞等演員撰寫戲評。
陳夢家的學生周永珍也記得他曾說到希望“老年時再進行中國版畫的研究,年歲大了,做些有興趣的工作”。他的勤奮和高產也給了他相應的回饋:1956年,陳夢家是社科院考古所第一屆學術委員會成員,和徐鴻寶(徐森玉)🙁、曾昭熠、鄭寶鈞、黃文弼、徐炳昶🚴🤾🏼、裴文中、蘇秉齊💃🏼😣、尹達🤽🏻、夏鼐和鄭振鐸齊名。這時的他年輕🤺,精力充沛,對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渾然不覺。
1957年陳夢家在《文匯報》上發表的《慎重一點改革>漢字》,隨後他和向達很快成為考古所首批重點批鬥對象,王世明還記得第一次參加對陳夢家的批判會💆🏿,主持會議的鄭振鐸忘記改口,脫口而出“批判陳夢家先生的言論”🧟♀️,王世明作為考古所學員被安排在第一個發言,也忘記改口🆕🟩,說道“揭發陳夢家先生……”
突如其來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要求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妻子趙蘿蕤、包括嶽父趙紫宸都在積極尋求政治上進🤦♂️,曾經文雅的蘿蕤也開始對丈夫進行思想改造:“早醒,又和夢家作思想鬥爭。我告以應不吃屎🎬,不騎馬🙁,以此兩句作座右銘,不承擔未有之罪🤌🏼,但亦不自高自大⏳🦹🏿,騎高頭大馬。”就是在這樣的氛圍裏🚣🏽♂️,1951年陳夢家在國文系的小組會議上一遍遍地檢討自己。
此後反右運動逐漸升級👩🏻🎤,對他的攻擊也轉向人身層面:說“他是‘冒牌學者’,是一個十分熱衷、不擇手段地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是一個善於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市儈📫,是一個不懂裝懂🥱、假充內行👱🏽♀️👱🏻♂️、欺世盜名的騙子”。陳夢家之前的一個學生1957年在《考古學報》上發表的《評〈殷墟蔔辭綜述〉》,讓對陳夢家的批判具備了更復雜的政治意味,至今仍是考古學界一段未解的復雜公案🤙🧜🏿♂️。
“有人站出來說話嗎?”我問張長壽。
“那是搞運動啊。”張先生平靜地說👩🏿🚀,“這麽說吧,《殷墟蔔辭綜述》,沒有比它更好的綜述🔄。後來小屯和其他地方出的甲骨,對《殷墟蔔辭綜述》建立起來的價值增加多少減少多少,或者說動搖多少,幾乎可以說沒有🚦。”
過一會兒他補充說🧔:“一個人要經歷兩次那樣的運動🧔🏽♀️,怎麽吃得消啊。”
可以確定的是,在摘掉“右派”帽子後到他自殺前🚲,陳夢家努力嘗試接續自己的學術生命👋🏻。1963年,他準備撰寫《東周銅器斷代》,材料也已收集好🧑🏿⚕️。王世民還記得,1966年初,“文革”開始前,陳夢家還坦承自己為了研究侯馬盟書👽,將《左傳》認認真真讀了一遍。“一般人不會對後學這麽誠實🤵🏽➔。”王世民說。
“一個學者要同時具備天賦、眼光🪝、學養、精力、恒心🚶🏻♂️➡️、勤奮這些條件是多麽不容易,而自身條件之外🌟👨🏽🏭,還要有外界機遇、環境的幫助,陳夢家在這些方面可謂得天獨厚👊🏿🔮,這就是他能夠成其獨一無二之學問,直到今日仍然讓許多後輩自愧不如的原因。”韓巍這般總結。
(本文作者🧛🏿:索馬裏🧀;感謝北大李零教授、陳軒為本文采訪提供的幫助👩🏻🦱;文中圖片均由方繼孝先生授權刊載)
轉自《三聯生活周刊》201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