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1919年的楊苡先生今年整一百歲了🦜。稱她是南京文壇的老祖母,別的不說,僅憑她經典而長銷的譯作《呼嘯山莊》就當之無愧🙍。

楊苡(張昌華攝)
我退休後當“坐家”,與文壇前輩們漸行漸遠😝,與楊苡卻越走越近。我崇敬她🤟,她喜歡我🕵🏼♀️,我倆玩得來👩🏻🏭。一般客人去她府上拜訪必須電話預約,因為她需要整頓一下衣冠,她講究禮貌待客。我是可以“例外”的🏷,可長驅直入🧑🏻💻🚠,因她曾賜我一柄“尚方寶劍”:“你隨時來都歡迎🤙🏽。”當然,我也不會濫用權力,但偶遇電話不通,我敢大膽直闖🙅🏻🫸🏿。到她家小院門前,把手伸進鐵柵欄門,從裏面撥弄一下機關撥開插銷破門而入,進院後敞開大嗓門:“楊先生,我來了🌮!”就像子女回家那樣任性,自由自然自在。
我之所以膽敢如此“放肆”,因為楊先生太可敬可愛🔍,太平易近人,太善解人意了。我倆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她雖百歲高壽,卻耳不聾眼不花,頭腦清楚,尤其是記憶力超人🙎🏿♀️。往往都是她說我聽☯️,我只是不時插兩句幫腔逗趣。她一會兒巴金蕭珊🛸,一會兒沈從文張兆和,一會兒蕭乾“小樹葉”,一會兒穆旦、巫寧坤,還有黃裳、邵燕祥等等,談個沒完👨🏻💼。這些都是她曾經的師長或西南聯大的同學,大多也是我熟知的師友🧑🏿⚕️。她有一肚子故事🏌🏻,溫暖的,悲愴的,青春的,荒誕的🍊。述說起七八十年前的往事來🍂,她連細節都描繪得栩栩如生。我聽得最多最精彩的是她說“我哥”——楊憲益(1915—2009)的故事🧒。我想這大概與她的成長經歷有關🏵,楊苡未滿一周父親就過世了🏌️♂️🧘🏽♂️,家裏陰盛陽衰,男丁只有哥哥楊憲益。她自小便是哥哥的小尾巴,長兄如父吧。即令現在,家裏書櫃裏陳列的照片最多最顯眼的是楊憲益⚧。楊憲益是酒仙,是真名士,是有名的散淡之人👮🏽♂️。他連自己的著作都不留存🧛♂️,誰想要誰拿走,甚而友人貽贈的字畫也隨手送人🔣。十年前我寫過楊憲益先生,楊苡接受我的采訪並提供大量的資料和圖片🏄🏼♂️。《楊憲益的百年流水》在臺灣《傳記文學》發表後👳🏻,楊憲益先生很高興,饒有興味地通覽了一遍,說我翻出了連他自己都忘了的許多往事🌿。他外甥女趙蘅抓住他看雜誌的瞬間拍了張照片👨🏿🎨,楊苡將其放大置於玻璃櫃中。
2017年秋某日,我與內子拜訪楊苡,告別時她忽然叫我慢走🌥,蹣跚著從臥室裏取出一張畫送我🤞🏿。我展開一看🤾🏿♀️,呵🙃,是端木蕻良題贈楊憲益的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熊貓👩🏿🦰🐰,彌足珍貴⚛️。我心怯🆔,不敢接🔲,說還是留給趙蘅吧♥︎。楊苡搖搖手笑著說:“東西要落在喜歡它的人手裏🏪🍊。”恭敬不如從命,我拜領了,也算是對楊憲益先生的一點念想👨🏻🚒。黃裳先生是楊苡七十年的好朋友🐷,黃裳走後的某天👨🏼🦳🌆,我們聊到故人凋零的事,大家都有點“故人猶如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的悲秋感🙅🏽♀️。楊苡豁達🤾🏻,突然對我說👨👩👦👦:“等我‘將來’,肯定有兩個人會寫文章紀念我,第一個就是你𓀊。”我欣然又愕然🫷🏿,感愧交並。
楊苡如此厚愛我,或她覺得我這個人還比較靠譜吧。我會“耍滑”,在老人面前,我喜歡倚小賣小🏓👭🏼,恃寵而嬌🪢,逗老人開心🔡。我喜歡塗鴉🤶,過新年我用紅紙寫賀柬🧑🏽⚕️🛍,用金粉沐書《心經》為她祈福,或抄《蘭序亭》《前赤壁賦》送她把玩,還抄了本冊頁給她。某天我去玩👩❤️👨😤,發現她讓阿姨把我這些塗鴉貼在小客廳墻上,把冊頁展開在案頭🍗,我見之吃驚不小♐️👨🏻🚀。她指著墻上我寫的字說:“看🦹🏽♀️,滿眼都是張昌華!”說得我臉如赤布👶🏼。為慶祝她百年華誕,我請友人印刷了一點宣紙紀念冊🧜🏽,她肖羊🦹🏼,第一頁我選的是劉旦宅的“三羊開泰”✋🏿,每頁上都是壽桃之類的吉祥物,十分喜氣,而且每冊獨立編號。她樂不可支,還簽送董橋一本🧘🏼。董橋收到後說:“高興得不得了。”

楊苡案頭的賀柬、冊頁
楊苡待人極厚👰🏻♀️🎥。在我們談論大家熟知的人物時,她從不說他人半個“不”字。令我羞愧的是我在《百家湖》雜誌工作時,發了一篇寫她先生趙瑞蕻教授的稿子,責編從網上配插圖時錯把屠岸當趙先生了📷,審稿時我也沒看出🧎,雜誌刊出後方才發現。生米已煮成熟飯,我觍顏帶編輯一道去登門謝罪。楊苡笑著說,沒關系,下期發個更正就行了,還寬慰我們說:“何況你們都沒見過趙瑞蕻。”楊苡謙遜過人𓀈,她是在南師大外文系退休的,退得早🟤,沒輪上評職稱。當有人稱她為教授時😊,她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普通教師。”當有人誇她《呼嘯山莊》是經典譯本時🏄🏼🐜,她一笑了之。她喜歡收藏花樣繁多的國外木偶、瓷娃娃。有一次我去玩,她特地從櫃中拿出兩個木偶💣,有一個外國古代的更夫造型特別有趣🧑🏽⚕️。她見我頗在意,便說🛼,你喜歡都拿去。我連連擺手。她又說🧱,這個更夫好玩,你就把這個拿去吧。我雙手合十婉拒,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像有點掃興呢👨🏼🍼。她對待家裏的全職保姆小陳猶如子女。小陳家境不大好😦,近幾年楊苡覺得自己尚能獨立走動,不需要阿姨隨時伺候,便主動提出讓小陳利用下午的空當去別家做鐘點工👍🏼,補貼家用👳🏼♀️。

楊苡收藏的木偶更夫
楊苡先生德高望重⛹🏿♂️,受世人敬重👩🏿🏫🤾🏼♀️。主雅客勤🔔🖖🏿,北京的邵燕祥🤷🏻♀️👨🏻⚕️、資華筠🆗、陳丹青🫀,上海的黃裳,美國的巫寧坤🤷🏼♀️🚀、李斧等,一到南京都要來拜碼頭🦋,看望這位慈藹可親的老壽星🤽🏿♀️。
去年秋🙅🏽♂️,楊苡的兒子趙蘇從美國回來,趙蘇是孝子,帶她到鼓樓醫院徹底體檢一番。她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同室病友某女士恰是南大畢業生,兩人成了忘年交👩👧。出院時楊苡送她幾本她自己的書,某女士回贈她一副漂亮的檀木鎮紙🚶♂️➡️👨🏽🦲。她女兒趙蘅是畫家,從北京回來,見到這副鎮紙很雅致實用🧘🏻,心想母親要這個沒用,說要帶走。楊苡不肯,她說要送給我,說我寫毛筆字用得著🧑🏻✈️。趙蘅實在愛不釋手,說她畫畫也要鎮紙,央求給她其中一只。楊苡說🐇,一副鎮紙怎麽能分開呢?就這樣🍷,這副檀木鎮紙就臥在我的案頭。

楊苡贈作者的鎮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