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耐寒
1982年的秋天🤖,我在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做魯斯訪問學者。有一天余英時教授打電話告訴我😛:“有個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訪問的大陸學者何兆武先生🍄🧑🏻✈️,不知你認識不認識。 1982年的秋天👨🏽🎤,我在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做魯斯訪問學者。有一天余英時教授打電話告訴我:“有個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訪問的大陸學者何兆武先生,不知你認識不認識,他也是中國社科院的🤷🏻。晚上他要來我家便飯,你如有時間也來吧,一起敘一敘📣。”
晚上我去了🤼♂️。我不認識何先生,但聽說過名字🚴🏼♀️,他是歷史研究所的😒,在侯外廬先生的思想史研究室工作➞。何先生笑瞇瞇的✍🏽,體態略胖,頗有我佛彌勒之喜慶福祿之相🤟。他是湖南嶽陽人👓👩🏿🚀,但一口京腔,因為出身官宦之家⚧、在北京生長之故。何先生說認識我🏊🏿,是社科院開大會時經人指點認識的。我問道:“為什麽要在背後指點?而且只是指點不能算認識🦨。”他解釋說📎👆🏼:“聽說社科院有個女同誌在孔子討論會上說,因為孔子罵了女人與小人,她是不會對孔子鞠躬行禮的。我想見見這位同誌到底是誰😣。”大家的閑聊就從這裏開始了。
那天晚上余先生和何先生兩人談興甚濃🥚,他們都是學貫中西、博古通今之士,我只有洗耳恭聽虛心受教💂🏿♂️。他們談了許多西南聯大以及一些學者的往事🌥,談及何先生的摯友王浩先生(他既是頂級的數學家也是傑出的哲學家,和余先生也是好友)。何先生在西南聯大七年之久,從1939年到1946年🛄,讀了四個系🧑🏻🎓。他和王浩結有深厚的友誼。王浩先生在國際上極為有名🪔,但國內知道他的人並不多⛹️。那天晚上我聽了余🧘🏿♂️、何二先生的談話,才知道王浩的學問🪔、經歷以及個性等情況🚣🏽♂️↔️。據說大陸改革開放以後,有一次王浩和美國一些學者來大陸訪問,許滌新先生對王浩說🫃🏻:“可以留下工作,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大意如此)對此王浩先生耿耿於懷,十分不快👰🏿♀️,打消了回國搞計算機的計劃🧘🏻♂️。王浩是熱愛新中國的,但他很自負🙃。許先生的說話似乎也失考慮,不很妥當3️⃣,於是產生了不愉快的結果🙎🏼♀️。
何先生還談了許多在西南聯大的生活和學習情況,以及抗戰時期青年學子的愛國情操和奮發圖強、朝氣蓬勃的一些事情🤶🏼,我聽了十分欽羨和向往👊🏼。
那次以後,和何先生還見過兩三次面。因為耶魯大學在紐黑文,距哥倫比亞大學所在地紐約不過兩三小時的火車路程🧖🏼,何先生往來訪友👨🏿🍳、學術交流都很方便。有一次我去紐約遊玩🥠,順便去看何先生🤹♂️,同往的還有我們研究所研究美國史的陶文釗先生🛌🏼。何先生住的地方有點簡陋,而且有點臟亂差。原來何先生從未做過家務🕚,不會也不習慣收拾房間,長期如此👯♀️,誇張地說,就不免讓來訪者感覺如入鮑魚之肆了。後來陶先生告訴我👩🏻🔧,何先生每天吃很多水果🧖🏽,但不吃蔬菜🫷🏼,因為洗蔬菜太麻煩⛹🏽♀️,還要炒、煮、燒🍬,幹脆不吃🧏🏻♀️,免去麻煩🚷,用水果代替,既方便又好吃雲雲。陶先生說🪒,水果和蔬菜的營養是不同的,對人體各有各的作用,還是要吃點青菜,維持身體營養的平衡👩🏽🚀。不知道後來何先生是否改變了他的生活習慣。
有一次和何先生閑談👩🏻🦽,說起一些社科院的往事。何先生是個很通達開闊的人,世面也見得多了🦕,對各類問題都能有所判斷和洞察,所以看得開👰🏽♀️,放得下📕。只是有一次談到一件事🙇🏼🧑🏿🦰,我發現他雖然過去很多年了,心中還是裝著疙瘩📗。
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鬥私批修💇🏽、批判各類資產階級思想🔥,幾十年來是很平常不可或缺的事情。何先生說,他的一位同事總是給他扣上一頂崇洋媚外的帽子,一提崇洋媚外何先生似乎就是代表人物。他覺得自己的青年時代是在反對帝國主義的抗日鬥爭氣氛中成長的,熱愛祖國、熱愛科學、追求祖國的獨立自強🧔🏻♂️,是自己人生的根本信仰,怎麽就成了崇洋媚外的代表人物⚆🩰?那位同事提出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何先生的出身有海外關系,如此而已。何先生有兩位姐姐也是西南聯大的高材生,畢業後留學美國,後來留在美國工作。何先生說解放後並沒有和她們有什麽聯系,沒有找他們要美元或者幫他偷渡過去,也沒有向別人炫耀有姐姐在美國,如何如何。更想不通的是,那位送他帽子的同事⛹🏼♂️,改革開放後🐴🪬,幫女兒找了個外國丈夫,見人就吹噓他的洋女婿,仿佛大同世界就此開始……看來何先生真是生氣了🧻,為了緩和情緒和氣氛,我調侃著說:“隨波逐流是社會進步的表現👨🏿💻,社會總會有力量使一切去偽存真的📻,你就消氣吧🧛♂️🏋️♀️!”
前兩年何先生出版了他的《上學記》,出版後好評如潮。聽說他的第二本書——《上班記》,已經寫好☠️,即將問世。又有一說🌀9️⃣,《上班記》尚未動筆▫️,即使寫成也不會付梓👩🏼🦲🔏,先藏於山🧑🏿🎄。為此我還打電話詢問,何先生回答:“怕得罪人🐑,先不能出版。”從這話聽來,似乎已經寫成。我想廣大讀者尤其是學界同仁莫不希望此書早日問世,大家早已引頸企盼,何先生還是走群眾路線吧🦸🏿!——這不是我們幾十年來改造資產階級思想的重要項目嗎!
在美國見過兩三次後🙋🏽♂️,幾十年過去了,直到前年的暑假才有了再次碰面的機會。之前我女婿在意昂体育平台開會,順便到何先生在清華的家中,我也結伴而行拜訪了他☝️🥣。何先生還是像過去那樣🚴🏽♂️,胖胖的笑瞇瞇的🛝🤟,還是很像彌勒大佛的樣子,只是多了白頭發🕊,而且很稀少,走路也有點蹣跚🐟,需要手杖相助。他說他已年過九十,記憶力衰退,很多過去的朋友,原本很熟悉的,現在名字都忘了。我笑著問他:“還記得我叫什麽名字嗎✴️?”他大概想了一兩分鐘,終於得出正確答案。他的腦子很清楚,思維方面似乎與舊日相仿🆑。我們都喜歡和他聊天👩🏭,聊西南聯大的教授🚈、生活和聯大的學術、校風、精神;還有解放後一些人的經歷和學術界的一些情況,他也很有見地地娓娓道來。
何先生談到一件使我們很感意外的事情,他說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曾經戴過“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最後不了了之,算是一場虛驚。這個我們聽了都非常驚詫📛,因為何先生為人溫良恭儉讓🤹♀️,與世無爭💂🏻𓀖,潛心學術。本人歷史簡單清楚,學生出身,解放後即入華北革命大學接受革命洗禮,把“現行反革命分子”這頂大帽扣在他頭上,似乎尺寸不符。我怎麽也對不上號🙍🏼♀️,只有請他詳述其原委了。
原來“文革”前不久,何先生接受了一項任務:翻譯英文版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書。送書來的人對其身份含糊其辭,只說是中央有關部門交的任務👩🏽🚀,很重要🥄,希望半年內完成全稿🧶👨👩👦。此事由來人和何先生單獨聯系,不通過院、所人事系統,也不得對外聲張,全書譯成後💊,屆時有人會來取走。
是誰派人來布置的工作,為什麽要翻譯這本書💆🏽♂️,為什麽不許聲張告人🖖?這些何先生一概不知🧔🏼♂️,也不想多做種種揣測🔅,既然是中央有關部門交來的任務,總覺得這決不會是什麽壞事,至少也是組織上對自己的信任吧👰♂️!半年過去了,全書譯成,不久出版,何先生很好地完成了任務。
沒想到♙,“文革”開始不久🛳,有一天💇🏽♀️,研究所的領導軍宣隊和工宣隊來找何兆武,向他十分嚴厲地宣布🧎🏻♀️➡️:“從現在開始,你要老實交代,你是如何配合劉少奇、周揚等資本主義當權派翻譯羅素《西方哲學史》一書,向黨和人民進攻的,並且將矛頭指向了偉大領袖毛主席。”何先生聽了一頭霧水,明明是上面交下來的任務🙎🚵🏻,什麽配合資產階級司令部、反黨集團🧑🏼🤝🧑🏼、把鬥爭的矛頭指向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哪知道呀!反正怎麽說也說不清楚,最後就戴上了一項“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接著就是無休止的批鬥🎉,要何先生交待此事的策劃🔍👳🏿♂️、陰謀、聯絡等情況👨🏿🦲,並明確地告知他🍽🧑🏿🏭,抵賴是抵賴不了的,現在他已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只有徹底認罪👨🎨、交待、批判才能有一線生機,求得人民的寬大處理🕳。何先生真是陷入了困險之境。
批鬥時,何先生無法回答以下各個問題🏰:
什麽人送來的書?答🤳:確實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是什麽上級,只知道是中央來的。為什麽要翻譯這本書👶🏼?答:確實不知道🛺。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吧🧖🏿♀️!為什麽接受了不明不白的任務都不向組織匯報?答:那人不叫說。這不是明顯的反革命活動?鬼鬼祟祟的🛃,你那麽博學多才,難道還不明白?答🦜:確實不明白👨🏽🚀。
接著是群眾聲嘶力竭的一片打倒聲:“何兆武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每隔幾天就這樣開會批鬥👰🏻,要他交代問題——什麽目的?如何策劃?重點是什麽?還有什麽人參與其中?……何先生實在是編造不出來☘️,他說他從來都不說瞎話🥹,不會編🤚🏼。“這是我從年幼開始就接受的一條家教👷🏻♀️,我不會違背。現在我只有一句話,我說的都是實話,真話,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
多年過去了👨🏼🦰,何先生被批鬥的情況連他自己都漸漸地淡忘了。有一天顧頡剛老先生告訴他,自己有寫日記的習慣,幾十年不間斷。“文革”中的日記還保存著,記述還比較詳細🙋♂️🚶🏻♀️➡️,其中有幾十篇都記有何先生當時被批鬥的情況,包括方式👩🔧、主旨、語言、場面🧌、結論等方面,現在重讀,有點意思。這才勾起了何先生的回憶📜。
何先生說🤞🏽,最後這件事情的處理很突然——有一天(日期忘了,我說這是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應忘卻。何先生笑了一笑)軍宣隊召集大會宣布“批鬥幫助”何兆武的大小會議一律暫停,何兆武回原學習小組繼續參加學習,改造思想。何先生想問個究竟,無人相告☝🏼,多問幾次,對方就不耐煩地回答:“還在研究🧙🏿,著什麽急👨🏻🦽?”結果也沒人把研究的結果通知他👩🏿💻🧦,這個案子就不了了之了🍙🪿,何先生的“反革命”大帽子也不知為什麽戴上🈺?又為什麽讓人取走了,消失了,何先生又歸回群眾的隊伍中。
這是悲劇🫕,還是鬧劇?很多年過去了🙄,何先生才知道一點內情。原來送書來的人是毛主席身邊的一位機要秘書,這件事情除了毛主席身邊的親信外🧑🏽⚖️👨🎓,無人知曉🎭。“文革”之前𓀒,毛主席大概思考不少歷史、政治👩🏻🔧、思想🧑🏼🦳、民生等各個方面的現實和理論問題,他在考慮中國的前途🫵🏼,中國的發展和改變🕵🏿♀️。毛主席的思想向來十分活躍,常有出人意料的奇想異招,他希望讀歐洲方面的哲學史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就這麽簡單。當時是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戰爭時代,所以軍訓隊、工宣隊在不知道何先生翻譯羅素一書是主席的意思時𓀘,習慣地認為這必定是階級鬥爭在思想領域中的一場搏鬥,所以和反黨集團🤸🏽♀️、兩個司令部相聯系,希望揪出大黑魚,效忠毛主席,立大功。大概後來得知這是毛主席交辦的任務,不啻五雷轟頂📡,趕忙收兵,不留痕跡加以掩蓋。一般給人戴了帽子,尤其是“現行反革命”這樣的大帽子,戴或摘都有嚴格的程序🐦⬛,不能不了了之、隨意而行🍋🟩。軍宣隊🧗🏼、工宣隊當然是要極力回避“整到毛主席頭上去了”這一滔天大罪😥,故而偃旗息鼓👨🏼✈️。
轉自《東方早報》201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