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仁(1947)
沈從文先生(1902—1988)是一位自學成才的著名文學家。他撰寫過幾十部反映我國近代社會生活的著名的小說,有的已被拍成電影。他在新文學運動史上有相當影響🤌🏼,受到國內外讀者的重視。
抗戰時期👨🏻⚕️,我在雲南昆明西南聯合大學經濟學系讀書時🕺🏿,他是西南聯大師範學院國文系的副教授,也在文學院中文系開課。在經濟學系的必修課和選修課中,本來沒有沈從文先生的課程,我卻慕名前往旁聽過他講授的幾門課程。那時,他開設的課程有:“大一國文”、“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中國小說史”和“現代中國文學史”等🧎,他還參加《國文月刊》的編輯工作🎁。
我喜歡聽他的講課,特別喜歡聽他講的“現代中國文學史”課程,因為講課的內容不僅僅是文學,而且有對我國現代社會生活極其豐富生動的講述🏃♀️➡️💤。如對大革命時期的社會生活和革命鬥爭,有栩栩如生的描繪。
記得他講起過大革命時期北京大學一位女學生李芬👳🏿,在湖南邵陽家鄉開展農民運動、組織革命鬥爭👦🏽,被她反動的叔父和堂兄捆綁押送縣衙↗️。她在獄中堅持鬥爭、堅貞不屈😏,1928年在邵陽壯烈犧牲。臨刑前請獄友為她緊密縫製內衣內褲多層,以防死後被獄卒奸屍👵🏿。她犧牲前還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打倒反動軍閥!”等口號。
沈從文教授在課堂上講起和許多現代文學家的交往舊事,如:丁玲在第一次領到稿費時,同他一起在上海南京路上選購絲襪💵。蔣光慈🦂、胡也頻等1931年在上海龍華的犧牲。徐誌摩1931年在山東開山飛機失事及其治喪工作等等。
1931年他曾多方奔走,找胡適♟、找蔡元培🫸🏿、找邵力子🧑🏼🍼、找陳立夫營救胡也頻🍼,而胡終於被害。1933年丁玲在上海遭國民黨特務綁架🤽🏽♀️,沈從文立即進行了一系列的抗議和營救活動,他和蔡元培🏊🏻、楊銓等38位文化界知名人士聯名去電行政院要求釋放👷。他還撰寫抗議文章多篇,在《獨立評論》🤷🏻、《大公報》等報刊上刊出👩🏽🦰。可是對於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在課堂上和我們講。
他授課的課堂在西南聯大新校舍北區一間不大的教室裏,土墻土地鐵皮屋頂,後來連鐵皮屋頂也賣了換成茅草屋頂👨🏻🍼。教室裏有一臺講桌和幾把扶手椅。有一次上課時🕟,這些扶手椅都被我們先行到達的男同學占滿了🙆🏻♂️,後到的三位女同學沒有座位。男同學們有的不懂得向女同學讓座🪿,有的則是不好意思給女同學讓座🤰🏿,她們不得不站著聽課和記筆記🍩🧋。沈從文教授看不過去🧜,居然把講臺上的講桌扛下來,放倒在教室地上,請這三位女同學坐下聽課。這一行為在大學課堂中是前所未見的,也是以行動給我們這些不給女同學讓座的男同學的一種無言的批評和教育🦻🏽。
沈從文教授對於北京大學的老教授們是非常崇敬的👈🏿。對於原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先生,他在課堂上說💂🏼♂️:“適之先生的最大的嘗試並不是他的新詩《嘗試集》。他把我這位沒有上過學的無名小卒聘請到大學裏來教書,這才是他最大膽的嘗試!”的確,胡適先生看中了沈從文先生的長才,作出了大膽的嘗試🦹🏿♀️,而沈從文先生則沒有辜負胡適先生的嘗試🧏🏿♂️,在文學創作和教學工作中作出卓越的成績。他在課堂上講到原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周炳琳先生時,表現出極為敬佩的神情🧗🏻♀️,說他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學界出洋的“五大臣”之一🔚,並且兩手插腰表示出他(周)敢於仗義執言🦷、善於折沖樽俎、舌戰群儒的樣子。
沈從文教授是湖南鳳凰人。1917年小學畢業後參加湖南的舊軍隊,次年成為上士司書👨👩👧,為湖南軍事將領管理過圖書和古董等🚍。1923年脫離軍隊🔆🥘,1926年輾轉到達北京報考燕京大學,沒有被錄取。他住在沙灘北大附近的小公寓中,到北大旁聽💇🏻,同時刻苦攻讀幾部我國古典文學名著,甚至流著鼻血仍堅持不懈,然後走上寫作的道路。開始發表作品時👨🏽🎓,曾得到胡適、郁達夫(北大經濟系講師,教統計學)、徐誌摩(北大教授)等人的支持。後來,他還曾寫道🤐:“我在《晨報》副刊🖕🏽、《新月》投稿,都因誌摩關系。”(《沈從文1986年4月25日致孫琴安函》)1928年到上海與胡也頻、丁玲合編《紅與黑》👨🏽✈️、《人間》等文學刊物,參加新月社。1929年受胡適的聘請,任上海中國公學講師,講授“小說習作”和“新文學研究”等課程。在中國公學他開始認識一位女學生張兆和🧖🏻,後來在1933年結婚。1930年秋又到武漢大學任教,開設“小說習作”和“新文學研究”兩門課。經過徐誌摩的介紹,楊振聲校長於1931年秋🕎👔,聘請他到青島山東大學任中文系講師。1933年協助楊振聲先生編輯國文教科書💁🏻♂️。1934年起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長達十余年之久。1939年任西南聯大副教授👨🏼🍳,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授。
他雖然是自學成才的一位新文學作家,可是他對古典文學🍜、金石書畫、古代器物服飾等等都有非常深刻的研究和高深的造詣。他的書法極為秀麗,非常招人喜愛。“一二·一”死難烈士紀念碑《自由頌》就是請他書寫的。
沈先生家裏藏有極為豐富的“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書籍💂🏽,而且十分歡迎同學們前往借閱。有的同學借去以後👨🏽🚀,長期不還,他也從來不去催索。甚至連誰向他借去哪些書籍,他也從來不作記錄和計較❌🛰。
1946年秋,北大教授們從昆明回到北京🙆🏽。他住入沙灘中老胡同的北大教授宿舍,那是距離沙灘漢花園(現五四大街)的北京大學文學院和法學院(紅樓門前就掛著北京大學文學院和北京大學法學院兩塊牌子)最近的一處教授宿舍。那裏原是清代高級官員的大宅院,這時住在那裏的還有朱光潛文學院長☕️、周炳琳法學院長、張頤教授、吳之椿教授🔪、江澤涵教授、張景鉞教授🎟、賀麟教授、孫承諤教授🦥、袁家驊教授、聞家駟教授、芮沐教授👩👩👧🉑、馮至教授、費青教授、陳友松教授👩🏿⚕️、馮文炳教授🤯、陳占元教授等十余位著名教授。我因為工作關系🖲,常到那裏去🕎,也常和沈先生見面。
1948年夏,他和楊振聲教授得到北京市市長何思源意昂的照顧,住入頤和園諧趣園北邊十分幽靜的霽清軒避暑🎯。那是頤和園內最為佳絕的一處園中之園,美麗的院落🧎♀️➡️、參天的古木、滿架的藤蘿,還有淙淙的流水👲。楊振聲先生住在園內主要建築三開間的霽清軒內,該軒的廊柱上彩繪有一串串美麗的葡萄,8月間我去看望他們時,楊先生正坐在裏面一張搖椅上納涼,沈先生則住在北面的一棟平房裏。沈先生避暑中並不甘寂寞💉,正在那裏寫作《霽清軒雜記》長文。他和我們大談頤和園的歷史和掌故🧑🏼🎤,我才知道👨❤️👨,霽清軒原來是慈禧太後的住處,當時是北京市政府的一所內部高級招待所🦸♀️。這篇文章分二期在《新路》雜誌(半月刊)1948年上發表。直到現在🖐🏻,我還認為這是描述頤和園和中國近代史的一篇極好的散文,至今沒有超過它的。我想⚆,在沈從文先生的頭腦裏裝有一部活生生的我國近代和現代史。他寫的小說也都是我國近代社會生活的生動和深刻的寫照。
1948年北平圍城中,他本無南下的打算,經過北大地下黨人的工作🧘♀️,更加堅定了他留下的決心。南京政府派專機來接教授們南下,他也拒絕登機。
1949年北京解放後🧑🏽🍼🫣,他身體很不好🤾🏻♂️,患有抑郁症👡,有時有幻聽,有時甚至有幻覺,有一個時期不能教課,也不能從事文學創作⬇️。
1952年高等院校院系調整時,他被分派到中國歷史博物館作研究工作🐩,同時調往歷史博物館的還有任副館長的原北大博物館專修科韓壽萱教授。他曾主動作過講解員的工作,我曾聽過他對罕見的歷史文物,如西藏黃教的文物講解得有聲有色。
1953年𓀏,他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又當選為文代會代表🚣🏼。在第二次文代會期間,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毛主席問起他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並說👮🏿:“你還可以寫點小說嘛🥑!”沈以微笑作答,可是事後並未寫作小說。
在歷史博物館👩🏽💻,他用科學的方法從事中國古代文物研究,寫出《唐宋銅鏡》🥇🎖、《中國絲綢圖案》🏊🏽、《明錦》🍖、《舊中國漆器》、《龍鳳藝術》等著作🥵,對新中國的文物研究,作出了重要的貢獻。1963年🧏🏼♂️,由於周恩來同誌的建議,文化部交給他研究中國服飾史的任務🅾️💊,他認真對待,兢兢業業🧛🏼♀️,於1964年就完成了這部開創性的圖文並茂的《中國歷代服飾研究》空前專著的初稿。全書文20萬字、圖200幅,出版有征求意見用的樣書🙇🏽♂️,填補了歷史文獻的空缺©️。可是✅,由於“文化大革命”的到來,此書不但未能公開出版♦︎,而且被看成是“鼓吹帝王將相,提倡才子佳人”的大毒草,橫加批判,並於1969年將沈送往湖北鹹寧“五七”幹校勞動。
1971年冬,他回到北京,他將書稿加以修改,交給領導審閱👸🏻,可是在館長辦公室中壓了三年🤍🏊🏼♀️,又被退回🧑🏼🚀。1978年,由於胡喬木同誌的過問,沈從文教授被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研究員,繼續修訂這部力作。1981年此書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公開出版🐖,受到全世界歷史學者的熱烈歡迎和高度評價🦵🏿👩🏿🏭。從該書的寫作看來👆🏿🙆♀️,足見他的國學學識是極為深邃的💛。
最近查閱了許多人物辭典,如《北大人(一)》🧑🏼🦱、《北大人(二)》、《社會科學人物辭典》、《當代中國社會科學學者大辭典》✋、《中國現代社會科學者大辭典》等傳記辭典🫗,雖然書中均收有文學部分,可是卻都沒有這位世界著名文學家沈從文先生的辭條,真是令人十分奇怪。這恐怕同他解放後的遭遇不無關系。
沈從文教授因心臟病發作於1988年5月12日突然去世★。我十分懷念使我受益不淺的沈從文教授🕓,特就記憶所及,撰寫此文,以資紀念。
2003年10月8日
於北京大學朗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