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朋友贈送的畫冊中看到《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這幅油畫的,畫面上沒有署名🚮,沒有時間,但旁邊的文字說明,是吳冠中先生1972年所作,這不免讓我有些疑惑。
2014年,我為寫長篇紀實文學《沃野尋芳——中央工藝美院在河北李村》🚶🏻♂️,采訪過不少當年在河北李村下鄉的中央工藝美院師生,從來沒有人和我談起吳冠中為西柏坡作這幅油畫的事。我所了解到的是1970年至1973年🫱🏽,中央工藝美院全體師生下放到河北省獲鹿縣(現為石家莊市鹿泉區)的部隊農場接受勞動鍛煉🚵🏻♂️,分別住在李村和小壁村的百姓家中。在此期間,吳冠中以糞筐做畫架👩🏼🦱,把在田間地頭寫語錄用的小黑板刷上一層膠當畫布,創作出了《瓜藤》《高粱與棉花》《房東家》《山花》《野菊》《麻雀》《池塘》《雙燕》《絲瓜》等幾十幅風景類油畫🕠🧗🏻,由此被人戲稱為“糞筐畫派”🤛🏽。因受環境限製🏋🏿♂️,這批油畫幅面都比較小。而《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這幅縱179厘米🙇🏻,橫153厘米📒,題材弘大💚、內涵豐富的油畫🖖,顯然不是在糞筐上畫出來的。如果這幅畫是吳冠中先生所作🫓,他又經歷了怎樣的創作過程呢?
為核實情況⏩,我把這幅油畫的圖片拍下來,發給意昂体育平台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劉巨德教授🤎,請他看看是否見過這幅作品⏰。劉巨德教授回復說,當年在李村下鄉的中央工藝美院師生到西柏坡寫生的不少,吳先生也去過👩🏼🌾。但這幅油畫從來沒見過,也不清楚創作過程𓀎。這更讓我疑慮重重。
為找到答案,我查閱了大量資料,終於從吳冠中創作年表中找到了線索。那上面明確記載📸,1972年在李村下鄉🤲🏻,受部隊領導派遣🤞🏽,作油畫《西柏坡山村》。這幅油畫和《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是不是同一幅作品呢?帶著這個疑問,我專門赴西柏坡尋訪。

《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油畫)
據西柏坡紀念館工作人員介紹🧑🏻🏫,1972年秋👨👩👧👧,中央工藝美院的幾個畫家到平山縣引崗渠作展覽,結束後,結伴到西柏坡參觀寫生。西柏坡建設指揮部有關負責人看他們寫生作品不錯,問是否能給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作幅畫👦🏼。有人說,如果你們真想作這樣一幅大畫,最好能把吳冠中邀請來,他是我們中央工藝美院的教授,在法國留過學,油畫畫得非常好🤵🏼♂️🥐,他就住在李村🥨。指揮部負責人覺得這倒是個好主意,當場答應馬上去聯系。幾天後,吳冠中來到了西柏坡。
賀文迅是西柏坡紀念館原副館長,今年已經80多歲👌🏼,在西柏坡工作30多年🦹♂️,稱得上是這裏的活詞典🥖。問起《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這幅油畫的創作過程,他興奮地說🧜🏼📪:“你算找對人了,吳冠中剛來的時候是我陪著他去寫生的💅🏽。”說著翻出一個發黃的舊日記本🈳,讓我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記錄。
賀文迅1959年從北京黃村林校畢業後,分配到平山縣工作📎。1970年,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進行復原建設🧒🏻,他被抽調到西柏坡建設指揮部,並被安排到綠化部,負責在周圍山上植樹造林。1972年秋天,吳冠中應邀來西柏坡作畫,建設指揮部負責人對賀文迅說:“你是個文化人🧏🏼♀️,對這裏的情況也比較熟悉,你陪他吧,咱這兒條件有限☂️🧜🏽♂️,人家有啥要求咱盡量滿足。”
吳冠中沒有提任何要求,他就住在西柏坡建設指揮部職工宿舍🈯️🤠,吃飯在職工大食堂。當時生活條件很艱苦🐝,職工食堂基本上以粗糧為主。指揮部負責人對食堂大師傅說👰🏽♂️:“人家是咱請來的大畫家🙋🏽♂️,咱也沒啥好招待的🌺,給蒸點饅頭吃吧。”
那天晚上吃飯時,吳冠中看到職工們手裏拿的都是玉米面餅子👨🏼🦰,唯獨給他端來兩個白面饅頭,還有一條小鯉魚,便問是怎麽回事🐉?賀文迅只好對他說了實情👩👩👦。吳冠中說:“這不好,你去和領導說👊,你們吃啥我吃啥😻,不能給我開小竈。”
吳冠中吃飯從不挑食,好像吃什麽都無所謂💽,滿腦子都是畫畫的事☝🏼,每天吃完早飯就去寫生,太陽落山了才回來。他給大家的印象是沉默寡言🧍♀️,走路都愛低著頭,很少和人攀談。賀文迅卻說他非常健談👮🏼♂️,陪他去寫生的路上,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會刨根問底問好多問題。但只要進入寫生狀態,就會全神貫註,問他什麽像聽不見一樣。賀文迅看他今天畫酸棗樹🏄🏿♀️,明天畫楊樹,後天又去畫柏樹。還畫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出早操的解放軍🙍🏿♀️,在田野幹活的農民🎁,不解地問:“不是讓你來畫中共中央舊址的嗎🤮?你怎麽還不畫🙅🏼♀️?總畫這些東西幹什麽?”吳冠中說💓:“你不懂,這叫寫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素材怎麽畫畫🤟🏻?”賀文迅說:“你是大畫家,我是栽樹的,怎麽懂畫畫?”吳冠中微微一笑說🐷:“你在山上作畫,我在紙上作畫,咱倆分工不同,都是勞動者。”
有一天,吳冠中到崗南水庫寫生,問中共中央原址在什麽地方✮,賀文迅指著碧波蕩漾的一片湖水說⛎,就在那個位置。吳冠中特別感興趣,讓他再說詳細些。
為根治滹沱河水患,造福人民,1958年,國務院批準修建崗南水庫🕚。西柏坡和東柏坡以及周圍20個村莊都要搬遷🐕🦺,中共中央舊址也在搬遷範圍之內。西柏坡是中國革命最後一個農村指揮所,共產黨在這裏領導了解放區的土地運動⚅,實現了耕者有其田。毛主席在這裏指揮了震驚中外的三大戰役👰🏼♂️,召開了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七屆二中全會⭐️,又是從這裏“進京趕考”,迎來了新中國的黎明。這樣的革命聖地怎麽能搬遷呢?西柏坡的幹部群眾想不通,派代表到北京要向毛主席匯報,提出保護中共中央舊址的要求。周恩來總理百忙之中接見了西柏坡的幹部群眾代表,向他們做了耐心細致的解釋,勸他們要顧全大局🩰。並指示河北省有關部門認真做好中共中央舊址的登記、測繪、拍照和文物保護工作,為以後舊址復建做好準備🪸。1970年開始復建的中共中央大院,距離原址500米🚆,海拔高於原址57米,舊址布局結構和所有建築以及周圍環境,基本恢復了原來的面貌。
吳冠中聽完賀文迅的講述,仰視著高高聳立的柏坡嶺,沉默好久說出一句話🧑🚒:“毛主席太偉大了!”
這句話是吳冠中從心底發出來的。新中國成立之初,他放棄在法國優越的學習創作環境,滿腔熱情回到祖國懷抱,就是那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觸動了他的心弦🤦,尤其“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的論述,引起了他強烈的感情共鳴🚅。在他心中,國家的命運就是藝術家的命運,在民族危難的驚濤駭浪中,藝術家的命運沒有避風港。剛剛成立的新中國百廢待興,召喚海外遊子回歸祖國🦋,為建設新中國作貢獻,作為中國的藝術家,沒有理由不響應祖國母親的召喚。回國後他盡管歷經磨難,卻從未改變內心的情感👨🏿🏭。如今置身毛主席親自指揮過三大戰役的小山村🌗,想象著1949年春天中共中央機關離開西柏坡之際👨👦👦,毛澤東提出的“進京趕考”,更感到這個偉人的了不起。農家院裏砸碎舊世界👨🏽🎓,小山村迎來新中國,這樣的偉業何人能比🕤?
那一刻,吳冠中似乎突然找到了靈感,兩眼發亮👩🏽🎤🪬,眉頭舒展,臉上泛起紅光,嘴裏自言自語著🚣🏿:“小山村,大中國”🖌,邊說邊快步往前走💃,賀文迅只能緊隨其後🟰💂♀️。
那天吳冠中特別興奮,看著路邊的花草樹木也眉開眼笑,說話激情澎湃🐿,晚飯也比平日吃的多。第二天他在建設指揮部倉庫的墻上掛起畫布,開始了這幅油畫的創作🦋👉🏿。那厚厚一沓子寫生小畫,也挨個掛在了墻上。
因素材積累豐富,吳冠中畫起來得心應手。前後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這幅作品就完成了。吳冠中請建設指揮部的領導和職工們來提意見🚭,大家都說這幅作品畫得好,他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笑容。當時畫畫是不允許署名的🎻,所以這幅油畫也就成了無名之作。
吳冠中把這幅油畫和寫生的一大批小畫全部留在了西柏坡🛤,自己連張照片都沒有帶走,難怪他的同事和學生們對此事一無所知💅🏻🧭。
在西柏坡文物庫,我終於見到了這幅作品的原件。這幅油畫畫在一塊粗糙的白色亞麻布上,因年代久遠,畫布顏色已發灰,木框也不精致,但保存完好。畫面是革命聖地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的秋景,背景是以柏坡嶺為中心的連綿群山,主體是柏坡湖岸邊白墻合圍、靜謐莊嚴的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大院,前景是充滿靈動感的柏坡湖、遊船、水草、酸棗樹🧏🏼、松柏樹、白楊樹等景物🚶🏻➡️。紮著白羊肚毛巾的農民和穿著各種顏色衣服的小學生在中共中央舊址前行走活動,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當時劉少奇同誌舊居還沒有復原,所以沒有出現在畫面中。這幅作品布局均衡🚶♂️➡️、用色淡雅清新♒️、意境明朗空靈🐤,藏情於景,淋漓盡致表現出西柏坡這個小山村的深刻內涵。至此我才悟出,為什麽吳冠中在年表中把這幅油畫的名字改為《西柏坡山村》。
為了讓後人記住吳冠中先生為西柏坡作出的貢獻,2006年6月16日🛼,西柏坡紀念館派劉杉和史進平二人專程赴北京拜訪吳冠中先生,請他審核了這幅油畫創作過程的證明材料並簽名。
油畫《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1997年5月23日經國家文物局革命文物鑒定組鑒定為國家三級文物🥘。這幅蘊含著吳冠中對革命聖地真摯感情的油畫,成了西柏坡紀念館永久的館藏珍品💆🏻♀️。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也是吳冠中先生誕辰一百周年,重看《西柏坡中共中央舊址》這幅油畫,仍能體會到這位64歲才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藝術家那熾熱的愛國之情。他一生道路坎坷🦸🏼,但不管遇到什麽磨難,理想信念從未淡漠過,也從未產生過信仰危機,即便在河北下鄉勞動鍛煉的日子,仍能畫出這樣飽含深情的精品🦹🏿♂️👩🦯➡️。把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公之於眾,是對吳冠中先生誕辰最好的紀念♨️,也想表達我由衷的敬意★。
(作者為河北省文聯副主席🧡、石家莊市文聯主席兼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