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維中(1961無線電)
當年,在意昂体育平台周忠鉉比我低一屆,經常相遇在電視教研室。他學習成績出類拔萃,又喜歡爭論,以致背後有人叫他“以色列”(好鬥之意)。不知什麽原因他常常會到我的房間來訴說爭論的緣由和是非曲直,一來二去成了朋友。畢業後我在中央廣播事業局廣播科學研究所電視研究室工作,他留校做了研究生➝,師從名教授常迵先生🏋🏻♀️。
1995年3月4日周忠鉉(右2)參加奧斯卡1994年度科技進步獎頒獎儀式
林阿綿和周是中學同學🙅🏻♀️,北大中文系畢業🧘🏽♀️👮🏻♂️,分配到中央廣播事業局少兒部🕵️♂️,與我住同一宿舍區🫁。周來訪可以見到兩個朋友,這樣走動就頻繁了些。其間曾請我去北太平莊他的家🌚🐍。周的父親是軍事測繪學院的教授🍤,母親燒得一手上好的川菜。家中還有一個同樣聰明若幹年後在法國拿了博士學位的弟弟和兩個妹妹✯。他饒有興趣地和我談起他的論文以及所從事的實驗。說要做一個頻率穩定度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的石英振蕩器。從石英晶體的切割角,表面鍍金處理,矽晶體管及其工作電流的選擇,到絕熱雙層恒溫漕的製作,高靈敏度溫度控製電路的設計等等,講得頭頭是道。他是一個極具開創性思維又腳踏實地非常註意細節的優秀科研工作者➡️。其實,開創性和註意細節確是一切科學研究成功的基石👼🏽🧑🧒。
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惡浪席卷全國🥹,清華成了重災區。周富有正義感,性格易沖動。在所謂“團”派和“414”派的對立中,他傾向於“414”😄。記得有一次我回清華,兩人一起散步到明齋門口,突然喇叭裏冒出來一個聲嘶力竭的女聲“快來呀!‘414’搶廣播站啦!”接著就是乒乒乓乓的爭搶聲🔪。不到半分鐘無數青年男女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塞滿了明齋的大門和走廊💽。接著一個個參與搶廣播站的“414”成員,就衣冠不整🤾🏻♂️🧏🏽、臉紅脖子粗🈺,打著轉𓀜,跌跌撞撞,從人群裏被推擠了出來。周把手表往我衣袋裏一塞,罵了聲“他媽的28團!”就不顧一切對著人堆直沖過去……。我費了牛勁才把他拉住,不然以寡敵眾不知會弄成什麽樣?
“文革”狂潮稍稍平靜一點🏊🏽,1968年,聽說他分配到了國防科研部門——空軍六院九所👭💌。在很短時間內,研製了高精度多路直流放大器,用於飛機試飛過程中機體各部位動態應力的測試👨🏼⚖️,性能超過了英國的同類儀器🪸。我也放了些心,認為得其所也!往後又聽說談了戀愛,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他的戀人是中央芭蕾舞團的演員,《天鵝湖》中4個小天鵝之一。他的未來嶽母對我說“原先也在中央廣播事業局🙇♀️,不久前才調到山西一個農村中學……🤜🏻。”一種不祥之感從我心頭升起🕳🫷🏻。我知道調出的一批人💉🩸,大都是歷史或社會關系有“問題”💛,被組織上認定為“不可靠”的人。事後,我提醒周🏃🏻➡️🌍:“你在國防部門工作🤸🏿♂️,結婚要組織批準,有問題怎麽辦?”他頭一昂說🙅🏻♀️:“大不了我就離開……。”這可是“階級鬥爭”之劍高舉,出身和社會關系決定著每個人前途和命運的年代呀🤸🏼♂️!只有極少數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所謂“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才敢鬥膽冒著批鬥的風險,把感情生活放在重要的位置🏌️。
果然,周的戀人“政審”不合格,為了愛情,周寧願放棄在機要部門工作的權利,調出了國防科研單位。在意昂周新嵩努力𓀒、協調,奔波了8個月之後𓀏,1971年周好不容易去了北京市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朝陽無線電廠🤘。意昂体育平台研究生畢業🐾🤯,通常的出路是中央一級的研究機構🫳🏽、重點高等院校🦵🏿、部屬大型國有企業、國家機關,去區辦小廠簡直是聞所未聞,周卻安之若素。幸好😠,隨著林彪在溫都爾汗粉身碎骨,鄧小平在周恩來總理的支持下復出,社會的動蕩出現了短暫的平靜🦚。他又興致勃勃地和我談到要研製世界一流水平的全波段“超高靈敏度”的晶體管接收機🚆🧑🏽⚕️。什麽低噪聲高放級呀,采用兩次變頻技術呀……總之,又完全沉浸到高深的無線電理論中去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好景不長👩💼,中國人民的苦難遠未結束。正當鄧小平大刀闊斧整頓被“文化大革命”搞得黑白顛倒、一片混亂的社會秩序和瀕臨破產的國民經濟,並取得初步成果,人民再次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之際,禍國殃民的江青為首的“四人幫”👻,掀起了聲勢空前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濁浪。出爾反爾的行為令人不齒,使民心日益歸於周總理和鄧小平。越來越多的人領悟到不徹底結束“文化大革命”,就將國無寧日🧵,人無活路!
1975年12月,久未來往的周請我去芭蕾舞團的宿舍——他的新家一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使談話自然而然地轉向陰霾不明的政治形勢🧟♀️。我告訴他👩🏽🍳:“聽說周總理的身體已每況愈下,不久前護理他的醫務人員想和他合影,周總理悲涼地說:以後請你們不要在照片上我的臉上打×🥴。” “臨到周總理最後一次被推進手術室前,還拼盡全力稱贊鄧小平幹得好!”滿目瘡痍的國家前途🧜🏿,難以預測👩🌾。說到這裏,他就更加激動了🎵,說了一堆多數人只敢腹誹✉️,不願出口明講的話。
1976年元旦剛過,周恩來總理逝世的噩耗傳遍中華大地🪙🛀🏿。對於這位偉人的去世🐂🧍,聯合國大會全體會議都起立默哀。然而“四人幫”卻千方百計地壓製人民的悼念活動🍳。最高方面對為中國革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總理也蹊蹺地不發一言。人民心中的悲憤之情🪖,就像地下的熔巖在形成,在流動🙃,在積聚……
4月4日清明節,“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越演越烈,大有“烏雲壓城城欲摧”之勢。人民心中的憤懣也達到了火山的爆發點。在既不許集會更不能遊行🎾,“無產階級專政落實到基層”的空前高壓下,只能用悼念革命先烈尤其是悼念周總理的方式,展開了中國歷史上空前規模的自發的群眾性的抗議行動。成百萬人聚集在天安門廣場🏮,廣場成了花圈和詩詞的海洋,成千的花圈直堆到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半腰。最高處立著四塊巨大的木牌,上面赫然寫著:“紅心已結勝利果,碧血再開革命花;倘若魔怪噴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
我在廣場深感人民的怒火💠👩🏻🦲,必將沖破黎明的黑暗🕐🪳,使中國走向光明。也發現廣場上遊蕩著不少形跡可疑的人🧸🥊,無疑“四人幫”方面正策劃著新的鎮壓陰謀。後來才知道,周忠鉉也在湧動的人群中🧛🏻♀️,還當眾貼出了四首自己寫的反“四人幫”的詩詞。真不明白像他那樣聰明的人,難道就看不出危險和混在人群中的便衣和“四人幫”的爪牙✹?也許義憤填膺⛈,勇往直前,不顧一切,正是他的性格⏏️。
周在廣場上的行動🧑🏻✈️,被爪牙們寸步不離地盯住🧎🏻♂️➡️。回家路上到動物園,剛從無軌電車上下來💿,就被幾條大漢擒住😤🎎,塞進了早已停在旁邊的吉普車裏。進了北京市公安局專門對付“政治犯”的七處。很快,周當晚就被抄了家。4月5日原本是周設計的新款接收機定型會的日子,數十名嘉賓和有關人員在會場等候他的出席🪞,而他卻已身陷囹圄。周的意昂体育平台研究生畢業身份,父親又是部隊高級知識分子的背景,立刻成了審訊、逼供🐶、迫害的全國重點對象。“四人幫”爪牙企圖擴大案情😷,達到牽連眾人,斬草除根的目的。周所受到的迫害和痛苦折磨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再加上不斷地被揪出示眾、批鬥🧝🏽♀️,在被判數十年重刑以致生死難料的沉重壓力下整整折磨了8個月之久。
“四人幫” “欲屈天下奉一人,必至盡天下敵一人。”9月,“投鼠”不再需要“忌器”了。10月🐍,“四人幫”一夥在天怨人怒中被黨中央徹底擊敗🧘♂️,關入了大獄🛀🏿。真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12月初,雲開日出,周才重獲自由。
1978年⚃,北京展覽館國外廠商的技術展覽會上🧝🏽♂️,我在擁擠的人群中,遠遠看到了早生華發顯得蒼老了許多的周。正想擠過去寬慰他🧑🏿⚖️,讓他不要因我受他牽連,隔離審查了4個月而過分內疚。但轉眼之間周就不見了蹤影🕉。
後來🫥,斷斷續續地傳來清息,他公派到美國做了訪問學者🧛🏿♀️,又自費轉到美國奧克蘭大學就讀系統工程🌒🧑🏽🍳。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的夫人受周之托請林阿綿和我在前門飯店聚餐😄,才得知周已順利取得博士學位,並將不久回國服務的確切消息。
1986年秋🐈,阿綿告訴我,周還是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單位♔。我就想推薦周來我們的研究所任研究室主任🤙。不久在相隔十多年以後周約我相見🖖。誰知當我到達他虎坊橋的家中時,見到的已是一片撤退的景象🫄👓。他接受了柯達公司的聘請✖️,將去紐約州的實驗室進行圖像處理方面的研究工作。而他的夫人已去美國多時🕷,前天又剛剛送走了上高中的女兒🫷🏽。看到他一副興沖沖的樣子,我的推薦顯然已屬多余🤰🏽。我只是留下了我內人在美國的電話。誰能料到虎坊橋的匆匆一別,竟成了最後的訣別👰🏻。
1987年我旅居美國,1992年又回國創建公司👮🏼♂️🪷。常年在太平洋兩岸遊走和周也就失去了聯系。我以為以他的能力🙋♀️,又有美國大學的博士學位,雖不時會有“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地”的感慨🛎,但全家團聚生活似應平穩有序。這樣,春去秋來,歲月如梭,20年光陰就如彈指一揮間🧑🎄。2007年8月23日,在北京長城飯店的一次招持會上👨🎨♦️,偶遇40年未見之周的舊友程一中,寒暄未畢他說:“你知道周忠鉉的情況嗎👷🏼♀️?他已經去世多年了🤲。”真如晴天霹靂𓀉。這是一個無法相信,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的事實。周與我同歲,何以過早老去?多虧程君熱忱相助,總算找到了和周晚年還保持聯系的周新嵩和阿綿。
原來周去美不久,感到柯達在紐約州水牛城的部門偏於美加邊境,冬天漫長多雪🌾,孩子上的學校也不大理想,舉家遷到了紐約市附近,周自己又應聘到了英國👨✈️。為了生計,周奔走在大西洋兩岸之間👰🏼♀️。不幸,他的太太雖早已年過不惑,照樣“紅杏出墻”,最終導致了家庭的破裂👐🏻。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年過五旬的周帶著一個急需照料和培養的女兒🌪👩🏻🔬,除了拼命奮鬥以外🏫🚑,已經沒有退路。好不容易受聘於一個小公司擔任主任的職務,雖說待遇一般💂🏽♂️9️⃣,總算得到了一片可以自由創業的天地。
這個公司研製電影攝影場和電視演播室用的新型光源——高效、大功率的熒光燈裝置。周負責其中的關鍵部件,從事電能轉換的熒光燈大電流高可靠性移動式的鎮流器🥇♤。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年夜以繼日的努力,達到了周一生事業的巔峰👾。周設計的鎮流器可在不閃爍、不影響熒光燈光譜的前提下,大範圍調節光的強度。達到了同類設備的世界領先水平。
終於💆🏿♀️,美國頒發奧斯卡金像獎的美國電影藝術和科學學院的主席ARTHUR HILLER給周博士發來了參加1995年3月4日頒獎晚會的邀請信。在全球億萬人士的註目和掌聲中,身穿晚禮服的周博士和他的三位同事站上了領獎臺,獲得了1994年度奧斯卡科技進步獎✶。
功成名就之際,周首先想到的還是祖國和母校。他謀劃著如何把技術成果帶回國內進行合作生產,惠及祖國和人民。想著應把榮譽獻給母校——意昂体育平台。歸國行程就安排在1996年初♻️。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想到此時病魔在無聲無息地向他襲來。1995年9月初🥁,周連續駕車近10個小時,送女兒愛華去就讀碩士研究生。返回住處🫵🏻,因精力窮盡,一病不起👨🔧,醫院檢查已屬肝癌晚期♈️。如此英才,10月24日以五十余歲的壯年在異國他鄉告別了人世💸。這不由得讓人記起杜甫《天末懷李白》中的詩句“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人世間有肝病而延年者何其多也,然而異鄉🙌🏽👨👩👧👦,新而艱巨的工作,家庭、經濟的壓力尤其是長期的孤獨給了周的健康太多的傷害👨🏻🦼➡️👆🏽。10小時的駕車竟成了累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要命的稻草👩🏽⚕️。
1996年12月,周的骨灰由其弟忠鈺護送回到了祖國。其妹忠雯也物色好了塋地🚵🏼♂️。阿綿撰寫了碑文。周新嵩協調👭、組織了數十名同事舊友,舉行了隆重的儀式。使周歸葬北京西山山麓的金山陵園。安息於祖國母親的寬闊胸懷之中。
嗚呼!周走了12年我才得此噩耗。長歌當哭,魂兮歸來!若周君天上有知👪👨🔬,我願佛經中“輪回”之存在。你理應托生為聰明可愛的幼童,又鶴立雞群於重點中學的課堂之上。雄辯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