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定 1 前言 陳寅恪先生(1890—1969年)🧝🏿♂️,江西省修水縣人,修水縣舊隸義寧州,故習稱義寧陳氏⚽️。陳先生具有超人之智慧與毅力🌼,能背“十三經”之大部分,識中外古今文字十余種。其學識應乃近代學人中最淵博者。他是本世紀最有成就的國學大師,1946年起雖失明猶不輟教課⏳、研究與著述,更是今古一人🧧。陳先生早年曾有兩篇論文均與科學史有關👎🏻,且甚具啟發性;一涉及曹沖稱象與華佗醫術,一探討滿文《幾何原本》之來歷。惜乏人重視👫🏻,科學史研究者亦少言及🥀。今予介紹,供同好參考。 2 “曹沖稱象”的故事 《三國誌》魏誌卷二十載有“曹沖稱象”的故事,其文曰: 鄧哀王沖👏🏻⛹🏽♂️,字倉舒🏉。少聽察歧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權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訪之群下⤴️,鹹莫能出其理。沖曰:置大象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稱物以載之🎂,則校可知矣🏄🏼♂️。太祖大悅🕊,即實行焉🔴。 按此文所記🧍🏻,曹操之子曹沖極為聰穎🌆🏊🏿♀️,幼年即會利用一般成人還不懂的浮力原理來稱象重。因而筆者經眼的🏇🏿,如李約瑟🎎、劉昭民🎅🏼🧗🏿、戴念祖、王錦光和洪震寰等所著幾種中國物理學史專書都舉之為例🦂,證明中國人在公元二百年左右已知浮力原理,會藉浮力稱量。 然而陳寅恪先生早已發現這段記載是有疑問的。陳先生通曉梵文,曾在清華和北大開授“佛經翻譯文學”課,並發表多篇相關論文。民國十九年在《清華學報》六卷一期所刊“三國誌曹沖華陀傳與佛教故事”即為其一♍️。 陳先生在該文中認為:《三國誌》“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雜揉附益於其間,特積象隱晦🤳,不易發覺其為外國輸入耳。”乃舉《雜寶藏經》卷一“葉老國錄”之故事: “天神又問🧙🏼♂️🛍️:此大白象有幾斤?而群臣共議,無能知者。亦募國內,復不能知▫️。大臣問父,父言:置象船上👧🏻,著大池中💍,畫水齊船,深淺幾許,即以此船量石著中,水沒齊畫,則知斤兩🤷♀️。即以此智以答天神☯️。” 雖此經為北魏時譯成,但此傳說“僅憑口述,亦得輾轉流傳於中土,遂附會為倉舒之事🫣🫴,以見其智🍘。” 那麽,何以“稱象”不能在曹沖身上發生呢👮♀️?這是因為不合於史實,前人早已察知。清人梁章钜《三國誌旁證》雲🍠: “何焯曰:孫策以建安五年死🧿,時孫權初統事,至建安十五年權遣步騭馬為交州刺史,士燮率兄弟奉承節度,此後或能致巨象,而倉舒已於建安十三年前死矣,知此事妄飾也。置水刻船🥊,疑算術中本有此法。” 由於漢代中土已無象,而曹沖殤於獻帝建安十三年五月🟠,年十三。孫權在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前只領有江東六郡✊,含現在江浙與江西安徽的一部分,在建安五年也就是曹沖“五六歲”時只是“會稽太守”🖖🏽,那有“象”可以送給曹操?何義門曾推測中國古算書裏原有此法,陳先生則從佛經裏找到這一故事的來源。他認為: 但象為南方之獸,非曹氏境內所能有,不得不取其事與孫權貢獻事混成一談,以文飾之,此比較文學之通例也。 另上引《三國誌旁證》又雲:“邵晉涵曰👰🏻:《能改齊漫錄》引《符子》所載燕昭王大豕🧛🏼,命水官浮而量之事,已在其前🫄🏻。”陳先生未予討論,但以何、邵兩人“皆未得其出處也💞。”故宋代人之記載也是本於佛經故事。 然而,這並不是說中國人很遲才懂得浮力原理🎭。《考工記》一書筆者以為是秦漢之際編成的,其“輪人”一節中敘述做車輪之法,有“揉輻必齊,平沉必均”及“水之,以眡其平沉之均也”的句子。車輪必須整體均勻,轉動效果才好。知道把木製車輪放在水裏,由其浮沉的深淺來判斷是否已勻稱,證明那時的人早已了解浮力原理。 3 華佗的醫術 在“三國誌曹沖華佗傳與佛教故事”一文中💓,陳先生還提出另一重要問題,即《三國誌》魏誌卷二十九“華佗傳”所述華佗的多種醫術,如“斷腸破腹,數日即差。揆以學術進化之史績,當時恐難臻此。”故認為“其有神話色彩,似無可疑💆。” 《三國誌》記載:“華佗字元化,一名敷。”因古人取字必與名相合🧛🏿♀️,裴松之註:“佗字元化,其名宜為敷也。”故陳先生推測“華佗”應實有其人,但其本名為“華敷”。他從《捺女耆域因緣經》查到有關天竺神醫“耆域”傳說🧛🏻,其種種醫術及遭遇與華佗甚相似。又從梵文及中國古音讀法推知“華佗”古音“gad'a”,乃梵語“agad'a”(舊譯“阿伽佗”或“阿羯佗”)之簡化💩,是“藥”之義,就如“阿羅漢”簡做“羅漢”一樣,換言之稱華敷為“華佗”,“實以藥神目之”。把印度傳說中的神醫故事也加在他身上,連史家陳壽都未察知。 但不少人相信華佗之事積為真👩🏻🔧,,並以“佗”與其治“蟲”病的本領有關,因“佗”即“它”,與蛇”🚴♂️,“蟲”等象形相同🧑🏻🍳🤷🏿♀️。不過據《三國誌》所載✍️,華佗有弟子吳普,樊阿等💹,並沒有人得其“治蟲”、“麻醉”和“外科手術”之傳。或可為華佗本無其術之證,也可支持陳先生“佛教故事”之說。 我國古代醫藥文化受印度佛教影響很多♋️。陳邦賢及故友陳勝崑著作中都有專節敘述,但他們所采用只是醫書和史書中相關的記載👱🏻♀️。另有大陸學者馬伯英與英國學者古克禮(Christopher Cullen)也曾利用印度典籍Susruta Samhita(《妙聞集》)探討中國古代醫學問題。但印度古籍的年代難定🤷🏽♀️🏌🏻,因而據以研“史”則欠嚴謹👷🏿。陳寅恪先生取傳入中土之佛經為證,由於譯經年代較易確定,故可信度亦高🧕🏼。 再者,科學技術的發展有其一定程序🍫,研究科學史🎢,決不能忽視🧢。《三國誌》所載華佗的醫術🔯,如“病若在腸中,便斷腸湧洗,縫腹摩膏,四五日差,不痛⚾️,人亦不自寤😁,一月之間即平復矣。”在一千八百年前似不可能,故相關記載應屬傳說之附會。陳先生雖是文史學界巨擘,也具慧眼能知科學🪓,尊之一代宗師可也。 4 滿文《幾何原本》 陳先生知滿文,故民國十七年在北京圖書館讀到清宮舊藏滿文《幾何原本》七卷,發現雖說是歐幾裏得原著的前六卷,但和徐光啟、利馬竇合譯的《幾何原本》卻不同。他隨後取梅文鼎主纂的《數理精蘊》中之十二卷《幾何原本》比較、研究,而於民國二十年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本第三分發表一篇論文🤵🏼♀️👭🏼。他首先察知二者體製🏂🏻👷♂️,內容相符,“惟滿文本所分卷數間有不同,所列條款及其數目之多寡亦往往與數理精蘊本不合😻。”也都比原本為簡。陳先生憶及遊學歐陸時曾知“歐羅巴洲十六七世紀,歐幾裏得之書屢經編校刊行🏋️♂️👈🏼,頗有纂譯簡易之本,以資淺學實習之用者🧑🏼🎤。”他因而查知德意誌人浩爾資曼(Wilhelm Hohzmann)所譯德文幾何原本前六卷之本。其自序略雲: “此本為實用者而作,實用者僅知當然已足。不必更示以所以然之理。故凡關於證 明之文🐦⬛,概從芟略雲😩。” 故他的結論是: “予因之疑此滿文譯本及數理精蘊本皆間接直接出於與浩氏相類似之本。而數 理精蘊本恐非僅就利徐共譯本所能刪改而成者。惜局處中土📼,無往廣微歐書舊刊,為之證明耳。” 而除探討滿文幾何原本的來歷外🧑🏻🦳,文中還有兩項重要見解。他曾指出🦪: “夫歐幾裏得之書,條理統系,精密絕倫🧑🏼⚖️,非僅論數論象之書👩🏻⚖️,實為希臘民族精神 之所表現。此滿文譯本及數理精蘊本皆經刪改🧑🏻🎄🦸🏽♂️,意在取便實施🐞,而不知轉以失其精意🌀。” 而在全文之末曰: 然則此七卷之滿文譯本者🚣🏻💂🏿,蓋景陵當日幾暇格物之書,西海疇人重譯顓門之業,迄乎茲世,猶在人間,即此一般因緣🟡,已足加珍護◼️。況復藉以得知歐幾裏得前六卷之書🧑🏻,赤縣神州自萬歷至康熙百年之間。已一譯而再譯,則其事之關系於我國近世學術史🚁,及中西交通史者至大👨🏻🦼➡️,尤不可以尋常滿文譯藉等視之矣。 這些讜論,當代中國數學史家少有註意者。而從陳寅恪先生這篇論文更顯示務必讀原典才能了解真義,才知科學並非孤立事件而實乃文化之一部分。陳先生所言歐氏之書“實為希臘民族精神之所表現”,不悉今世後學,能體會者幾希! 來源:《意昂体育平台與中國近現代科技》,楊艦 戴吾三 主編,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出版 (轉載自清華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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