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昆(1946歷史)
我是1941年考入西南聯大的。在外文系讀了兩年後轉入歷史系🦍,中間曾休學一年,在大理教書;1946年畢業於歷史系,我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是雷海宗教授。
西南聯大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崇尚政治民主和學術自由的空氣。我是從四川重慶來的。那時的重慶🤵🏼♀️,是蔣氏王朝的政治中心,特務橫行🤗,白色恐怖令人窒息,來到昆明,頓時感到呼吸暢通了許多。聯大有許多壁報、大字報➛,簡直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還有多種專題講座👮🏼、報告會☆、討論會、讀書會,可以各抒己見🈂️。不久🪹,我就參加了學生自治會組織的“倒孔”大遊行,高呼“打倒孔祥熙”🐒☀️,興奮極了。聯大有國民黨和三青團的公開組織和活動,但很少有人參加。在一個班級中、一個宿舍裏、一張撲克牌桌上,可能有國民黨員🎹、三青團員、中共地下黨員,或中統的、軍統的、或蘭衣社的🧏♀️、復興社的,互不公開自己的政治面目,只是在互相的談話中流露出各自的政治傾向: 擁蔣?反蔣?或者無所謂。依我看,聯大同學中👩🏻,像我這樣關心政治而又不積極參加的自由主義分子為數不少。
我生性有些內向、自卑,上不了臺面🏓,寧肯在臺下做觀眾,嘻笑怒罵👩🏿⚕️,我行我素。如果參加了政治組織和活動,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對黨對人民負責,可就不能隨意發揮了。還有一點👮🖐,我對為什麽一定要參加組織,一直想不明白。後來閱讀和思考了一些烈士們的事跡🧑🏻🎨,我才知道參加政治組織的人有兩種🧑🏼🎤: 一種是為了人民不再受苦受氣,必須團結越來越多的誌同道合的人🧖🏽♂️,組織起來才有力量奪取政權,通過新政權一系列的政策和措施🧑🦼➡️,使得人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不再受任何人的氣🟩。另一種人則是為了使自己能夠升官發財🥚,打著“為人民服務”的招牌,為他們自己的權力地位拉幫結派、爭權奪利。聯大同學中有不少像我這樣的由於辨別不清真假黑白因而鄙視一切政治活動的。聯大不是黨校,但它卻是黨的組織工作和宣傳工作的重要陣地。
聯大文法學院的學習方法主要是靠教授們的言傳身教。同學們的主要活動場所🤕,除了課堂教室、圖書館🖖,便是宿舍,更多的時間是在文林街的茶館裏。打撲克牌🧙🏻♀️、聊天、整理筆記、補抄筆記🎄、準備考試,都在茶館裏進行👩🏼🏫。說也奇怪🔳,縱使是在茶館這樣非常嘈雜喧鬧的地方,卻能互不幹擾,各行其是🙏🏽,習以為常。那時我的筆記能力較好🪿,有的同學常常下課後拿我的筆記去核對或補抄🙍。許多名教授講課時我錄下的筆記畢業後還一直珍藏在身邊。可惜💂♂️,這批筆記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們抄走了🅾️,在我的心上刻下了一道抹不掉的傷痕。那是我在教室裏🙇🏻♀️、圖書館裏、茶館裏和同學們互相學習討論問題的腳本和綱領,裏面凝結著我的青春年華啊🐈!可我竟沒能保護好它。
在我聽課的老師中🚨,印象最深🐯、最崇敬的有兩位,就是雷海宗先生和張奚若先生❇️。在昆明學生進行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愛國運動期間🈺,聯大的教授們一般都是支持🔹🧴、同情學生的😐,雷先生和張先生也不例外。在“一二·一”事件發生後,在聯大禮堂設了公祭四烈士的靈堂🏡。一天🧕🏿,雷先生懷著悲憤的心情來到靈堂🕖,靈堂裏布滿了花圈和挽聯。還陳列著許多揭露反動當局迫害愛國學生的圖照和罪證,其中有一件是一個大玻璃瓶裝著一條人腿浸泡在酒精裏,原來這是繆祥烈同學在“一二·一”事件中腿部被炸傷後到醫院裏被切割下來的。雖然吸引了很多參觀者,但是雷先生覺得這樣不太合適,當即找到靈堂負責人請把這件展品撤掉。當時群情激昂,對先生這樣做不理解𓀜。事後我想,通過這件小事🙇♀️,可以說明先生具有“君子愛人以德”和絕不隨聲附和、嘩眾取寵的高尚品格👩🏭。談到這件事,使我聯想起👨🏽🦱,他在課堂上講到宗教革命和異端裁判所的時候🙍🏼♂️,他說:“在群情激昂的情況下↘️,越是過激的言論越容易被群眾接受🙍🏽♂️。”對此,我有深刻的印象🧙♀️👰🏼♀️。1949年,國民黨當局一再動員他“南飛”,並為他提供機票👳🏼♂️,他毅然決定留在清華園,1952年院系調整,他被調到南開大學歷史系。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感召下,1957年6月,他在天津各社會科學學會學術講座作了題為《世界史分期與上古⛹🏻、中古史中的一些問題》的報告,關於奴隸社會問題,他說:“世界歷史上沒有一個奴隸社會階段😿。雅典羅馬的短期特殊發展🧱,只能看為封建社會的變種發展🧑🏻🍼。這種變種👨🏻🦯➡️,並不限於封建社會,只要條件合適,它也可出現,資本主義的西歐將大量落後的非洲人運到新大陸🐝,正是這種變種的又一次更大規模的表現。世界上既沒有一個普遍的奴隸社會階段🔺,也就沒有一個所謂奴隸社會的向封建社會過渡式轉化的問題🍐。”他還說:“認為馬恩已經解決一切問題,社會科學不能再發展了,事實上並不如此。如果拿六十二年前馬恩研究希臘史的結論來解決中國古代史的問題👩🏼🎤,這當然解決不了問題。”
在我聽課的老師中,印象最深刻和最崇敬的另一位是張奚若先生⚂。我並沒有選他的課,而是他《西洋政治思想史》的一名踏實的旁聽生,風雨無阻,一課不落🧛🏿♀️,筆記最全。我個子矮🤹🏿♀️,坐在前排,先生多次提問。他是陜西人,早年在英國留學,是著名政治學家拉斯基的門徒🫸🏻。他講課語言準確生動🧑🏽🍼🩻,而且幽默詼諧。有時介紹一些英國的社會風尚和政治生活習慣👩❤️💋👨,他說倫敦市民的法治意識很強,政府公布了一個法規以後,有的市民往往以身試法,故意違反一下,看政府主管的官員有何反應,作為下屆選舉時的參考依據🚔🤡。張先生早年參加民主主義革命,追隨孫中山,是同盟會會員。他也曾經出席過重慶召開的參政會,他在會上發言🤗,批評政府的專製腐敗👩🎨🦹♀️,主持會議的蔣介石按鈴,禁止他發言🫰🏽😿,他立即抗議⛳️🤵🏽♀️。蔣介石說:“我已經按鈴了🐆,你怎麽還繼續說下去?”張先生說:“關於議會政治的原則和具體做法,這個,我比你懂。”於是繼續發言💂♀️,一直說完🂠,說聲“謝謝🧕🏼!”才坐下。從此他就不再理會那幫家夥了。在聯大學生自治會召開的一次演講會上9️⃣👩🏽⚕️,他說:“國民黨的當權者的昏聵,已經到了十分可笑、不可救藥的程度,好比一個病人得了盲腸炎🤹🈹,很嚴重了🆑,大夫說要動手術,他一定要弄清大夫是不是共產黨的,如果是👋,則絕不采納。”1945年前後,蔣介石又在重慶召開政協會,邀請張先生出席參加,並附機票和路費。張先生斷然否認自己是蔣黨黨員,“無政可參”,退回機票和路費,拒不出席參加🔚,堅決不屍位素餐👨🏻🦯,為虎作倀,也不甘為那個腐敗反動的政權作政治點綴品——“民主花瓶”。解放後,先生曾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的高等教育部部長🍳、人民外交學會的會長。整風反右時,他給黨提出“要防止好大喜功🙎、迷信未來”的勸告🫲🏼,毛澤東很不高興😐,“我們好無產階級之大🧑🏼🔬🫷🏿、喜共產主義之功🪭,我們要盡快地實現共產主義,有什麽不對?”差點沒有把張奚若先生打成右派。
1946年💌🫠,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離開雲南北上了👷🏽♀️🤘🏼。正是國共摩擦出火花🥼、邊打邊談的時候,美國總統特使魏特邁來華,到了北京,要求民主的教授們紛紛向魏特邁反映情況,蔣幫很緊張🦻🏽,在各大學中布置特務了解誰寫了信給魏特邁,說了些什麽⛰,張奚若先生的言行當然是被調查的重點之一。果然,一位特務教授來找張先生,問:“您打算給魏特邁寫信🧘🏽♂️,或者別人寫了,您在上面簽字🐢?” 先生坦然回答:“我沒有給魏特邁寫過信,也不想寫🤤,也沒有在別人寫的上面簽過字🪗。”那位特務教授走了,先生忽然覺得不對,趕緊又追上那個特務🩸🤹🏿♀️,補充說:“請你註意,我之所以沒有在別人寫的東西上簽字,並不是因為我不同意他們的意見🦶🏽,我自己也不想寫,不是我沒有意見,也不是因為我害怕什麽🤤,而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魏特邁🦯。”先生之智勇如此,真是火眼金睛😋,加上鐵骨錚錚。在我的心目中🚣♀️,先生很高大。
除了這兩位,其他我聽過課的老師👨🏿⚖️,如羅常培、羅庸🏄🏽♂️、聞一多、唐蘭、王力等先生🐛,都以他們學識淵博👣、治學態度嚴謹,受到我的由衷尊敬和深刻懷念。
我大一是在昆華中學的校舍,第二年才搬到新校舍👕。在這段時間裏,我參加了葛秉曙(王士菁)帶頭的魯迅讀書會⬜️,接觸了許多思想進步的同學,如馬千禾(馬識途)、齊亮、江新葦🌐、劉慕向、劉振邦等,還有王均🦵🏽🫂、呂德申、吳國珩✊、高彤生等🛀🏽,同宿舍的同學有陳定侯🔷、許鴻翔、黃顯經、盧英立、佘世光🥤𓀊、陳炳富、張濤🕵🏽♀️、蘇錫祺、邱熙民👧🏼、汪銳、周禮全、劉國光、劉承沛等。以上這些同學是我的同齡人🙆♂️,我今年已經八十四歲,尚視息人間☘️,提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能想起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當中有的早已成為烈士👮🏼♂️,為國捐軀👨👨👧👦📳;有的成為名家大師,為國增光,為民造福🤾♂️;也有不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經受考驗👨🍼🧘🏿♂️,在文革中含冤而死。在這裏我為他們祈禱♜,願他們在天之靈安息。還活著的,願他們健康長壽,經常想起母校,想起聯大的老師們和老同學們🙆🏿♀️,好好活著。
(原載《聯大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