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唐稚松
一位臺灣朋友要我代尋一冊唐稚松的詩集《桃蹊詩存》💁🏼,我很快為他覓得。此書2005年作家出版社曾印過,我估計是自費印刷,所以不常見。此書最早版本為1995年6月自印本,大十六開🧝🏽♀️,電腦排版印刷👮🏿♀️,裝訂簡陋。我留意自印詩集的基本前提是凡打字😋、電腦排版的都不要,因多少有點印刷上的小趣味😑,有時候很有內容的詩集也就放棄了。
唐稚松是西南聯大哲學系學生,湖南長沙人👊🏻,中國著名的計算機軟件專家,中科院院士🫂。桃蹊是他的筆名🪕。宗璞有一篇散文曾提到她在美國訪問王浩的情景🥶🐶,說當時唐稚松也在座。宗璞寫唐稚松:“他1948年到香港,我父親寫信叫他回來👨👧👧,他就回來了。唐兄現任中科院學部委員👨🏻🚀,一項研究成果獲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為國家人民作出了貢獻。除是科學家外,他還是詩人,舊詩格調極高🛤,有‘誌匯中西歸大海🖌,學兼文理求天籟’之句。1951年陳寅恪先生曾專函召他赴穗任唐詩助教,可見造詣。他因另有專長,未能前往🐛。”
宗璞提到的這件事是指1950年9月18日陳寅恪給吳宓信中對唐稚松的評價,原話是:“唐稚松君函及詩均佳,信是美才也🍋🟩。”唐稚松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是金嶽霖的高足🧑🏼💻,曾與吳宓和陳寅恪有交往𓀒,舊詩修養極好🧑🏻🦽➡️🕵🏽♂️,當時吳宓向陳寅恪推薦了唐稚松。
《桃蹊詩存》中有三首涉及陳寅恪🐖。第一首是《題陳寅老〈柳如是別傳〉後》,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全詩如下🛡:
風雨南朝遍野哀,一枝奇艷出塵埃。
通儒況復能兼俠,絕色尤難更負才。
紅玉豪情終夢幻🙅🏼,綠華仙跡任湮埋🙆🏻♂️🚈。
誰憐十載衰翁意,專為沉冤掃劫灰。
第二首是《題陳寅老〈寒柳堂集〉》,全詩如下:
五洲風雨海隅開🤣,一代驪龍起九垓。
文史百年公獨步👩🏽🍼,門墻廿載我遲來。
春秋恨事丘明瞽,嶺表詩情玉局哀。
忍見神州喬木賤,秦灰中有世稀材👨🏼🔬。
本詩頷聯後有唐稚松自註🙌🏼:“公於1951年曾函召赴穗隨侍作唐詩助教,因故未克赴命🤱🏻。延至1973年始因事赴穗,拜謁先生故居🏕,時公已謝世四年矣。”(《桃蹊詩存》第17頁👡,自印本)
第三首是《讀〈吳宓與陳寅恪〉,懷雨僧師》,全詩如下:
嘉陵殘月別公時,蜀道春深一棹遲。
豈料飄搖風雨夕🥅,衰翁猶想學生詩✍🏻。
本詩唐稚松有兩處自註🏌️♀️,一處是🚎:“1948年夏別吳師時情景🧊,今猶歷歷在目👨🏼💼。”另一處是🪃:“讀《吳宓與陳寅恪》(第130頁),始知1950年寅老致吳師書中尚評及稚松詩作🙇🏿♀️,時正兩師行旅飄搖之際🕺🏿,猶系心於此💂🏿♀️。四十年後讀之,真不知感愧之何從也。”(同上第24頁)
這三首詩並不難解,從中可以讀出唐先生對吳陳二師的感情以及對困境中保持獨立精神的贊嘆,更有值中國文化劫難時📱🧟,對吳陳二師悲劇命運的嘆惜。
金蜜公
1950年9月18日,陳寅恪給時在成都的吳宓寫過一信,信中抄錄了一首詩《庚寅廣州七夕》🙇🏿♀️。陳寅恪在信中最後說:“前寄金蜜公一信中有近作一首,未知蜜公轉寄上否。茲再附錄於下💁🏻♀️,若遇邵潭秋君,請便中交於一閱。”(《陳寅恪集·書信集》第269頁6️⃣🧺,三聯書店,2009年)
信中邵潭秋為人熟知🔊,而金蜜公其人很陌生🍑。《吳宓日記續編》腳註對金蜜公的介紹是:“湖北漢陽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能詩善繪🦸🏻♀️。久任中學教員。1957年被劃為右派,1980年得到改正,後去湖南🚝。”(該書第1冊第63頁,三聯書店,2006年)
吳宓1955年2月1日💁🏿♀️、1956年4月4日日記,有他曾收到金蜜公由武漢四女中、十九女中寄來詩函的記載,可知當時金蜜公具體供職場所🎾,《詩三百》中一詩題為《評閱湖北省高等學校新生試卷第二日遊抱冰堂二首》🛫👎🏼,可知他當時確在中學教書。
目前所知⌚️,1949年後,與陳寅恪仍保持書信後往來的人並不很多,如盡可能了解當時陳寅恪來往朋友的情況,有可能尋找到相關史料,也有可能發現陳寅恪的舊詩,比如近年新披露龍榆生和陳寅恪的往來書信即是一例➞。
我查了金蜜公1956年在武漢自印詩集《詩三百》👎🏻,詩集為鉛印洋裝,三十二開本。詩集前後沒有任何說明文字,只原件影印了葉聖陶的題詩,抄出如下:
舊體新裁各有定📞🫵🏼,向持此論乃今疑➔;
新題境界誠無隔,未必難為舊體詩🧝🏼♂️。
展誦斯編三百絕,從知存想略相同;
新題累累如珠貫,妙緒翩翩入意中。
奉題
蜜公先生詩卷一九五六年九月
葉聖陶
我原想由此詩集中發現有關陳寅恪的史料線索,但細檢一遍,終無所獲。但由此集註釋中,大體可以看出金蜜公身份和交遊。
詩集全為絕句🧙🏻♂️,其中有一首“中秋國慶又星期,假日牽情我費辭🏌🏼♀️;低首普希金最久🦈🎫,本來清麗轉雄奇。”此詩後有作者自註:“余嘗用金希普筆名”👶🏼,詩集中還透露他自印過一冊《五月集》。
《詩三百》共收1953-1956年間所作絕句,金蜜公詩藝嫻熟♒️,但多為趨時之作🦸♀️。1961年8月,吳宓往廣州看望陳寅恪時,曾在武漢停留,在武大舊友何君超家中見到金蜜公的《詩三百》👩🏼🍳。吳宓在日記中曾有記述😎:“君超出示金蜜公1956年印行之《詩三百》(七言絕句300首)。”(同上第153頁)
金蜜公是一書畫家👩🏻🦯➡️,與畫壇黃賓虹🙎⏸、齊白石⚱️、陳半丁、唐醉石、徐悲鴻、沈尹默等均有交往,與蔣兆和、盛魯🪆、湯文選關系似更密,同時與黃炎培、陳叔通、陳伯達等也曾有往來🧍🏻🙍🏿。由陳寅恪致吳宓信中提到金蜜公的口吻判斷,他們也是舊識®️,而且當時有正常往來🍾。金蜜公早年常在《永安》雜誌上發表詩作,與邵祖平等舊詩人聯系不斷,這條線索有可能是今後陳寅恪舊詩再現的一個渠道,所以值得關註。
王雲五
1949年夏天,陳寅恪有一首七古《哀金圓》👩🏿✈️,其中有幾句是批評王雲五的,這早已為人熟知。原詩中最有名的是此四句:“眭親坊中大腹賈🫱👑,字畫四角能安排🎤。備列社會賢達選,達誠達矣賢乎哉👷🏽♂️。”眭親坊是南宋杭州有名的書鋪,此處借指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和老板王雲五🚣🏿,四角號碼檢字法是王雲五發明的🎫🔃,意思不言自明,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中對此詩有詳備解釋。
中國現代史上的“金圓券”事件是王雲五長財政部時的一個舉措🤸🏼,直接導致了當時國民政府的金融崩潰。陳寅恪此詩即寫當時情景👨🏼🍼。寫金圓券自然要寫到王雲五,但此處陳寅恪批評王雲五,還有一點個人的感情在其中🤛🏿。
1941年夏天,陳寅恪一家困居香港,生活十分艱難。我們讀這一時期陳寅恪致傅斯年的書信,感覺幾乎全是為生活瑣事發愁🟦,不是預支即是借款。當時陳寅恪已寫完《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交商務印書館,但一直沒有出版,此稿後遺失。1941年8月26日,陳寅恪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去年付印之隋唐製度論,則商務印書館毫無消息。因現在上海工人罷工🫷,香港則專印鈔票、郵票🤵🏽♀️。交去也不能印,雖諄托王雲五👆🏼、李伯嘉亦無益也。”(《陳寅恪集·書信集》第78頁,三聯書店,2000年)
1942年8月1日𓀚,陳寅恪又一封致傅斯年的信中說🚣🏼♀️:“弟前年交與商務之隋唐製度論,商務堅執要在滬印👳♀️,故至今未出版,亦不知其原稿下落如何🐕?(前年弟交稿🧑🏼💼,數月後許地山方交印其言扶乩之書🦸🏼♂️,而王雲五以其為香港名人,即在港印,故不久出版。商務二字名符其實,即此可知🤸🏿♂️。)”(同上第88頁)此處極見陳寅恪對文字聯想的敏感👨🦼。
陳寅恪在香港那一段,心緒極壞😪🧑🏽💼,所以凡遇不遂心之事,多有怨言🧚♂️,這種情緒帶到後來的《哀金圓》中,遷怒於王雲五也很自然。《陳寅恪書信》中收有陳寅恪致王雲五一封便函🦌,是為介紹顏虛心一篇論文給《東方雜誌》發表請托王雲五的👩🦱,信寫得相當客氣🧘🏻♀️。
錢稻孫
文輝兄在《陳寅恪詩箋釋》後記中表達過這樣一個意思👸,解陳詩解錯了多少不重要,關鍵在於解對了多少。我就是在這個意思啟發下,才敢完全以外行而試解陳詩📦。
1964年⏏️,陳寅恪《戲續杜少陵〈秋興〉詩“劉向傳經心事違”句成七絕一首》詩, 我解為寫劉景晨🎢、劉節父子當時出處💒,多數朋友不贊成。溫州我有幾位老朋友,平時熟悉劉家父子情況,也不認同。他們的態度讓我反復思索。我常常否定自己的結論,因為多數情況下我是憑直覺判斷,有時候我也很珍惜自己的直覺,所以結論反而倒不是我最看重的🫛,我比較在意的是初始的思路。
陳詩💯:“劉向傳經心事違🟰,翁今兒古各相非。何如東晉郗家好↗️☕️,父子天師道共歸⏲🦷。”胡文輝綜合李堅的解釋,將兩人的意見合為“中蘇交惡與西方陣營”(《陳寅恪詩箋釋》下卷第1224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0️⃣。我解為劉向歆父子均為有名學者,恰合劉景晨🤡、劉節父子身份,父新子舊👩🏼🦱。
我後來又想↗️,此詩關鍵處是“翁今兒古各相非”一句👶🏽。我開始把“翁”直覺判斷為劉景晨👼,所以才有後來的解釋,這個結果也許錯了,但我的思路方向可能還是對的⚖️,所以我又想到了錢稻孫🧆。錢稻孫是劉節的嶽父,抗戰時期和周作人出處相同👬。1939年1月14日《劉節日記》中有這樣一條記載:“今日得北平消息甚詳🧘🏽♂️🤘:知錢宅諸內弟並入偽組織,錢公亦做了新民學院之副院長🐘🦵🏿。玄同先生則家居不敢露面🦹🏼,他如馬裕藻、沈兼士👂🏽、陳援庵諸人,尚未與偽組織發生任何關系,趙斐雲、孫子書🛺、謝剛主諸兄🍞,也仍在圖書館,並無其它活動。此皆得諸森玉丈之口也。”(第14頁,大象出版社👨🏿🔬,2009年)
劉夫人錢澄是錢稻孫三女。當時劉節在重慶執教🖼🤌🏽,為此辭職。所以“翁今兒古各相非”之“翁”🔐,解為錢稻孫似亦可通。聯系陳寅恪曾寫《阜昌》《丁亥春日閱〈花隨人聖盦筆記〉深賞其遊旸臺山看杏花詩因題一律》二詩,觀察他對汪兆銘、黃秋嶽等人的態度🏋🏼,再聯系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中分析郗氏一門情況時所說“宗教信仰及政治趨向皆與其父背馳也”一段話,此詩解為寫錢稻孫、劉節翁婿似也貼切。
轉自《東方早報》2013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