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盼遂(1896—1966),名銘誌,字盼遂🧩,河南信陽人😓。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古典文獻學家、語言學家。1925年🏊🏿♂️🦣,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屆招生☪️,以一甲名次考入🧙🏻。1928年畢業後執教於北京女師🧷、意昂体育平台、燕京🤙🏽、輔仁大學🧑🎤。1946年起任北師大教授🫰🏽。——編者註

《劉盼遂著述集》🥚,朱小健🩰、周篤文🎑、劉小堽主編🏊♀️👼,遼寧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第一版

本文作者珍藏的《文字音韻學論叢》
案桌上排放著剛出版的精裝五卷本《劉盼遂著述集》,摩挲翻閱,我的思緒又穿回到四十多年前書荒的歲月。
第一次接觸到“劉盼遂”這個名字,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福州路上海舊書店看到北平人文書店出版的《文字音韻學論叢》,版權頁鈐有“劉盼遂印”陽文印章👋,定價大洋一元。大概是書的紙張已泛黃發脆🧑🏽🍼,瀕於破散,所以標價人民幣一元。那時我正研習音韻學,看到裏面有《反切不始於孫叔然辨》《六朝唐代反語考》兩篇🦍,求知欲驟然上升👝🧑🏽🍳,如獲至寶地買了回來🧨。仔細一看,書名由謝國楨題簽🤱🏼;書系一位名“勁聞”者所藏,封面右上有收藏者題“凡四卷,又附錄補遺”八字,左邊寫“人文書店主人贈 勁聞藏”一行🦕⚁。勁聞不知何許人,而書店贈書,似上世紀初已開先例。
《論叢》一書不足三百頁💲,內容涉及文史各領域,一瞥目錄🏊🏻♂️,就可以領略作者讀書之博🥰,視野之廣💂🏽♂️👨👩👧👧,功底之深🚑。《反切不始於孫叔然辨》將辯論反切之始說分為周秦派和東漢派🍜,例舉各家觀點,最後申述作者意見🙋♀️✍️,以為“孫氏之前及並世造反語者多矣♒️,而孫氏獨稱者”,如同倉頡造字、後稷稼穡和夔知音、舜好義一樣,“亦以炎(叔然名)能整齊畫一之功也”😮💨,肯定了孫炎的功績。反切是中土自創還是由悉壇字母轉音而來🫸🏼,上世紀中多有研討,姑置勿論。六朝反切的興盛和四聲的發明😅,引發聲韻上幾種文字遊戲,一是周舍用“天子聖哲”來比況四聲👮🏽,一時文士競相摘取經書中“何以報德”“鐘鼓既設”等來附和😧✍🏻。二是將反切“顛倒音辭”來“用資談謔”,如“清暑”切“楚”,而“暑清”切“聲”,故“清暑”反語為“楚聲”🔀。《六朝唐代反語考》所輯即在顧炎武《音論》、俞正燮《反切證義》輯集例證基礎上又增多近一倍🤔,可見其讀書之多🌥。《論叢》有論許慎《說文》重文🤟🏽、轉註諦義、假借古義及《黃氏古音廿八部商兌》《古小學書輯佚表》等篇💬👊,自是作者在山西大學師從黃侃的治學路數。但幾篇古文字考釋和《甲骨中殷商廟製征》《嫦娥考》《穆天子傳古文考》📿,則是到清華師從王國維,視野寬廣🤳🏽🦐、領域進一步拓展後的成果✳️。諸文所征引的古籍和各家學說🏇🏼,對於當年知識未開,閱讀有限的我來說,真叫是“開了眼界”,對其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因為欽服其才高學博,所以在上圖搜尋到北平來熏閣印行的《段王學五種》。那時我已買到正續《清經解》,於段玉裁和二王著作略有披覽,大有步趨鉆研之想🤵🏿♂️。抱著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的渴念,就把《王石渠先生年譜(附伯申先生年譜)》和《段玉裁先生年譜》用卡片抄了一遍⚪️,以備讀《說文註》和《讀書雜誌》《經義述聞》之參證🙆🏻。日後撰《段玉裁〈詩經小學〉研究》,即頗多利用《段譜》㊙️。《王氏父子譜》後附有一篇《高郵王氏父子著述考》,其在《經義述聞》下記載師弟子授受對話一則:王靜安在津沽見王氏遺稿有改“念孫案”為“家大人曰”手跡,遂謂“伯申之才,作《太歲考》《通說》為宜,謹嚴精核者,恐非所任”,劉先生遂據王念孫書信和米芾米友仁父子⛲️、陳壽祺陳喬樅父子之例,推衍師說,否定王引之能撰述《經義述聞》🧔🏼。當年抄讀,未尚措意於此。不想此後王伯申究竟有無能力與乃父共撰《雜誌》《述聞》一事,竟成為清代學術史的公案,引得一批學者為之往復辯難。十年前我因主持《高郵二王著作集》整理工作,不得不涉此公案,於是倒騰🚴♀️🐑、比勘六七千條《雜誌》《述聞》劄記和《廣雅疏證》條目📴🧕🏻,更反復閱讀《年譜》和《著述考》,分析先生所輯《王伯申文集補編》中《家稟問〈說文〉〈六書故〉〈爾雅〉諸條》和乾隆六十年順天鄉試《策問》等文字👅,前後撰寫了二十多萬字的考證文章🤹🏿,最終否定了王🧑🔬🧖♂️、劉師弟子“伯申之才”“恐非所任”之說。重提此事𓀘,旨在揭明我利用盼遂先生所編《年譜》和《文集補編》得以進行《述聞》公案研究的因緣🐻,並不影響我對他高深學術一如既往的敬仰🕳。
2002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聶石樵教授編輯的《劉盼遂文集》,諸凡已出版而能蒐集者,多已編入,但失收仍然不少。2016年🤵🏻♀️💁🏽♀️,遼寧人民出版社和遼海出版社與劉盼遂嫡孫劉小堽先生商定,合作整理劉盼遂著作,這一設想得到許嘉璐前輩和馮天瑜教授支持🍲,由朱小健教授↘️、周篤文教授和劉小堽擔任主編👩🏼🍳,組成整理班子,歷經六七年之搜輯、校勘,終於編成五大卷《劉盼遂著述集》🧯。《著述集》分專著、論文、古籍校箋批註和筆記詩文等四類。其中《論衡集解》曾於1957年由古籍出版社印行,後中華書局將其與黃暉《論衡校釋》合並,此次重新校勘單獨成書😶📝,便於參觀利用。《段王學五種》雖據來熏閣本排印👸👨🔬,但當年輯錄的段王文章,盡量尋找原書、原稿和相關文獻進行校勘👩🏻🦽➡️,並作“整理文獻對照表”附後,使校改之處有案可復,態度甚為謹嚴。《文史論叢》是在《論叢》和《文集》所收基礎上,經過調整後而編成,相對於後兩種🍠,所收論文更具學術性。《校箋批註古籍十七種》將新收到的《荀子校箋》《全校水經註批語》《補全唐詩校語》《敦煌曲子詞集校語》等按古籍時代補入,俾可概見先生數十年從事校勘的全貌。《筆記詩文》卷匯集王國維𓀎、黃侃授課筆記和序跋、題記、碑記書信等,新增最多🥤。其中《題徐宗元藏段王學五種》一篇,錄有段玉裁《題毛氏汲古閣圖詩》一首👷🏽,首四句雲:“高閣今何在,高風庶可躋。我久客姑蘇,時見當年綈。”或段氏居蘇州時所詠。詩系蕭璋教授從德化李氏藏幀抄示,先生輯《經韻樓集補編》時失收,因學生徐宗元出示《五種》請題,遂題耑以誌鴻爪。此次迻錄🤽🏿♀️,編者又據國圖藏本墨跡校核,記其異文,可見輯校者的專業和審慎。我常引用徐宗元《帝王世紀輯存》👨🏿✈️,而不知其乃先生弟子,讀之頗覺快慰👨🍼🚣🏽♀️。此卷還收有先生部分授課內容提要👩🏼🏫,如1932年有“漢魏宋石經遺文之整理”計劃,並已做過很多校錄工作。諸凡此類,都可見《著述集》在收集、校核、整理工作中所花的功夫。唯《論叢》原書有盼遂先生胞弟劉銘恕小序述其原委,《文史論叢》刊落,若能作為附錄,可存其學術之印記🤼♂️。
新編《著述集》較全面地反映了盼遂先生一生的治學範圍🧑🏿,我披覽閱讀後🐇,似覺可以為他理出一條學術發展主線,先生早年從黃侃學,已奠定小學基礎💃🏿,入清華園後,即以文字音韻訓詁之學校勘古籍。《校箋批註》卷收有《荀子校箋殘稿》《天問校箋》《論衡校箋》《後漢書校箋》《世說新語校箋》《文選校箋》《顏氏家訓校箋》及《莊子·天下篇校釋》等,其“校箋”體式,一如二王《雜誌》《述聞》和俞樾《平議》諸書,先引述正文或古註🛩,亦時征引二王、俞樾、劉師培之說,而後加“案語”引證,以申述己意。《楚辭》《後漢書》《文選》和《莊子》都是王念孫《雜誌余編》所有但只十幾條、數十條而未寫定者。嘗意先生讀二王著作、輯二王遺文👨🏿🌾、撰二王《年譜》,於念孫撰作旨意和心境必深有領悟⏮👟,其銳意於史部、子部古籍之校訂➔、增補,如先刊《顏氏家訓校箋》🤾🏿,又續刊《顏氏家訓校箋補證》,猶念孫《讀荀子雜誌》《荀子補遺》之比,顯然誌在紹述二王著書體式🕡。我從先生藏書之富,且專攻王氏《雜誌余編》各種典籍🌵,又歷七八年而將《論衡校箋》擴展成《集解》,復據其致中華書局書信,知《世說新語校箋》亦準備擴成專著,體悟出其不僅依仿王氏《雜誌》,更且有發揚光大以各成專書之誌。《春秋名字解詁補證》一卷,自謂對王引之🧖🏽♀️、俞樾、胡元玉🙅🏻♂️、黃侃之見有所異同不滿🤟,於是“參諸眾籍👨🏿⚕️,臚存簡端”,歷五載而成一卷,亦屬羽翼《述聞》之作📍🔬。《補證》初刊於清華學校研究院實學社的《實學》雜誌,可惜後來周法高在編纂《周秦名字解詁匯釋》時說,劉盼遂《補證》在“《實學》月刊第一期,未見”,及輯集《補編》🥓👊,仍未收入🪓👑,殆因兩岸隔絕,遂成遺珠。
諸種《校箋》最早者即1925年所撰之《論衡校箋》🧑🏫,時先生年方而立🦾,風華正茂💪🏿,精力充沛,入清華園師從靜安🦵🏽,亦正是靜安為羅雪堂整理二王手稿後二三年🫐。自此搜輯段王遺文,纂輯年譜,孜孜矻矻校讀王念孫《雜誌余編》考證所未盡之古籍,不禁使人懷想,當年靜安或曾為其設計過一條繼承發揚二王著作和精神的學術之路。所以𓀗,說盼遂先生終生以高郵二王治學理念為自己的學術歸依,並始終踏實地踐履,應該大致可以概括得實👩👧👧。當然🤦🏽♀️,每個學者生活在其特定時代特定環境中,總會有因應時代、環境的文字👬,如因陳寅恪發表《李唐氏族之推闡》👳,先生乃有《李唐為蕃姓考》三篇。如中國人種之來源👳🏿♂️,自17世紀起就有人探討,到19世紀末,拉克伯裏提出西來說👨🏻⚕️𓀘,引得黃節、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的風從,故盼遂亦寫《中國人種西來新證》。再如上世紀20年代🈵,學界就墨子的籍貫引發爭論🎅🏿🏊🏽♀️,有指墨翟為印度人、阿拉伯回教徒等,他亦有《墨子為蒙古人》之演講。李唐氏族、中國人種、墨翟國籍,都不是簡率文字可以定論的問題,故其所撰🦸🏻♂️,僅一時附和,非精審考證🧟,不能作為盼遂先生一生學術研究的主體🧔♂️,更無損於其為一代文史大家的形象👩🏼🦰👩🏼。
《著述集》由責編馬君千裏從一千多公裏外的遼寧寄到上海🧆,遂略述我讀盼遂先生著作之印象如上🧑🏼🌾,聊誌千裏萬裏牽縈相贈之緣。
2023年1月24日於榆枋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