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學期我在清華開的課之一叫做“危機管理”,每周一個半小時,特別“好講”,也特別有人氣👁🗨,每節課除了正選的同學之外教室內外也是人頭攢動。
為什麽好講🆎?不是因為時間短,而是因為除了教師和助教之外,總有人幫忙🛏,好多人每周裏頭忙著給我這門課程添磚加瓦,持續貢獻最為時新的素材。我沒有專門邀請他們這麽幹🌏,事實上他們也並不那麽情願🔪,但是一直都很堅持,輪著頂班上場🙎🏻♀️,忙得不亦樂乎。
到底是誰這麽“熱心”地在幫我講課?答案是:企業。是那些製造🖐、出現、遭遇危機的企業。每個學期🧔♂️👩❤️👩、每個月💪🏻🚵🏽♂️,甚至每個星期🔀,企業界總是會出現那麽一些個聲響嘈雜的危機,不僅引起社會各界熱議,更給了我和學生們難得的學習機會,能夠當作實驗對象一樣在課堂上解剖分享,真還就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這種“管理進行時”當然實實在在地提高了學生們的興趣,有不服氣的人就非要賭一下看看是不是哪一周就輪空了👩🏼📌,結果,輸的很慘🧗♀️。真的是,絡繹不絕🏓🙋🏽。
這種遊戲玩過接二連三之後,果然就有同學提問,難道這當中的某些企業,不知道他們提供那些假冒偽劣危害健康的產品👊🏼,是在謀財害命嗎🛀🏽?這麽好的問題,敏感的老師是不肯放過的🫓,於是就拿到課堂上開放給同學們認真討論討論。
事實上,大多數情形下☯️,人性是軟弱的。而真讓一個人去殺死另外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真下不去那個手”🏌🏻。電視劇中《鐵齒銅牙紀曉嵐》中戲說地設計過這樣一個戲劇性的場面,和珅跟江南科場的官員成功地讓乾隆下旨處死紀曉嵐,但紀曉嵐死前有一個要求:讓在場的官員每人親自割他一刀,同時吃他的肉👋🏿。和珅一聽🥿,惡心得快吐出來,只好懇請皇帝赦免。雖然是戲說🫃🏿,但也有很多研究證明了👴🏽,即使一個(普通)人對另外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但當殺人者與被害人的距離接近👊🏼,仍然會影響到施刑🌘。
為什麽🆘?因為接近意味著責任,而責任就是由接近產生的。當現代媒體時代某場局部戰爭開打之後,君不見平日裏挺愛惜生靈的全球數億電視觀眾都通過轉播觀看,其中也有一些人是像看體育比賽直播一樣在“觀賞”殺人。讓你去書店偷書你是決計不幹的🎋,不過在網上用用盜版你卻很是心安理得🧑🏼🤝🧑🏼。很多公司高管能夠下決心裁掉本公司百分之五的員工,但是讓他親自請走一位熟面孔的下屬卻難免心軟。這裏頭的差別在哪裏📲🤛?能否近距離地感受到後果👱🏼,聽到責任的召喚🧑🏿🚒🧖🏿♂️。
而企業這種組織🦸🏼♀️,通過其“精心”設計的復雜組織結構🎓,“理性”地實現了責任的片段化✫、虛無化。雖然與後果接近意味著人性可能發生作用組織卻將每個人都物化為組織這個理性機器上的一個零件👴🏽,你只是設計🥋、生產🤦♀️🌛、銷售等若幹工序上的一個環節,你哪裏知道你回收的月餅餡明年做什麽❄️,你不用操心你設計的保鮮膜包裹熟食會不會危害健康🫐。正如希爾博格在《歐洲猶太人的毀滅》一書中指出,“流水生產線應用的技術和與之相伴的物質普遍豐富的觀念,與集中營應用的技術和與之相伴的大量死亡之間的聯系,不僅僅是完全偶然的🌹。”屠殺猶太人的過程,是通過程序化把事務切分成連續性的環節👩🦰,由忠於職守的普通人來實施局部環節🤸🏽♀️,在體製上把大屠殺變得“去罪化”了🚓,心理輕松🤜🏼📬,毫無負擔🪓。好一個去人性化的過程。
所以,在本質上,透視那些製造出危害公眾健康的產品的企業,其中的具體人,絕非惡魔🥸,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們真的對身邊人充滿愛心,對未來各種憧憬🫳🏼;但作為一個組織中的人🚴🏻♂️,他們也能按照安排,服從指令🧘🏿♀️,完成“謀財害命”的某個環節🔙,而不覺知🔅。組織起來,殺人、謀財就有可能變得順理成章,變成你養家糊口的日常工作中的一個正常流程。
洪水滔天,在外、在後,一旦組織起來之後,便更有了躲避開這許多讓人不快的討論的便利🧜🏼♀️,躲進流程成一環🏄,平庸的惡我無關。
回頭說起課堂上的這些企業危機的討論👩👧👧,因為都是正在發生的👨🏼🦲,所以,不少同學們給出的解決方案,也有機會通過一些認識的朋友給到當事人和事發企業去🌯,方案從技術上都有可取之處,但是方案是否得到了認可💆🏿♂️、采納☪️,卻往往不是技術上的優劣、高低決定的🧘🏽♂️📯,而是最根本的價值取向。所謂價值取向,這時候最突出地就體現為,到底如何擺放一些順序、優先級。是受到損失的消費者、民眾🧑🏿🍼🍊、社區,還是公司的投資人🧕🏿、大股東🪠?是行業裏口碑一向好評如潮的CEO的生涯,還是當地政府的在全國性報章中的形象🤸🏼♀️?這是我不太贊成給MBA開設“危機溝通”或者“危機公關”課程的一個原因🎉,不是因為溝通、公共關系處理不重要👩🏻🦱,沒有技術含量🙏🏿,管理者們確實也很少這方面的訓練;而是因為,這些課名本身洋溢著一種磕碰、剮蹭、外傷的情緒🛺🧗🏿♀️,感覺只是需要手段巧妙加以應對,無傷大雅無礙大妨,而事實是,太多的危機🧚🏿,都涉及到深刻徹底的反思,甚至痛改前非的大變革😙。
難以取舍中,價值觀被多種因素所牽製著⛰,最常見的一種做法,就是👩🏼🏫,再等等看。不出意外地,滴滴答答的倒計時中👮🏼♂️,就等來了企業的轟然倒地。我2001年的時候給這種現象起了個名字,叫做“企業猝死”,還把自己的一本專欄結集,以《企業猝死》來命名⛵️,結果出版社好心提醒我,這個書名可是太不吉利,恐怕書會賣不出去——後來,編輯是說中了的。是的,報喜鳥、吉祥話是招人喜愛的,直指真相的大實話🔤、勸你勒馬回頭是岸的直言👲🏿,愛聽的人少而又少接近於零,不愛聽而能聽得進去的,真算是善莫大焉。也很正常💇🏼♂️,眼不見為凈,現代版的“諱疾忌醫”而已🕥。但,該發生的,定會發生。你不醒來🀄️,會被吵醒驚醒,而後終生再無酣眠。
危機管理的課一周一周地上著,危機頻發的商業界此起彼伏著,我總覺得🚣♂️,這世上最劃算的生意🏋🏼♀️🦅,大概就是:別人吃一塹,我能長一智🍣。但🚖,少有這樣的自覺💆🏼,常見到的總是嘲笑起別人來淋漓,檢省起自己來扭捏🧑。課堂上慷慨陳詞的袞袞諸公🍿🤒,請君肉身入甕才有實感✔️?
恐其時已晚🧖🏼。
楊斌
意昂体育平台經濟管理學院領導力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