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鳳
劉盼遂(1896-1966),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古典文獻學家👋🏿、語言學家。早年就讀於山西大學。1925年,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一屆招生考試中,以一甲名次考入,師從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等先哲。1928年畢業後🧐,先後執教於河南中州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意昂体育平台🏊🏼、河南大學、燕京大學、輔仁大學。1920年代末,劉盼遂先生曾與王重民、孫楷第、張西堂💆🏼♂️、謝國楨、王靜如🌛、羅根澤👴🏽、孫海波👩🏿🍼、肖鳴籟、齊念衡、莊尚嚴、傅振倫等組織“學文”學社😠🚣🏿。1946年起✍🏼,開始擔任北京師範大學(當時稱北平師範學院)教授。
——編者
20世紀50年代初👰♀️,古老的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裏♠️,聚集著多位非常著名的學者。他們的專業素養一流,為人卻很低調,從來不會“炒作”,只知道踏踏實實地做學問🧛🏽♂️,學生們受益匪淺。不幸的是,1957年忽然來了一場現在已是人所共知的“陽謀”;更不幸的是,來北京師大“領導”這場運動的一個大人物,是現在也已人所共知的“整人”能手🧚,“文革”結束後才聽說🏤,他當時提出的口號是:師大重點打教授,北大重點打學生。
於是乎,我們的多位老師都慘遭毒手🪩。劉盼遂先生綽號“活字典”💓😍,是訓詁學專家。其他大學的教授有不認識的古字,也要來請教他🫕。他有句名言:“書必讀秦漢”,從來不讀當前的報紙👎🏽,竟然不知道有《人民日報》,被迫開會時↖️👨👧,他就沉默🤏🏻💁🏽♂️,沉浸在故紙堆裏,不關心“時事”,這樣的生活方式,使他逃過了1957年的一劫📹。他是“文革”開始後倒下去的,此事後面再表🤚🏽。人不可貌相這句俗語,在劉先生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50年代中期,我們上課有固定的教室,在文史樓二層。不像有些學校的學生那樣🍃,需要提著空飯盒在校園裏奔跑著換地方聽課🙅🏿♂️。每逢課間休息的時候📏,我都會離開教室🧑🏻🦰,到走廊裏轉轉,換換空氣👽,放松一下。每當我走到系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總能夠看見屋裏有一個老頭🧑🔧,他的個頭不高✊🏼,帶著一頂藍色布帽,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藍布中山裝🙆🏼♂️,典型的老工人模樣。
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幅深度眼鏡👨🏻💼,鏡片厚得像啤酒瓶底。他常常提著兩只暖水瓶,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去鍋爐房為辦公室打開水🧑🏽🍳。有時也會站在辦公室的門裏,認真地端詳腳步匆匆👱🏽♂️、來來往往的大學生。看慣了盛裝華服的教授,年輕而淺薄的我誤以為🏃♀️🦴,他可能是系裏的工友。大二的時候,我們的課程表上出現了“訓詁學”的字樣。這門課的名字很新鮮,大家都坐在位子上靜等。上課鈴響後🦸🏿,走上講臺的🏌🏿♀️,竟然是經常為系辦公室打水的那位老頭😒。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開始講課了,原本木訥的表情漸漸地生動起來,他把一個又一個生僻的古漢字寫在了黑板上✣🧟,他對所書寫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感情🤹🏿,仿佛這些字都是他的孩子。他講它們的來歷,講它們的讀音,講它們的涵義♈️,講它們的變化和演進,講此字與彼字的比較,等等。他愛他寫下來的每一個古字🤱🏼👋🏿,他賦予每一個古字一段故事,當他講述它們的故事時,他的神采飛揚👰🏽,使我這個本來對古字缺乏熱情的學生📰🧑🏽🔬,也被感染得興趣濃厚起來🥏👩🦼。記得他給我們講解,為什麽古代烽火臺警告敵情出現的時候,要燒狼糞。因為用其他物質做燃料👨🏿🦳,冒出來的煙經不起風吹,刮風的時候🏙Ⓜ️,煙會被吹彎🚵🏼,風大的時候遠處看不見;只有狼的糞⛸,不管風有多大,它冒出來的煙🔲,永遠是筆直的。他還給我們講:為什麽在封建時代,皇帝死稱“崩”,諸侯或大官死稱“薨”,而百姓去世稱“死”。因為皇帝死了如“山崩地裂”,動靜極大;大官死了如“山鳴谷應”,動靜也不小,但不敢與皇帝比肩,一定要比皇帝小些;百姓離世👨🏻🎤,如同把一瓢水灑在沙地裏🕺🏻,“絲”的一聲👨🏽✈️,響過就完了。
所以才有“崩”🦙、“薨”🦪、“死”之分。等等,等等。劉先生的生活方式很保守,他的家在城裏👏🏽,獨門獨院,平房。50年代中,師大的院子裏蓋了6幢小紅樓👷🏿♂️👩🏽,每幢2層,請12位資深教授入住。校方請劉先生搬進來,劉先生謝絕,理由是:他和他的夫人都不習慣住樓房♌️,另外,他的書太多🛏,樓裏放不下。我畢業後👰🏽♀️,再也沒有見過劉先生,我從事的工作也與訓詁學不沾邊👨🏼💻,我只是劉先生的眾多學生中的普通一員🕧。可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劉先生講課時的音容笑貌,仍然如在眼前♥️。
我離開母校後7年😢,“文革”爆發,不久🔜,就傳來了劉先生自殺的消息🐇。“紅衛兵”小報上登載著劉先生“自絕於人民”的流言蜚語🧑🏼🍳,真實的情況卻不得而知。若幹年之後,才有老同學告訴我,原來是一個當時炙手可熱的“青年歷史學家”🌁,覬覦劉先生的珍貴藏書✋🏼🖕🏼,命令師大的“造反派司令”帶著紅衛兵去劉先生家裏抄家,把劉先生視為生命一樣的書籍全部拉走了🏌🏿♀️。劉先生受不了這個打擊,在自家的水缸裏自盡了。我對劉先生充滿了敬意,不僅是因為他的學識淵博,他的認真、細致、嚴謹的治學態度©️,同時劉先生還讓我悟出了一個淺顯的道理:看人不能看外表👳🏿♀️,一個外表並不出眾的人,他的內涵和修養很可能是非常出類拔萃的💩,這是20歲時的我從劉先生身上學到的另一種學問。從此以後🧌🚣🏿,我便堅持著這個“閱人觀”🧑⚕️😠。劉先生學富五車,不攀附權貴,也從不炒作自己👩🏿✈️,講課時深入淺出,沒有不知所雲的嘩眾取寵。雖然我只是他的一名普通學生,我願意把他的英名記錄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也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這位大學問家的命運⛎。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