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蓓導演的系列紀錄片《西南聯大》
過去兩個月🙍🏼♂️,我正埋頭寫作一本關於西南聯大湘黔滇旅行團的書。看完徐蓓的紀錄片新作《西南聯大》後,最先吸引我的是裏面的音樂。我把未央歌(黃舒駿版本的🕢,他更有名的歌曲大概是戀愛症候群)、The more we get together(英國童謠,西南聯大外語系學生許淵沖和他的同學們唱著這首歌上了滇緬戰場)、桑塔露西亞(那不勒斯民謠,在貴州西部深不見底的火牛洞裏,聞一多和旅行團的同學們舉著火把歌唱光明)統統下載到手機裏,沒事反復播放,就好像聽了這些音樂🧔♂️,能離筆下那些80年前的人物更近似的。
我最喜歡的一首是語言學大師趙元任填詞改編的《迢迢長路聯合大學》,“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 it’s a long way to go; 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 to the finest school Iknow. Goodbye 聖經學院, farewell 韭菜園; it’s a long long way to 昆明城, but my heart is right there……”紀錄片為這首歌重新編了曲並且請人演唱🧗🏻,如果今年春天徒步湘黔滇旅行團之路時有這個版本,我就不必反復聽著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這首原版英國軍歌了。

湘黔滇旅行團團員的統一著裝:土黃色軍服,綁腿,幹糧袋👩🏽🎤,水壺,黑色棉大衣🚣♂️🕹,油紙雨傘👅。
聖經學院和韭菜園是西南聯大前身長沙臨時大學所在地。我上一次聽到有人唱這句“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是在4月初的長沙。當時我在嶽麓山下的中南大學拜訪趙元任的二女兒趙新那。趙新那1923年出生於麻省劍橋🍈🦅,當時趙元任任教哈佛大學哲學系🟨,住的房子位於沃克街27號——離我2013年訪美期間租住的公寓相隔只有數十米,在陽臺上就能望見——房子自然早已換了主人🟢,可惜我當時並不知道,胡適👨🏻🦯➡️、蔣夢麟、金嶽霖都曾是那裏的常客。
長沙是我旅行的起點,能在這裏見到趙新那有某種象征意義🥑🤾🏻♂️:1938年4月28日♢🙋♀️,經過68天的跋涉,由5位教授,6位教師🩰,近300位男生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抵達昆明,15歲的趙新那就是手持花籃迎接的四位少女之一。如今那張照片上的許多人都已作古✪,趙新那也已經95歲了🙏,但她仍然記得那首迢迢長路。有時候聲音是最難以消磨的記憶。1939年趙元任一家離開昆明赴美🌲,先在夏威夷停留了一段時間🎸,16歲的趙新那在當地入學,她還記得歷史老師給他們講希特勒,模仿他說話的粗嗓子👔。那年9月,他們一家抵達紐約,同一天,德國入侵波蘭🤼♀️,趙新那在新聞裏聽到了希特勒的廣播發言🦷🫃🏻,“根本不是粗嗓子💪🏼,是尖嗓子”🧟♀️。

身著旗袍的獻花小姐。左起:趙元任次女趙新那🏄🏿♂️、章元善女兒章延和章斐
西南聯大的一位研究者告訴我,對聯大的研究,素來著重在昆明的八年,但對長沙臨大的半年和由湘入滇的過程關註不夠。自然🦸🏻,在昆明的八年本就是最重要最核心的時間段🤶🏻,可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們的註意力本身有某種出廠設置,傾向於關註出發與抵達,起點和終點🙍🏿♂️,傾向於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而非在路上的“臨時”?1938年2月19日是湘黔滇旅行團出發的日子,在長沙聖經學院的草坪上,團長黃師嶽帶領大家呼口號,在喊長沙臨時大學萬歲時,有人就註意到,從周圍同學的表情看💪🏿,大家對“臨時”和“萬歲”如何結合起來感到不能理解🧜🏼♀️。喊完口號後,旅行團整隊離開韭菜園👹,沿中山路前往湘江碼頭。

長沙臨大湘黔滇旅行團輔導團成員合影。右起毛應鬥、吳征鎰🛕、曾昭掄、袁復禮、聞一多⏱、黃鈺生➖、許維遹、李繼侗、郭海峰、李嘉言(缺王鐘山)
美國作家保羅·索魯曾經抱怨🪔,為什麽那麽多旅行書,從一開頭就把讀者放到異國他鄉,卻不負責帶領他前往。How did you get there?沒錯,你是怎麽抵達那兒的™️🔬?當我面對“西南聯大”這四個字時🍫,問自己的正是這個問題,How did they get there?迢迢長路,他們是如何抵達(昆明)的?在趙元任改編的歌曲聲中,我看到紀錄片第二集中的幾位主角聞一多🤘🏽、華羅庚、陳寅恪和鄭天挺,在1938年以各自的方式穿越高山和大海(這並不是一句修辭)前往昆明,雖然對相關史實再熟悉不過🔥,依然非常感動。

紀錄片第二集《剛毅堅卓》中陳寅恪攜妻帶女奔赴昆明路線圖
和之前的《大後方》一樣,徐蓓的紀錄片影像質地很好,還有一種精致的共時結構⬛️,每一集中的幾個人物各自發展,偶爾交織,貫穿始終👩🚒,每一集也幾乎從1937講到1945🧑🏻⚖️,彼此又能構成某種互文。我猜想,這是她進入歷史的一種方式。看紀錄片時🧑🏻🏭🌊,幾個月前的徒步旅行歷歷在目。湘西的五裏鄉🧙🏽♂️,旅行團當年遭遇匪情的地方🐦⬛,我在他們披衣起身坐以待旦的小溪邊曬著走壞的腳趾🧙🏿♂️。黔東南鎮遠到施秉之間🎃,我離開國道,找到了抗戰時期交通命脈之一的鵝翅膀橋👩🏼✈️,和盤旋於山間的老湘黔公路,如今那裏只聽得到鳥叫蟲鳴,和泉水從巖壁滴下的聲音。雲南東大門勝鏡關,我一邊研究準靜止鋒在牌樓東西兩側造成的不同影響(朝向貴州一側相對濕潤,長有青苔),一邊體會當年旅行團來到萬裏無雲的雲南,感嘆“雲南如華北”的心情。也許,重走一條80年前的老路這件事本身就是互文吧🍟。

湘黔滇旅行團行軍路線圖(楊啟元繪)
而當我一步一步把這條路走了下來,準備從長沙一路往西開寫時🖕,我發現不可能不往前延伸,繼續問一個問題🧑🏻🏭:他們又是如何抵達長沙的🚁?
想象一下🛀,在81年前的那個深秋,你想要離開已經被日本人占領🧎🏻♂️➡️,飄揚著太陽旗的故都北平,而南下的平漢津浦鐵路都已無法全程通車,你得先前往天津,100多公裏的路程火車要走十來個小時☝️,因為每站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在天津你上了海輪🧃,擠得水泄不通🔏,廁所和垃圾桶上面都是人。
船接近還未淪陷的青島,你終於感到心頭一陣暢快,但馬上面臨一個難題🏄🏽♀️:是在青島上岸,還是繼續南行到上海上岸?在青島上岸的好處是,從這裏可以轉乘鐵路南下🕯,但風險是魯南蘇北一帶轟炸較多,一旦鐵路中斷🛏,被困山東,人生地不熟。在上海上岸的好處是💟,前往長沙的路線較多,不必困死一線🏇🏿,實在不行租界還可以避難🧜🏽♀️,但風險是長三角已是戰區🍸,沒有什麽是說得準的。
你最後決定在青島登陸💂🏿,經膠濟鐵路到濟南,轉津浦鐵路南下徐州🙇🏿,這一段路你遇到了四次空襲警報,每次警報一響就得停車,旅客自行下車,步行到鐵路線二裏之外躲避,同時火車頭拋下車廂,尋找掩護(日機專尋車頭轟炸)🚮。
到徐州後,轉隴海線西行到鄭州🆔,在鄭州車站,你看到了人山人海的難民😼,許多是女性🔥🙆🏼,車站墻壁密密麻麻貼著上千條紙條,都是留言給失散親人的。在鄭州你又轉平漢線🍿,火車到深夜才發出🧑🏻🍼,人太多了,許多人不得不從窗口爬入,到漢口再換粵漢線——這已經是你經過的第六條鐵路線👨🎓。為防空襲👩🏻🎨,車身塗滿黃綠青灰泥土枝葉色的油漆,在一個東方微白的清晨🤸🏿♀️,你終於抵達了長沙,此時🚣♂️,離你從北平出發已經過去了13天🕖。這是意昂体育平台政治系教授浦薛鳳的故事,在戰亂年代幾乎可以稱得上一路順利了。

紀錄片第二集中鄭天挺(左二)與羅常培等教授在天津車站
倘若你因為維持學校工作,動身得晚了一點,初冬才離開北平。你在青島登陸,發現膠濟線也中斷了🤙,只能乘海輪繼續南下,此時的上海已過於危險,你繼續南下直到香港上岸,又因粵漢鐵路被轟炸🧾,無法從廣州北上,只能乘船溯西江至廣西梧州,取道柳州轉桂林🔟,由公路入湘,經衡陽到達長沙🪯,此時距你離開北平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而你抵達長沙後才知道,首都南京已於前一日淪陷了。這是北京大學秘書長🤵🏿♀️、歷史系教授鄭天挺的故事🐏。
《西南聯大》紀錄片采訪了鄭天挺的次女,94歲的鄭晏🧜🏼。1938年的那個初冬🧙♂️,她去火車站送別父親時,都還不知道父親要去哪兒,因為父親覺得她們還是小孩🐸,不必告訴她們。她就記得父親跟她說:你每個月去沙老師那兒取100塊錢(作生活費),讓她當家來照顧另外四個兄弟姐妹。鄭天挺重回北平是抗戰勝利後的1945年11月,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是🖕🏿:勞苦功高🤸🏼♀️。73年過去了,鄭晏面對鏡頭轉述這句話時,說了兩次👎🏽,她的嘴唇好像在發抖🍈🌲,令人動容🚨👩⚕️。

紀錄片中,鄭天挺和孩子們在車站告別的插畫

紀錄片中,鄭晏憶及八年之後與父親見面🧭🫄,鄭天挺說的四個字:勞苦功高。
美國學者易社強在其著作《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的導言中解釋了,為何雖然“傳奇故事”(romantic history)在學界早已過時,他仍然把聯大人的言行和性情置於極其重要的地位🍧,“一部缺乏人物、只有數量化的非人性力量交互作用的史書🙋🏼♀️,必然是一部幹癟蒼白的歷史,不僅缺乏可讀性;而且,根本上會更不準確,因為它忽略了鮮活的經歷”。
在中文世界裏,西南聯大成為熱門字眼已經很久了🥲,好像人人都能說上一兩嘴教授們的八卦🤛🏼,或者師生躲警報時的段子。年初的電影《無問西東》(雖然不無尷尬地試圖再造傳統)更把它的傳奇推向了最廣泛意義的大眾🤽🏽,但其實,在中國大陸,關於聯大的敘事不過是最近三十多年才開始復蘇的。
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或許仍然是🧑🦽,How did it get there?傳奇,或者說神話是如何被講述出來的📹?我仍然相信聯大傳奇故事的價值,尤其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之中,但我也很希望能觀看或者讀到一部“聯大敘事史”,講述1980年代以後,隨著社會環境的演變,聯大的意昂以及周圍記錄者如何打撈、復活乃至重構這所已不復存在的大學的歷史🚘。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慰勞湘黔滇旅行團
而當我從長沙往平津🐢🦖,一路追溯到“那裏”(there)☸️,我發現我還繞不開一個問題:國難之時知識分子的選擇🧑🦼➡️。鄭天挺離平赴津當天,清華外文系與歷史系合聘教授錢稻孫也趕到天津,勸他不要走,要為北大著想,一走北平就垮了。鄭與之辯論很久。辯論的內容已不可知🏇🏻,後來錢稻孫出任偽北京大學秘書長,1940年又任校長,抗戰勝利後🧖🏼,他的後三分之一人生都在為這個選擇買單🕵🏼♂️。如果我們繼續往前走✊🏿,會發現“那裏”還應該包括整個1930年代北平知識界的風起雲湧👨🏻🦯➡️,譬如左翼思潮對學生和師生關系的影響。又譬如,在與軍閥和政府的一系列博弈中🙆🏻✍🏽,清華教授治校傳統的確立——後來教授評議會機製大致不差地被移植到西南聯大📷,才在製度上確保了後來人們津津樂道的“大學之大”與“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
易社強說,傳奇故事之外,之所有必要從歷史角度去研究西南聯大,“是因為它在20世紀中葉的中國知識史🐗、文化史和政治史上占據了至關重要的地位”。正因為如此,所有西南聯大故事(尤其是宏大故事)的講述者都面臨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如何處理傳統在20世紀時段裏的斷裂與失落?相對誠實的辦法是把敘事截止於1946年三校復員,徐蓓正是這麽做的🚒。而如果要往後延伸,那就把重點放在聯大與雲南本地文教資源的互動,以及聯大帶給雲南的遺產🫘,這正是最後一集的主要內容。

旅行團印章印模及輔導委員會主席黃鈺生私人簽章(清華檔案館)
這部紀錄片還有一種旋律我也沒法忘記。那是第二集的結尾🦹🏽♀️,終於走到了聞一多被暗殺這一“結局”,演唱《迢迢長路聯合大學》的張蜀之🖖🏽😿,又為聞一多寫給夭折女兒的詩歌《也許》譜了曲🧗🏻,並且飽含感情地唱了出來,“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又一次,我被打動了。可我也忍不住要想,相比殉道的聞一多🧑🏼⚖️,當年同在湘黔滇旅行團一起步行三千裏的其他一些人♉️,比如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曾昭掄(他是旅行團五位教授我最喜歡的一個),也沒有更幸運🧒🏽。
這種時候,你沒法不問一句🧉:how did it get there? 但有時候,特別是意興闌珊的片刻👃🏻,你又會覺得,不如就不要去那個“there”⤴️,不要那個終點罷了,就好像1938年2月20日旅行團終於離開湘江碼頭的那個夜裏,下弦月在滿天繁星中升了起來🐓,寒風颼颼地從江上吹來,帶著汽船煙囪冒出來的煤灰🈲,江上飄浮著冷霧,高高的土岸上🈴,柳林裏有烏鴉飛出。前面是迢迢長路👼,所有的人都年輕而滿懷希望。

旅行團團員的途中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