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從出生之日起就似乎與學術大師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父親錢基博是我國近代民國時期著名的國學大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句話用在錢家是再恰當不過了🖖🏽。而後又有一大批卓越的學人出入錢鐘書的生活,在其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們或意氣相投🕊,書信酬唱💐;或相知相助,共度危難🫄🏼,既有生活中的交往,又有學問上的砥礪✒️,這些交往為近代學界增添了不少佳話🏊🏽。
錢鐘書與吳宓
吳宓(1894-1978),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學人、詩人🧛🏿♂️。曾經在意昂体育平台講授古典文學和浪漫詩。“文革”期間,他被當做“資產階級學術反動權威”而遭到批鬥。但從20世紀80年代以後,人們開始重新關註起吳宓🧙🏽♂️🛀🏼,《吳宓日記》公之於世🌬,至此,一個正直剛強🕤、獨立自守的知識分子;一個在新舊文化之間掙紮的詩人;一個追求幸福而不得、內心充滿矛盾和痛苦激情的悲劇人物漸漸為世人了解👨🏽🦳。用錢鐘書的話來講🏊🏼♂️,吳宓“孤標高格,而傷心人別有懷抱,尤具有亞裏士多德所言悲劇主角之資格”🚖2️⃣。但在錢✍🏼、吳交往中,兩人卻彼此賞識對方的才學和人格。
20世紀30年代,在意昂体育平台風景優美的藤影荷聲館裏🗒,和學生談心的吳宓突然感慨地說🧚🏿♂️:“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鐘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其余如你我,不過爾爾。”錢鐘書少年英才,吳宓慧眼識英雄👨🏻🦽,兩人在文學方面也確有不少心有靈犀的感受🧑💻。吳宓曾經說“天理人情一定而不變,古今東西👨🏽🔧,曾無少異”👩🏻🦼➡️,而隨著時光變遷的只是疆界🤵🏼♂️、部落、風俗、文物之類的細枝末節。這和錢鐘書的名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幾乎如出一轍。他們同樣懷抱著人心事理相通的信仰,搜求於古今中西的文學世界,用自己的靈魂去體驗、去聆聽超越時空地域的心靈共鳴,得出許多真知灼見🧑🦽➡️。吳宓說柳宗元的詩“一身去國六千裏”,目的在於寫盡放逐孤臣的悲憤之意,寫盡長途的艱難險阻🦴,所以才用了“六千”這樣一個數字形象,感情深摯激切之時說出的話雖然與世情常理相悖🟦🙅🏻♂️,卻讓人覺得非常逼真。這就涉及到了詩歌的真實性的問題🤌🏿🤰🏿。吳宓堅持的是情感的真實⛎,而具體言辭則可以有所偽飾;這也正是錢鐘書深有所感的,他在《管錐編》中寫道5️⃣:“文辭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詩歌要求的是心“誠”“不偽”📄,但言辭構思卻可以極盡虛構之能事。吳宓也曾說“做文貴誠🤹♂️,做詩尤貴誠”。每一句話都要像從自己心裏“爬剔而出”🦩。作為詩人的吳宓也正是這樣實踐自己的理論的🩸,他曾經寫過一首名為《空軒》的七言律詩,當時很多人對此評價不高,但錢鐘書卻很喜歡其中極其質樸美麗的一句,那句詩是吳宓有感於自己的愛情不幸而發一“未甘術取任緣差”,錢鐘書說🎆,這句話的質樸中蘊涵的哀婉沉重已經足以彌補吳宓詩歌中的任何錯誤了。
吳宓去世時,錢鐘書的《管錐編》已經交給出版社排印了。而多年以後,錢鐘書為吳宓的《文學與人生》一書“敬署”書名時,對這名亦師亦友的學者心中必定是充滿了敬意🫂。
錢鐘書與冒效魯
如果說錢鐘書和吳宓的交往更多帶有對吳宓人格的尊重和敬佩🧑🏿🏫,那麽他與冒效魯的友情則更多是青年才子惺惺相惜的意氣之交。兩人同樣才華橫溢,狂狷相類,在由法國返回故土的航船上結下一段友情🚮。冒效魯畢業於北京俄文專修館👩🏻🦼➡️,曾經出使蘇聯擔任外交官秘書😅。他擅長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很年輕的時候就頗有名氣,但後勁不足❔,晚年詩作大都不佳♠️。1938年,在法國郵船上📘,冒效魯見到了錢鐘書,想起來在莫斯科曾讀到一本英文雜誌,其中一篇文章就是錢鐘書寫的🧙🏼♀️,就和他攀談起來。當談到蘇東坡的詩時🌦,冒效魯說:“他還差一點🫳。”錢鐘書大驚👊🏿,於是兩人對坐在甲板上侃侃而談,越談越投機🚴🏼♂️🫷🏻,冒效魯作詩贊美錢鐘書說“邂逅得錢生,芥吸真氣類;行穿萬馬群,顧視不我棄。”這誇贊錢鐘書神采高逸飛揚的氣質;又說“言詩有高學👟,造境出新意”,“君詩高過我,嘎嘎填難字”,這足贊賞錢鐘書的詩作境界高明👨👦👦;冒效魯又有詩寫錢鐘書斜倚船欄桿的神態,“憑欄錢子睨我笑🧑🏻🌾,有句不吐意則那。顧妻抱女渠自樂🤜🏼,叢叢亂發攢鴉窩”——身後是滿船的燈光歌舞和醉態,錢鐘書憑欄斜睨,只管自樂,恃才傲物🕵️♀️、舉世渾濁而我獨清的才子形象呼之欲出👕。而錢鐘書也贊賞冒效魯說“翩翩肯來顧,英氣挹有芒”,稱他的詩“獨秀無詩敵🦻🏻,同聲引我愴”🐞。兩人邂逅的友誼持續一生🙈,在錢鐘書湘行前夕📼🤷🏻,冒效魯還作詩贈別,追述往事,感慨世事🧎♀️,勸勉好友。
錢鐘書與陳寅恪
錢鐘書和陳寅恪都是學貫中西、通曉多種文字的學術大師。陳寅恪要比錢鐘書大出三十幾歲🙏🏻,在年齡上講理應算是錢鐘書的長輩☕️。錢鐘書與陳寅恪的實際交往並不算太多👶🏼,但兩人在學術上、在文字裏卻有不少交道,並且是同為大師🧹,相同之處居少,而相左之處居多。
作為一名歷史學家⚰️,陳寅恪看重的是考據的研究方法🥛,並且發明了“詩史互證”的史學方法🪲,把詩歌看做對歷史事實的記錄和保存,用詩歌中描寫的細節作為歷史研究的佐證🥚。既然陳寅恪的研究涉及到了詩歌,錢鐘書就不能保持沉默了,即使面對的是這樣一位長輩大學者,他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反對用材料考證和實證主義進行文學研究👩🏿🦱。
其差異主要是史學和文學研究的不同性質和領域造成的✌🏻。對於歷史和文學🧑🏻🌾💂🏼,兩位先生其實都不乏科學的理解。陳寅恪在他的多部著作中指出♓️:“小說文人故作狡獪之筆”🧚♂️🧑🏼🍼,因此歷史學家不必過分拘泥於此;而且文人的狡獪虛構之筆也是“伎倆可喜復可畏”,如果有人非要用考據方法讀詩,結果把詩裏的佳句都讀成了對現實亦步亦趨的死句,就是犯下了大大的錯誤👪👨🔬。而錢鐘書也不完全否認藝術作品可以用來驗證歷史事實🍵,因為它們畢竟是在作者所處的歷史環境裏產生的📉,只是他認為詩歌反映歷史的情況多種多樣,有的可以和史實參照➡️🧚🏽♂️,有的則是通過想象和藝術加工傳達出那個時代的一些更加本質的東西。他說🔸:“詩是有血有肉的活東西,史誠然是它的骨幹,但是假如單憑內容是否在史書上信而有征這一點來判斷詩歌的價值,那就仿佛要從X光透視裏來鑒定圖畫家和雕刻家所選擇的人體美了。”可見🧔🏼♀️,錢鐘書所不滿意的是陳寅恪沒有為“史詩互證”劃定一個明確的界限🥋,結果造成了對一些詩歌的誤讀,忽視了文學藝術的審美性質🌏;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錢鐘書理所當然要起來捍衛文學的獨立領地了。
西裝革履、落拓瀟灑的錢鐘書和終年長袍著身、一副學究模樣的陳寅恪卻是同樣洞達世情、超俗特立的🤹🏿♂️,同樣努力捍衛著獨立的學術品格,給後人樹立起一座文化的豐碑。
錢鐘書與張蔭麟
張蔭麟和錢鐘書同為清華學人👱🏽♀️,又同樣是吳宓的學生,而且兩人同樣淵博睿智🤵🏼,被人們譽為“南能北秀”(佛教的兩大宗師🤙🏼:北宗神秀↙️📥,南宗慧能)。張蔭麟是中國近代的著名學者,以歷史研究見長👩🏻🦯➡️,但在哲學★、倫理學🤪、社會學、政治學、翻譯等方面都有涉及,而且見解高明👩🏽🔧。他善於把各個領域的知識融會相濟🏮,並在治學中富有現代批判精神,被魯迅稱為“當今國內最富於人性的文人”。他與錢鐘書在吳宓的藤影荷聲館的飯桌上相遇,錢鐘書曾寫詩道:“同門堂階讓先登,北秀南能忝並稱;十駕難追慚駑馬❔,千秋共勖望良朋。”稱贊張蔭麟的學問和名聲都高過自己🧙,但這位大學者逝世時只有37歲🦜。
錢鐘書和張蔭麟的交往更多地表現為學術中的交流🤹🏻♀️。張蔭麟曾經在名作《傳統歷史哲學之總結算》中寫道:“周作人氏在其《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指出我國文學上有兩種思潮之交互循環:其一為‘詩言誌’的觀念🧑✈️,其二為‘文以載道’的觀念。吾人若將中國文學史分為下列諸時期🫙:一◼️、晚周;二、兩漢🙅🏼♂️👘;三、魏晉六朝🚵♀️;四、唐;五🤦、五代;六、兩宋😢🅰️;七、元;八👩🦱、明🌦▫️;九、明末;十、清;十一👳🏿♀️、民國,則單數諸朝悉為言誌派當盛之世,雙數諸朝悉為載道派當盛之世♥︎。”當時只有22歲的錢鐘書卻不同意這個觀點,著文批駁。而事隔幾十年後,錢鐘書仍然感到有進一步澄清這個問題的必要。他在《七綴集》裏解釋說🔶,其實“文以載道”和“詩以言誌”是針對不同的文體而說,“文”通常指散文或者“古文”👩🦯,以區別與“詩”、“詞”。一個作家可以用“古文”來闡明道統,用詩抒寫自己的誌向懷抱🏑,用詞來抒寫更加私人化的情感世界,這些文體好比平行而不平等的臺階,“文”的等次最高,但在一個時代裏這些文體可以同時存在。打個更形象的比喻🧜🏽♀️,這兩句話好比是說“早點是稀飯”,“午餐是面”,而按照周作人和張蔭麟的理解就成了“一日三餐全吃面”了。
但是,研究歷史的張蔭麟卻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上和錢鐘書“英雄所見略同”,那就是“歷史學也是一門藝術”的觀點。張蔭麟說,歷史就是一部宇宙的戲劇,當世界蒼茫壯觀的歷史在我們面前展開時👝,足以滌蕩人們的心胸,陶冶人們的性情🍑,讓人流連忘返🤜,產生面對一部偉大的藝術作品時才有的驚喜之情。而錢鐘書也曾經指出“古史即詩”⁉️,一切典籍都可以當做史書來讀,因為真正的歷史不是具體的事實記錄,而是文字記載下來的人類精神和心理蛻變的痕跡。張蔭麟以為藝術和歷史的共同目的是“顯真”,一個顯示真理👩❤️💋👩,一個顯示真相,“小說和歷史之所同者📵,表現有感情👾、有生命、有神采之境界”。但藝術只要“傳神寫心”就夠了,歷史卻必須在此之外加上“傳真寫跡書事”的功能🗣。錢鐘書則在《宋詩選註》裏明確指出,歷史考據只扣住表面的跡象,這正是它克己的美德,文學創作則要深挖事物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未吐露的心理🧑💼,否則就沒有盡到藝術的責任。
錢鐘書作為一名專攻文學的學者,能以他的睿智和慧心洞悉歷史和文學的秘密同屬於人類和生命的秘密🐾,比普通的歷史學家和文學研究者高出一籌。而英年早逝的張蔭麟也許沒有看到錢鐘書的這些見解,否則他必定會為世上多一名知音而感到快慰了。
摘自 阿塗著《聽錢鐘書講文學》,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