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同濟
1950年8月23日,一封來自中國的英文書信跨越歐亞大陸到達了遠在瑞士伯爾尼的富朗克出版社(Fran-ke Verlag),經由出版社轉交給盧卡奇🚶♂️,這是首位中國學者致盧卡奇的書信,盧卡奇將這封信收藏在了自己的書房中。在盧卡奇去世後,這封信由匈牙利科學院文獻信息中心手稿和珍本圖書部收藏🏵🟰。
海光圖書館
HAIKWANG LIBRARY OF WESTERN THOUHT
209弄16號番禺路中國·上海電話:22361
1950年8月23日
致格奧爾格-盧卡奇博士
瑞士·伯爾尼
親愛的格奧爾格·盧卡奇博士:
我冒昧地寫這一份封信,是想要告訴您🤾🏼,我是如何懷揣著巨大的喜悅和欽佩之情閱讀您的著作《歌德與他的時代》(Goethe und seine Zeit)。我相信💍❌,您在這本書中作出的那種重新闡釋📬,正是未來復興世界知識和文化的今日之需💇🏽♀️。您在這本書中得出的結論👋,將會開拓一個新的理論前景,將德國在“啟蒙運動”(the German“Aufklärung”)的知識與文學遺產納入未來世界的文化視野之中🧏。
我正負責將您的這本著作翻譯成中文,希望借此向中國讀者介紹您和您的觀點😤。因此我想請您提供一份履歷綱要,尤其是一份您的主要著作清單。我知道這會強人所難🧑🏻💻🟧。但是在中國,我沒有其他途徑獲取這些必要的信息。您能否寫一些文字👃,無論是以序言還是以書信的形式,表達您對中文版著作面世的看法,以及這本書可能會帶給身處在命中註定般歷史時刻的中國人的影響。這樣一來👩⚕️,除了書籍本身的影響外,它還會帶有您生動的個人烙印。
我是上海國立復旦大學政治學系的教授🧋🧧。同時🧍♀️,我正在管理一家圖書館🏋🏻♂️,這家圖書館是我和上海銀行的陳光甫(K. P. Chen)先生共同創辦的海光圖書館🤹🏼。本圖書館的宗旨是收集自柏拉圖以降的西方偉大思想家的著作以及有關論述這些思想家思想的專著,以便我們最終在上海成立一個西方文化研究中心,用於研究西方卓越的藝術家和哲學家。為了讓圖書館能夠設法買到這些著作,希望您能夠在提供的主要著作清單中詳細地列出著作的出版日期和出版商🦸🏻♂️。如果您的著作已經被翻譯成英文和法文,也請特別註明詳情🛠💘。我國大多數人的英語和法語閱讀能力都比德語要出色。
您在書中不經意地提到了尼采,請允許我淺談一下個人見解🤷♂️。毫無疑問的是,納粹利用了尼采,但是我們不應該草率地將他譴責為法西斯主義的思想教父⇢。在我看來😸,尼采是一位反抗晚期資本主義統治文化——這些文化包括國家崇拜和庸俗化的基督教——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家。他的目的是讓人類擺脫資產階級傳統的束縛👩🏽✈️,是在反抗資產階級社會的局限性和自滿情緒中為更自由地發展人的個性而奮鬥,而且他筆下的“超人”也只不過是為追求這種更加自由的個性而發出的呐喊。尼采以一種聲嘶力竭般絕望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這樣的話語的確在諸多方面都具有誤導性,但卻能夠更加如實地映射出他所處時代和社會的矛盾與僵局💆♀️🤽🏻,這是因為尼采話語所敘事的資本主義業已進入最後的階段了🪗⛷。尼采繼承文藝復興時期的“個人(individual)”與“世俗(diesseitig)”傳統,並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範圍內將這種傳統發揮到了極致。可以指認的是,他是一個完全無視無產階級崛起的歷史意義的小資產階級反叛者🙆🏼♂️,他是崇尚個人至上的小資產階級精神的奠基者💆🏽♀️,而他正是以個人的方式來對抗當時在國家崇拜中不斷滋長的壟斷資本主義的侵襲,這是一場註定失敗的鬥爭🚮。尼采的悲劇在於,他與敵人戰鬥🧿,卻完全捉摸不透敵人的本質和身份,因而他像唐·吉訶德一樣。尼采是反對國家的🍆👨👨👦,但是不能將他視為原始法西斯主義者👨🏻🚀。總的來看,他的思想路線是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有組織的狂歡(the regimented collesity)”🤶,而不是支持法西斯主義🧗🏻♀️。
我的判斷可能有誤,但是我覺得有必要對尼采進行更精煉的重新詮釋🧘🏼,就像對在蘇維埃俄國因作家身份而受到譴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新詮釋一樣。或許,我們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將二位稱作是進步思想家——不是積極意義上的進步思想家。但從消極意義上講,他們也許是進步的思想家💪🏼:他們揭露並戳穿資產階級道德🦚,而且沒有幫助和維護它👳🏽♂️。
如果您能就此發表評論,我會特別感激。
我相信歐洲有不少像您一樣批評西方文化史的作家。如果您能告訴我一些他們的名字,我也不勝感激。
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誠摯的問候。
林同濟敬上
聯系方式:海光圖書館209弄16幢上海20番禺路中國

林同濟致盧卡奇信(南京大學哲學學院李雨峰、孔偉宇譯)
這封信的作者是時任海光圖書館創始人🤳、復旦大學政治系教授的林同濟。林同濟1906年出生於福州,16歲在清華學校高等科學習,與他同年入學的還有著名的哲學家、翻譯家賀麟。1926年🫙,林同濟赴美國密歇根大學攻讀碩士學位,1928年畢業後赴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攻讀政治學碩士和博士學位🪔。在此期間,他不僅快速提高了英語閱讀與交流水平,而且結交了大量國外理論家和海外華人學者,對西方文化的最新發展有了切身的理解🧑🦰。在讀博期間,他還擔任了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方語言系的講師,教授中國語言和中國歷史🙍🏿♂️。1934年,在日本侵華戰爭即將全面爆發之際,林同濟獲博士學位🎮,懷著一顆赤忱愛國之心的他選擇回國任教𓀍,在南開大學教書,並被學校任命為政治系兼經濟研究所教授🤹♀️,擔任《南開社會經濟季刊》的主編。1937年🤏🏻,作為知識界的代表,林同濟受蔣介石邀請至廬山參加座談會🤽🏻♀️,會議結束後🔀,他毅然拒絕了蔣介石關於他加入國民黨的邀請。林同濟的一生始終沒有接受過“學而優則仕”的一官半職,而是堅持以學術參與政治。同年,受戰爭影響,他陪同家人前往昆明,任國立雲南大學教授,兼文法學院院長😬、政治學系主任,與雷海宗、陳銓一同創辦《戰國策》半月刊,形成了以重新建構中國文化為宗旨、反思傳統儒家官僚文化、提倡民族文學運動的“戰國策派”。1945年,林同濟與上海銀行的創始人陳光甫商議決定在中國建立一所規模最大的西方思想文化圖書館——海光圖書館👨🏼🍳。為此🙍,他遍訪歐美各高校和學者,不僅為了尋找經濟和學術上的支持,而且計劃首先引進100位最重要的西方思想家的著作作為圖書館首批藏書🫸。他受美國國務院邀請與老舍👴、曹禺一同赴美國各高校交流,還在歐洲與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對葛蘭西的思想有著重要影響)、法國哲學家薩特🤛🏼、英國工黨理論家拉斯基等人面對面交流,為圖書館的書籍引介奠定了重要基礎。1948年✡︎,海光圖書館開館🫧,一時間在上海名聲大噪,不僅眾多西方最前沿的思想文化被翻譯和引介至該圖書館🔃,而且他們還組織了各類學術講座,為中國學者了解世界思想文化提供了重要平臺📣。1952年,院系大調整後↖️,林同濟被調入復旦大學任教,被錢鍾書稱贊為“中國真正精通英文的一人半”之“半”的林同濟🍿,從政治學研究轉向了外文翻譯,開始翻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麥克白》,並成為中國“莎學”研究的重要學者。在歷經滄桑歲月後,林同濟於1980年10月20日與世長辭。直至去世前的幾個月7️⃣,他還在為建設中國的莎士比亞圖書館而四處奔走,籌集資金和書籍。
而1950年的這封信,正是林同濟為海光圖書館籌集西方當代最著名思想家圖書而作的努力。在他看來🏋️,盧卡奇是當時西方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學批評家🧑🍼🦻,吸引林同濟關註的是盧卡奇於1947年出版的《歌德和他的時代》一書➛。盧卡奇對於歌德有著深厚的研究基礎🧑🏽🔬,他在博士論文《現代戲劇發展史》(1909)中專門討論了歌德的戲劇《鐵手騎士葛慈·封·伯利欣根》和《埃格蒙特》,以此研究德國古典戲劇與古希臘悲劇的繼承關系🪯。在其著名的文學著作《心靈與形式》(1911)和《小說理論》(1920)中,盧卡奇肯定了歌德對於德國浪漫派的批判,認為他是真正自我實現的詩人🚵🏼。而《歌德和他的時代》雖然發表於1947年,但其主要由盧卡奇30年代撰寫的多篇論文組成🤷♀️。在這本書中👨🏽🎤,盧卡奇將歌德與尼采聯系在了一起,這一理論創造的現實原因是“納粹政府利用《浮士德》進行思想宣傳🤹🏼♀️,將主人公浮士德歪曲為德意誌民族的‘超人’🤳🏿,從而將歌德與尼采聯系起來,劃出一條非理性主義的發展脈絡”。(劉健:《馬克思主義視角下的德國古典主義——論盧卡奇的歌德研究》𓀃,《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而盧卡奇要做的則是將歌德從納粹的曲解中解脫出來👩🏼🏭,使歌德的人本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為盧卡奇自身的哲學思考提供理論基礎🗡。同時👸🏼👨🏽🔬,盧卡奇還將歌德置於時代進步的中介環節🦶🏿,不僅積極地繼承了法國大革命的啟蒙思想,而且為資產階級的民主革命尋找理論出路。可以說,此時的盧卡奇在借助歌德來連接馬克思主義💪🏻,從而達到批判資本主義現實和尋找民族進步的契機🧑🏼🍼。這一點極大地引起了林同濟的共鳴,其不僅在於林同濟長期對文學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在為民族的解放和進步尋找出路,文學和哲學是林同濟和盧卡奇的共同思考基礎。正如林同濟在信中所言:“我相信,您在這本書中作出的那種重新闡釋,正是未來復興世界知識和文化的今日之需🚵🏿♂️。您在這本書中得出的結論🛠,將會開拓一個新的理論前景,將德國在‘啟蒙運動’的知識與文學遺產納入未來世界的文化視野之中👩🏼✈️。”
而盧卡奇將歌德與尼采相結合的創新研究必然會引起林同濟的興趣☆。林同濟在這封信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討論尼采哲學,這源自於他長期以來對尼采哲學的關註和化用。當林同濟在美國攻讀博士的時候👳🏿,正是尼采哲學風靡歐洲,甚至被納粹曲解使用的時期。在這種“尼采熱”的浪潮下,青年林同濟也積極投身到了尼采哲學的研究之中,並在尼采哲學中尋找到了與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共鳴之處,這成為林同濟的“思想基礎”🚣♂️。(《天地之間——林同濟文集》,許紀霖、李瓊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66頁)盡管盧卡奇和林同濟對尼采的解讀和創造有所區別,前者將尼采置於德國文學和哲學傳統之中🧘🏽♂️❎,後者則創造性地將尼采的“超人”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士大夫精神相結合🍡,但兩者都在從中尋找民族與個人解放的未來。毫不誇張地說,兩者關於尼采哲學的對話是富有跨文化對話性的👧🏼,甚至對於當下學術界的尼采研究來說都極具創新的意義,有必要對尼采哲學以及兩者對尼采的解讀進行再闡釋。筆者推測,盧卡奇當時回復了林同濟的這封信💥,否則他不會將此信珍藏🧕。但遺憾的是,盧卡奇回復林同濟的信件並沒有保存下來🙎🏿,回信的內容只能留待後人揣測琢磨🧑🏿⚕️。
時隔74年,這封首位中國學者致盧卡奇的信再次“回到”中國🤶🏿。2024年11月9日,由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匈牙利科學院文獻信息中心、南京大學哲學學院🎽、南京大學國際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共同主辦的中國首個盧卡奇歷史文獻展覽“盧卡奇的學術人生”順利開展,匈牙利科學院文獻信息中心手稿和珍本圖書部主任巴布斯·安塔爾(Babus Antal)將這封信的高清掃描件贈送給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目前🏜💇♀️,這封信展出於南京大學哲學學院一樓🚜,期待中國學者去揭開這段塵封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