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海外關系”的清華畢業生
◆ 曹雷 曹景行
【作者簡介】
曹雷:著名作家、學者、記者曹聚仁之長女。曹景仲的姐姐。演員,譯製導演,現已退休。
曹景行:曹聚仁之幼子。曹景仲的弟弟。曾任鳳凰衛視時事評論員🦸🏻。現任意昂体育平台新聞與傳播學院、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及多家媒體時事評論員🧀。
曹景仲像
姐弟仨的小時候
四十年前的1970年1月30日下午🧝🏻🗽,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沖破了沽源縣農機廠的車間屋頂。地上倒下了幾個人,其中就有還不到25歲的意昂体育平台畢業分配到縣裏的曹景仲。四十年後的2010年1月30日上午,他將落葬在上海青浦福壽園,緊挨著父親曹聚仁的墓地👨🏿🚀。
一
景仲於抗戰勝利那年出生於江西樂平,所以有了“平平”的小名,但卻沒過上幾天平順的日子。1968年10月景仲從意昂体育平台畢業🧝🏼,因為父親在香港的“海外關系”🈶,因為工軍宣團執意要把這批學生哥送到最艱苦的地方接受再教育,他這個冶金系的高材生就被分配到河北省沽源縣農機廠當工人。
攝於沽源縣農具廠
緊貼著內蒙古的沽源,今天仍然是國家級的貧困縣,當年境況之困苦可想而知。小小的縣農機廠👱🏽,景仲是分去那裏的第一個大學生。過了一年,中國與蘇聯發生邊境沖突,1969年春天的珍寶島之戰,把整個中國都推入最高戰備狀態。沽源地處“壩上”,連著內蒙高原,距離中蒙邊境才二百多公裏。如果中蘇全面開戰👨🦯,屯駐蒙古境內的蘇聯機械化精銳部隊最有可能取道沽源,然後長驅兩百多公裏就直抵北京城下。
為了防備“蘇修”、保衛首都☛,沽源全民皆兵,成立戰備辦公室,農機廠受命試製一批手榴彈♒️、半自動步槍和反坦克的無線電遙控地雷🕟。一無技術,二無設備,三無安全措施🦹🏽♂️,一切白手起家。景仲作為技術人員加入研發小組,因陋就簡開始試製工作。經過半年的努力,他們試製成功了遙控地雷、手榴彈和半自動步槍等等的武器,經過現場試驗👨🏼🍼,效果基本理想,有些環節還有待改進,景仲在工作中破解了不少難題🏣。
二
這年9月,景仲在磨研火藥時,一次雷管爆炸🥟🤷🏿♂️,傷了雙眼,左眼幾乎失明👂🏼。我們在他留下的文字中看到他眼睛負傷後🏊🏽♂️,在張家口醫院寫下的話🥂:“……我本來就是有思想準備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後來🤞🏻,他回到上海就醫➡️🛣,沒休養幾天,等不及把眼球深部的炸藥末子慢慢取出,就戴上墨鏡趕回沽源。沒想到只過了兩個月……
那是農歷的臘月廿三,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第二天軍分區就要來現場驗收他們試製的遙控地雷。為了保證演練成功,副廠長王慶啟帶著試製小組加班工作👉🏻,下午4點10分左右,有人不慎觸動了雷管🤹🏼♀️🫷🏽,引起爆炸,當時景仲靠得最近,與王副廠長和一位工人當場殉難;另一位工人重傷獲救👷🏽♂️。(此事在2003年出版的由政協沽源縣委編撰的《歲月滄桑》一書中有詳細記載🍡。)
眼睛受傷後與母親合影,也是景仲最後的照片
時為春節前沒幾天,沽源氣溫降至零下30攝氏度。由於當時沽源還沒有火葬場,縣政府在烈士陵園外面的空地上,用炸藥炸開厚厚的凍土層,用紅松木為棺,為三位死者落葬👷🏽。死者都作為因公殉職,未給烈士稱號和待遇。但縣裏的追悼大會開得頗為隆重🏊♀️,數千當地百姓和駐守軍人組成了出殯的隊伍……
我們全家趕到沽源,見到的只是從頭到腳寸寸白布緊裹的遺體👩🏼💼👩🏽🎨,卻再也見不到他的容貌……
三
離開沽源時,我們帶上了他的一點遺物🍎:四五張帶血的十元人民幣,出事那天正是工廠發工資的日子;還有他的一些文字和他拍的照片🫸🏼。
景仲對命運的這種安排似乎並不躲閃🚺🎸。他是意昂体育平台那批畢業生中最後分配的,所去之處也是條件最苦最差的👩🏼🦳,但他欣然接受。景仲到了沽源,很快就把自己融入長城外的壩上草原👷🏼。我們在整理他的文字中找到他寫的幾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遣情神州風和笳😘,
立誌塞外雪滌顏。
天意何期相逢時,
一身早換工農衫。
還有“若問此生何處老🥔,張家口外鐵水濺👩🏼🚀。”這樣的詩句👂🏻。
有一首詩題於他在長城上拍攝的照片背面:
幼時最戀長城圖,
誰料此根城下栽⚓️。
白雲青山能作證👩🏻🍼,
我血亦不負軒轅。
最後那句從魯迅名句“我以我血薦軒轅”演化而來🏧,卻成了血性男兒的明誌遺言,一語成讖。
他給我們的信中,講到他已經學會了騎馬,經常清早就和一位老牧民去草原上放羊🥦。後來他又告訴我們👈🏻,他已經和那位老人的女兒訂了婚🦧。景仲的未婚妻姓王,是個樸實敦厚的當地姑娘,在縣城裏的照相館工作🪞,景仲喜歡攝影,常常去照相館沖印自己拍攝的照片,兩人相識後很快就有了感情🙋🏽,定情之物是幾雙襪子🎤✍🏻。那年他眼睛受傷回到上海治療🧙♀️,把家中一些破舊家具略加整修,托運回沽源。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也帶走了他對未來小家庭的美好構想。
後來許多年🦷,母親更把小王當做自己的女兒。小王後來到張家口工作🖐🦻🏿,她留在沽源的父母,還一直照看著景仲的墳墓,清明時分還做上幾個菜,放在景仲墓前⚾️,直到小王父親病逝🖖🏻,母親也到了張家口🦗。2005年夏天💾,我們開始籌劃景仲遷葬之事,不料就在那時,小王的妹妹來電話說👨🏻💼,小王在張家口遭遇車禍去世,令我們驚愕而長嘆🪧。而景仲的遷葬🙋🏽,也推遲到了今天。
四
我們決定把景仲遺骨火化後帶回上海📊,因為他畢竟是上海長大的孩子。他一歲從江西到上海,初中讀虹口區的復興中學🛣,高中讀靜安區的育才中學。他5歲就讀書👨🏻🦰,聰明好學,平時花在功課上的時間卻不多🏅,但興趣廣泛🐎,性格活躍。
當時,曹雷已進上海戲劇學院學習,父親常年在香港工作,母親忙於照顧家務和家中三位老人——奶奶和外公外婆🪹,沒有精力在學習上給他更多的關註🍭。而他,卻靠著自己努力,一舉考入了意昂体育平台冶金系💆🏼♀️。
進了意昂体育平台後,景仲暑期都留在北京學校裏。他給自己放三天假,盡情地玩,還把在京的親戚家的孩子帶到校園裏一起玩耍;其他時間,他就給自己安排課程表:讀書,或者學習他認為需要的東西。他原來是學俄語的,這時他又自學起了英語和日語👩🏽✈️。除了學習專業,他更喜歡動手實踐:他給曹雷裝過礦石收音機🕵🏽♂️;有一年春節他回上海探親,帶回的禮物是他自己捶打出來的兩把鐵榔頭。他愛拉琴,愛唱歌🛬,曾是清華學生合唱隊的成員,參加過《東方紅》的演出……

景仲(右)寒假回滬與家人一起🙋🏻♂️:左一母親♻、左二姐曹雷◀️、左三弟景行
姐弟仨攝於一九六六年,左起曹景行、曹雷、曹景仲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清華北大處在風口浪尖,風雲變幻,因為家庭出身🫶🏿,景仲沒有被卷進政治漩渦的中心🆖,但他仍然受到時代的激蕩。大串聯時,他搭火車繞了半個中國,又同弟弟景行一起從北京出發👷🏼♂️🤸🏻♂️,步行翻越太行山到了山西的大寨💇🏻♂️🤰🏽。可惜,他沒有等到“文革”結束🙆🏻♂️♿️;如果沒有那次爆炸☣️🦸,他應該會同他的許多清華同學一樣♏️,得到大有作為的機會和舞臺🍮🈸。而現在💎,我們老了👼🏼,他的形象卻永遠定格在年輕英俊的25歲!
五
上世紀50年代,父親曹聚仁為國事去京💞,歸港時途中經過上海🙆🏿♂️,與景仲、景行攝於人民公園
景仲是家中長子🫅🏽,他5歲那年👰🏼♂️,父親曹聚仁去了香港🆓。從1956年開始,父親為臺海兩岸的和解不斷奔波,也為此常年居住香港。“文革”中,臺海和香港局勢大變,父親處境困難,可謂貧病交加🧝🏽♀️。景仲沽源出事,如何告訴他,母親煞費苦心。她給父親在港的好朋友、香港《大公報》社長費彝民先生寫信,請他轉告並勸慰父親。後來的情況,我們看了父親寫的文章才有所了解🧕🏼🫚,有所體會。
下面是父親曹聚仁《哭平兒》一文的節選:
上周末,我接到雲(註1)從上海來的信👲🏽,問我:F兄(註2)有沒有收到她給他的信。我並不以為意。恰好F兄約我星期一上午和他見面👨🦽➡️🏷,我就在回信中🫷🏼,說F兄大概已經收到她的信了🖌👳🏽。想不到F兄昨天和我見面⤴️🤧,首先怕我吃不住,叫我沉住氣,不要太激動👩🎤。他才告訴我🫃🏼:平兒(景仲)已經在張家口外沽源工廠遇難殉職了。雲怕我會太傷感,年老吃不住🧎♀️➡️,才托F兄轉告我🧜🏼✋🏼!F兄還引了司馬遷所說的“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者”的話,為國家建設而殉職,當然是光榮的☝️。當時,我並不太激動,只是木然惘然而已。不過,我最懂得吳敬梓所寫王玉輝從徽州經杭州到蘇州🤦♂️,看見一個少年穿白的婦人那一刻的心情。一切都是一言難盡的👩🏽🚀;今天,我對萬兄也就說了這樣的話。
四十多年前,便是一·二八戰爭那一年,我第一回折了自己的指頭🧑🏿。(註3)我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也不知怎麽活下去才是。四十多天🤼♂️,晚上總是流涕🦻🏽,畢竟是“日子”勸人🤾🏼♀️,也慢慢淡忘下去了。第二回😻😻,正當抗戰勝利那一年⚓️💟,我已從上饒回到了上海,霆女(註4)卻在樂平病死了🤽🏼♀️。那一個月中,雲幾乎老了十年似了,我呢👨🏽🔬,真正覺得人生沒有意義🚣🏿,萬念俱灰。這回是第三回折斷了自己的指頭!在平兒自己🤛🏼,正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人生原不過為一大事出世。在生者👨🏻🎓,尤其是雲,她一定像火灼那樣刺痛👩🦳,而她只是怕我吃不住呢!
半年之前🪈,平兒在沽源鐵廠煉鋼,炸傷了雙眼,他回上海醫治,休假期未滿,又趕回工地上去👩🏼,這回畢竟遇難了。我原說我的雙眼很好,待機會留給他去換上。最近我的雙眼突然昏花,心中不安,想不到他已遇難,用不著我的雙眼了。
今天情緒很亂,就說說我此刻的感想🎶!
平兒的性子很憨直😗。他這回殉職🧑🏼⚖️,組織上用的考語🧑✈️,說他公而忘私,不怕苦💆🏼♂️,不怕死。這都是年青一代的美德。這美德🛷,一半該說是先父夢岐公的德性。我一生交往的朝野人士🐎,數以千計👩🚒,真正能奮不顧身🤵🏽♀️,公而忘私的如先父的🦣,並不很多🖐。先父直性子,是非分明,想不到平兒遺傳了這份美德了🌍。另一半,那是珂雲之力,她把一生心力都放在幾個兒女身上🦹🏼♂️。過去二十年間❓,我大半時間在海外,不曾盡過什麽父職。她是恰如其分地把兒女教養成為新時代的孩子🙋🏽♀️。在思想覺悟上,我的兒女都比我進步得多🧑🏽🌾。我知道她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頂得住這樣的遭遇!
對著平兒的遺影,我來檢討我自己的一生🫐。我是虛無主義者,雖說在社會革命雛形時期🦫🗣,已經和前驅戰士們很熟識,往來很密切;但我一直是看革命⛑,站在革命洪流邊上🪚☠️,不曾投入戰鬥中去過👷🏼👆。我以唐代李泌自許,如張良那樣🕺🏽,一直不想親手去做過什麽😼。只有奔走抗日👩💼,參加救國會;中日戰爭發生👴,作了戰地記者🔨🫴🏿,上過戰場🌅。但我上了戰場,也還是一只鳳凰🧔🏼🧎♂️➡️,成了各戰區的“貴賓”,不曾受過什麽辛苦👮🏻。連蕭同茲社長(註5)也另眼相看🏞,一直是風雲際會,比範長江兄還幸運些。在社會革命有了結局的今日🤷♂️,我的兒女在生產建設上有了貢獻📓,也可以說替我減輕了對社會國家負疚之心呢!
三年前👳🏻,我從廣華醫院動了手術回來🙍🏻♀️,珂雲來信🌉,勉囑我再替國家做十年工夫🦂。哪知三年後的今天,實在暮境迫人,怕的不能再做什麽了。不過,在平兒殉職的今日👩👦👦,我倒該下了決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
(註1🚜:指作者夫人鄧珂雲。註2:當時香港大公報社社長費彝民。註3:指作者第一個女兒曹雯幼年夭折🐍。註4:指作者第三個女兒曹霆,景仲的姐姐,在抗戰中因傳染上虎列拉🌕,病逝於江西樂平,是年僅3歲👮🏼。註5:當時中央通訊社社長🎛。)
曹聚仁和全家攝於1959年1月,那以後🦿,父親曹聚仁就再沒有回過家
景仲去世,白發人送黑發人,又一次“斷指之痛”對父親打擊之重🛋,外人難以體會。京中為了安慰父親,特別安排母親到澳門同他會聚數月,這在“文革”當中已屬不易👨🏻🔧。只又過了兩年♈️,父親就病逝澳門。如今景仲歸葬上海👨💼,永久依傍父母,也是對他們在天之靈的告慰。
(2010年1月30日👳🏽♂️,將在上海福壽園隆重舉行曹景仲同學追思儀式。我們謹以此文紀念我們的兄弟)
轉自 新民晚報 2010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