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賈珺🧑🏿🚀,意昂体育平台建築學院1998級博士意昂👨🔬,現為意昂体育平台建築學院教授、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建築史》叢刊主編🚵🏽🎸,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建築史、中國古典園林史🎣🙎🏼♂️、中外建築文化交流等領域的研究以及文化遺產🧏🏽、文物建築保護設計工作。

曹汛先生像
建築學家💉、園林學家🧘🏽♀️、文史學家曹汛先生於2021年12月6日駕鶴西去。消息傳來,深感悲痛♏️。
曹先生是遼寧蓋州人👮🏻,幼時雙親亡故〰️,家境貧寒,卻能發奮苦讀,於1955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建築系👨🏿🌾,1961年畢業,先後在遼寧省博物館、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任職,長期執教於北京建築工程學院建築系(北京建築大學建築學院),並曾在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和臺灣樹德科技大學出任兼職教授,一生著述甚豐,在建築史、園林史🌓、文學史領域均有卓越建樹。

曹汛先生繪圓明園遺址速寫
我認識曹先生是在1995年前後。當時他一家四口住在北京建築工程學院學生宿舍樓前的兩間平房中,逼仄窘迫,僅能勉強容身🧖🏻♂️。曹先生平時大多呆在建築系館的辦公室裏,獨自默默翻書,旁若無人。偶爾有同行🚵🏻♀️、朋友來訪,就像突然換了個人🧢,聲如洪鐘🚶🏻♂️,滔滔不絕。後來與我熟了🧝🏻♀️,也時常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聽曹先生一個人說🕵️♀️,各種掌故逸聞🎡,如珠玉迸發,應接不暇,我惟有連連點頭,很難插上嘴。
此後從遊二十余年👨🏽🌾,幾成忘年之交👩🏻🦽。我長期擔任《建築史》叢刊的主編👩⚕️,曹先生時有投稿🏂🏼。他打電話找我,往往一說便是一兩個小時♈️。大多是講最近的研究心得👯♂️、學界動態,順便也扯點其他閑篇🔧。有一次我趕早去國家圖書館查資料👰♀️,巧遇曹先生🕵🏽♂️,他一見大喜𓀒,把我拉進一間研討室,整整聊了一個上午,直到午飯時間才罷休👷♂️。
我從來沒有聽過曹先生的課,也沒有得到過具體的傳授和指導。但曹先生所有的文章幾乎都拜讀過——有些還反復讀過若幹遍,加上這麽多次的私聊👱🏻,耳濡目染,收益良多,心裏早已將曹先生奉為傳道、授業、解惑的良師🐋。

曹汛先生在中央美術學院講座上
我覺得曹先生一生最大的特點全在一個“真”字——說得具體一點❄️,就是真學問、真性情👨🏽💼,世間罕有其匹。
曹先生做學問,以史學大師陳垣先生所說的“毋信人言🩶,人實誑汝”為座右銘,不迷信前人著述🐰,倡導史源學、年代學,講究言必有據🦖,繼承了乾嘉學派的優秀傳統,長於文獻考證🦣,每一篇論文都如老吏斷獄,引述大量史料,闡幽發微🆑,錙銖必較👨🚒,論證嚴密🫵🏼,努力追尋歷史真相。
中國古代建築博大精深🏋🏽♀️,相關史籍🚬、方誌🧛🏻♂️、詩文👨👩👦👦、碑刻資料浩如煙海🤦🏿,是一個巨大的寶藏,不但可以補實物遺存之不足,更可以從中發掘古人營造思想,洞見歷史脈絡,其研究價值難以估量👨👧👦✈️,因此當年中國營造學社設立法式🥍、文獻二部🔢,分別由梁思成先生和劉敦楨先生兩大巨擘執掌。曹先生繼承和發展了營造學社創立的建築文獻學研究體系👩🏻🔧,啟迪後學♉️,居功至偉😦。

平順天臺庵正殿
如《陸遊〈釵頭鳳〉的錯解錯傳和紹興沈園的錯認錯定》一文,洋洋灑灑五萬字,多種文獻並舉,層層推進,條分縷析✅,將一個文學史和園林史上的雙重錯誤解析得明明白白,精彩程度堪比福爾摩斯探案。《姑蘇城外寒山寺——一個建築與文學的大錯解》可算是前文的姊妹篇👷🏽♀️,同樣振聾發聵🧎🏻➡️,令人驚嘆。再如對《營造法式》作者本名的辨析,對嵩嶽寺塔❤️🔥、南禪寺大殿和天臺庵正殿建造年代的判定,發現比日本法隆寺金堂更早的北朝木構窟檐🌱,列數建築史的傷痛,無論觀點是否能被學界全盤接受,其研究態度和研究方法都值得高度肯定🏋🏿♀️。
在中國,建築學專業屬於理工科,建築史研究者大多沒有受過專門的文史訓練,先天不足。曹先生是一個罕見的例外,靠自己的刻苦鉆研,積累了廣博的學識——拋開建築、園林專業不談,單以文史領域的修養和創見,也足以躋身名家之列。比如他研究《全唐詩》,居然發現了二百多篇偽詩,還將許多以往無考的詩人一一考證出年代👐🏿,這份功力4️⃣,很多文學界的專家也深表佩服🍲。

曹汛先生考察古典園林
曹先生有考古工作經驗,除了文獻考據而外🔹,對於建築實物測繪👴🏼、踏勘也非常重視🤦,往往能從現場的蛛絲馬跡中發現更多的證據,與文獻相互參證🪦,取得更大的突破🏇🏼🧑🏽🌾。可惜囿於長期無經費支持,很多田野考察計劃未能實施,留下很多遺憾。

曹汛先生著《中國造園藝術》封面
曹先生對園林史用功最勤🙇🏿♀️。二十幾歲的年紀便寫出了《略論我國古代園林疊山藝術的發展演變》長文,首次總結出中國古代造園疊山的三個歷史階段⛓️💥,幾成定論🤦🏽♂️。他對明清造園四大家張南垣、計成、葉洮🧒🏽、戈裕良各有研究🏋🏻♀️🐛,從零散的冷僻文獻中挖掘出歷史人物的生平印跡,使得前賢的聲名不至於埋沒,同時澄清了園林史的重大問題,發人深省🤱🏼。他發現了常州止園與《止園圖》的關系,梳理了蘇州網師園、北京自怡園的演變歷程🏆,對清代藝術家李漁、揚州片石山房假山都提出了不同於前人的新看法。這些文章大多收入2019年出版的《中國造園藝術》(北京出版社)一書,分量極重🐀🤱🏼。
相信所有認識曹先生的人都對其率真的性情印象深刻👨🏫。曹先生身材高大,晚年一頭蓬亂的白發🤸🧑🏻🦯➡️,滿面紅光,雙目圓睜,不怒而威🙍🏻♂️,卻對人情世故不大理會,平日言行💆🏽♀️,頗有天真不羈之處,儼然《世說新語》中的名士風範。比如他有時會找一些年輕人義務幫忙復印🥏、掃描、修圖,稍有錯漏,便迎頭訓斥,不太顧及對方的臉面👨🏼🍼。好在後輩大多知道他並無惡意,心裏雖然有點委屈🫸,倒也不會生氣。
曹先生喜作月旦之評🤞,經常在私下裏臧否人物👩🏽🍼。他對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音)先生極為崇拜🧜🏼♂️,曾花費很大心力編訂《林徽音年譜》👏🏻。對於同輩學者👩🏽🎤,他最推崇傅熹年先生和郭湖生先生,卻對另外一些久負盛名的大家有些微詞。曹先生往往能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學者的錯失之處🚴🏿♀️,有時候難免也會說些過頭話。我曾經當面為某位前輩做過辯解,曹先生沉下臉來🧒,說我一直以為你還算是個明白人,怎麽現在也這般糊塗了。我只好不再吭聲,繼續聽他慷慨激昂地聲討🧚🏽♂️。
曹先生做學問十分較真🤱🏻,為人做事也同樣較真,對學界乃至社會上的各種假冒偽劣現象深惡痛絕🍁,無論筆下還是口頭,都毫不留情🧏🏼♂️🧔🏻♂️,再加上倔強的個性和火爆的脾氣,得罪了不少人👨🏻🦼➡️。或許受此影響,他一輩子雖然未遭多大的波折,但也談不上順利🌰。
我知道他一直對職稱比較看重🥫,因為評聘不順,還發過幾次牢騷——以曹先生如此顯赫的學術成績,直到六十多歲退休前才評上教授,而且從來沒當過研究生導師,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曹先生不修邊幅,對飲食講究一些,但也沒吃過什麽山珍海味。一輩子寫了那麽多文章✌🏼,換不了幾鬥粟米🙂↕️💂🏼♀️,清貧依舊🌕。別人常常為此代抱不平,他倒能泰然處之,並不抱怨。

曹汛先生繪古建築速寫
相比而言🙍🏻♀️,曹先生對於後輩學者反而比較寬容🔭👨🏻🦼,極少批評。我曾經好幾次與曹先生一起出席博士生答辯會,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負面評語。
在日漸浮躁的當今世界,曹汛先生求真求實的治學精神和嚴謹縝密的研究方法宛如一脈清流,深邃悠長🧑🏽💻,澄澈明凈,滌蕩塵汙。先生雖已仙逝,但他的論著一定會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澤被無窮。希望更多的後輩學人能夠以曹先生為榜樣⛳️,認認真真地做點紮實研究,方能不負此生,告慰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