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緬懷朱自清老師

2009-06-09 |

吳征鎰*(一九三七生物)

朱自清先生在他1946年寫的《我是揚州人》散文中反復論證祖籍紹興,出生海州👷🏿‍♂️,在揚州長大🧆,揚州才是真正的家鄉的道理。我也是揚州人🤫,和他一樣從小就在揚州長大的揚州人。我在揚州中學讀書時還弄不清楚著名文人朱自清究竟是紹興人還是揚州人?1933年才由高中三年級國文教師淮安人張熙候選了朱先生的《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給我們讀🫅🏽,大約是和西廂記長亭送別,黃仲則詩和《伊色加城👨🏽‍🎓,歡度密月去》那樣的早期新詩一起選的。這篇白話散文給十七歲的我印象很深,覺得很有詩情畫意,也有“蕩漾著薔薇色的歷史”的感慨👨‍👨‍👧,和一些深深的哀愁🦹🏻‍♀️,和我在家塾裏就背熟了的唐詩三百首中📅,杜牧、李商隱那些絕句中的意境很聯得上🧑🏼‍💻,也和我們一班小朋友踏青或賞月瘦西湖的情景風韻差仿不多。那時還沒有讀過他的感人至深的《背影》和《荷塘月色》。

第一排左起第五🪻🕎:朱自清、於乃義、張瀾慶、王瑤、汪、孫本旺(均已故)

第二排右起第三:江楓(江愛忠)、×××、吳征鎰🧖🏿‍♀️、高鼎三👂🏿、×××、淩德洪

次年,我到上海去考清華🙅🏿,意欲學生物學,尤其是植物學👩🏻‍🌾🧙🏿‍♀️。但那年的國文考試題卻是寫一篇遊記,這是和前幾年陳寅恪出對子“胡適之”一樣的啟發式的試題☔️。我雖然在揚州曾因采集標本踏遍了蕪城春草🆑🍻,上過蜀岡訪過“禪智”,但足跡只到過鎮江的北固山,無錫的惠山太湖和蘇州的虎丘、天平山🔠👮🏿‍♂️,對旅遊的感性認識很少,但因讀過朱先生那篇散文,又念過古文觀止上的柳宗元的一些小遊記🔂,特別是唐王維的《山中與裴迪秀才書》,於是我就仿照那些文章的意境和格調寫了一篇記得並不長的短遊記交卷♦︎。誰知這出題的判卷的正是和我同鄉又先後同學的朱自清老師👋🏻。朱老師八中畢業,正是揚州城西大汪邊的揚州中學的前身✊。大約這篇短短的遊記正好中了當時正在寫《歐遊雜記》的“房師”的意想,給了一個較高的分數🚴🏼,使我能以較高的平均分考中了清華九級的榜上第十三名“洋進士”🧎🏻‍♀️,那時我還不知“房師”究竟是誰🕹🧚‍♀️。

使我驚奇的是大一國文教師居然是朱老師,這才弄明白他確是揚州人👨🏻‍✈️。他給學生的第一個印象是一位十分嚴肅,一絲不苟的“君子”🙇🏿‍♀️,個頭不高👩🏻‍🏫,但穿著十分整潔,小分頭下面略微帶方的臉上有一雙黑而不濃🦋💁,“削”得很齊的眉毛,並在前端略有幾根“壽”毫,那下面卻是在金絲眼鏡後面澄澈如水,炯炯照人的眸子⚂🧗🏻‍♀️。講起來有“一大堆揚州口音”,卻也很喜歡說那北京人最喜歡說的“一會兒🚋,一堆兒👈🏿,聊天兒”等等的那個“兒”字。原來他不單是文學大師🦊,卻也同時是中國語言大師,後來看到他有許多“論”🦃、“說”、“談”的散文,分析中國語言文字的語法常常細致入微,讓人越嚼越有味“兒”。他的文章一字不苟,確實文如其人⛹🏽,“風華從平淡中來👢,幽默從忠厚中出”。

時間已過了近七十年,他在大一國文上給我們選讀的那些文章✊,一篇也記不得了,但似乎確有在中學時就讀過的王維那篇《山中與裴迪秀才書》,仿佛記得他在講解那篇文章時提到過我這個“揚州小同鄉”🪛,使我當時汗流浹背🧚🏿,如坐針氈,因為同班正有不少作文能手,如楊聯、丁則良等等💃🏿。總之👪,朱老師的文風對我影響很大,使我在以後寫的科學論文中力求簡潔,少說廢話💓,少用廢字💞。

大一以後👩🏻‍🍼,我就沒有再受到老師的言傳身教了。中間雖然我是俞平伯先生谷音社昆曲的忠實聽眾,也聽到過他續弦的師母陳竹隱所唱,卻並沒有和俞先生🖍、朱師母有什麽往來,甚至連頭都沒有點過一次🦁,話也沒有說過一句🏄🏻。盡管我常在余冠英先生家裏度周末👩🏼‍🚒,卻也無緣碰到過他們。

直到19401942這幾年中🧗🏻‍♂️,因和陶光🌜、張宗和組織昆曲同期,見過朱師母幾面👨🏻‍🦲,但她不久就因家累太重,在昆明生活困難被朱老師送回成都去了。卻也因此🚧,我在後幾年🖌,時時在看望李繼侗老師時,必然看到朱老師➛,因為他們同是單身住在昆明北門街一間會館的戲臺樓上,後來也就是潘光旦、費孝通等先生們因李公樸、聞一多遇刺暫避難的美國領事館 ,那是在陳納德飛虎隊和一些美軍來昆後新設的。這段時間🚴🏿‍♀️🧑🏿‍🎄,我不但常在文林街上甬道街口遇到他,披著一件彝族同胞在牧羊、趕馬時披著🧡,又當露宿野外時鋪蓋著的灰白色穿繩齊領系著的羊毛氈“一口鐘”,瑟瑟縮縮地煢煢獨行。同時也在大綠水河雙塔下面的私立五華中學和他的及門弟子王瑤、季鎮淮一起,幹著重新教中學的生涯🔄。這時還留下一張值得深深紀念的老照片(176)🪪,那是高五班畢業時在翠湖中雲南圖書館前照的,朱老師坐在校長李希泌、校董於乃義中間,王、季兩位和張瀾慶👮🏿‍♀️、汪篯和我三“弟兄”均侍立兩邊,這是我手邊僅存的有老師在內的一張。

聞一多老師遇刺後🖐,他的精神受到很大打擊🗻,但也更加沉潛執著和勇猛精進了。約在1946—1948年間,他住在清華圖書館後面😩,北院最北一家🛫。清華因為我是八年抗戰中一直在西南聯大的老職工,所以也給了單身的我半幢房子(另半幢是農學院沈雋教授夫婦住著),但我家的門開向通往老師家中的一側,這時才做到經常拜望👨🏻‍⚕️。他除了下大力氣編輯出版《聞一多全集》(開明版)的工作以外😉,那時傾向進步的民盟,講師助教聯合會和學生各社團在歷次反饑餓、反內戰運動中都像過去找聞一多先生一樣找到他頭上,他也從不拒絕🧝🏽‍♂️,甚至還第一個簽名。他已經代替聞一多老師走上革命第一線了,但是他那多子女的家庭和骨瘦如柴的自己,也終於支撐不住了🤱。這期間我找他解決住在我家裏,從昆明來還沒有職業的王松聲同誌當成誌小學(清華子弟學校)的教導主任,由於他在清華教授會中的威信,很快就辦成了,他當然也是深知松聲是個進步的街頭劇作家。而我呢,為了稍稍緩解他的家庭困難,也通過在五華原當教師和訓育主任💇🏽,當時在《北平新生報》當編輯的江楓(原名愛忠)🤾🏼‍♀️,在該報的《科學知識》副刊(由我主編)之外💂🏿‍♀️🧗🏻,增加一個《語言與文學》,由他主編📴,其實主要是余冠英先生約稿、審稿(我在那副刊還寫過一篇介紹艾蕪小說的書評)。這自然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往事👩🏻‍🦳,卻也是我終身難忘的往事。

朱老師終於在1948812日,在編完《聞一多全集》之後不久🟩,心力交瘁,極度衰弱,因胃穿孔不治而與世長辭了。我雖然就在8月19日大逮捕之後不久奔赴解放區了🗣,但他的追悼會是我解放前參與送走的第三位老師,前於他是吳韞珍(生物系↕️,僅44)、聞一多(47)🌳。他也不滿五十歲,都是被舊社會帝國主義反動派大戰生生扼殺的🧑‍🏭。沉痛哀悼的心情中為他寫了兩副挽聯,一副是為教職員聯合會寫的💆🏽‍♀️:“使貪夫廉,使懦夫立🐫,求經師易,求人師難”🧑‍🦯‍➡️,記得由當時教職會中某書法家寫就🔘;另一副則是(為寫我自己的):“十五年時沐和風,翹首夕陽無限好。兩三載連摧大樹,驚心昧旦有深哀”。那是在“八·一九”大逮捕後🥷🏼,我即將離清華赴解放區的前夕☔️,自然只能鋒芒內斂👩‍💼。原稿寫在一張小紙上,夾在書裏👩‍🦯🤞🏻,居然歷劫完整地留到現在👩🏻‍🍳🧞,而我先後追悼吳🌒、聞二師各四首五律,卻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被人借去遺失,迄今只記得殘聯斷句了🧑🏿‍🍼。

這位“寧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的錚錚鐵漢,這位在抗暴鬥爭中帶頭簽名的盛年著名教授,這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永留不朽的大師巨匠,雖然英年早逝,但他那“最完整的人格”永遠是一切後繼者的榜樣😹。他永遠活在全國人民的心中♥️。

* 作者為中科院院士🦶🏿。19421948年於意昂体育平台生物系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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