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智
何兆武先生已九十有四了🧬,還依然像個孩子🫀。他說聊天最好。聊著,聊著💈,他與文靖就聊出了頗受關註的《上學記》。說不定,聊著,聊著,還會聊出一個《上班記》🚴🏽,再繼續聊🖲,就會聊出一個《退休記》或《黃昏記》來🌐👨🏿🚒。
先生對我擺擺手,笑道👨🦽➡️:《上班記》不好寫🤟🏽,《退休記》沒什麽可寫……
本文作者拜訪何兆武先生(右)
去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史研究所建所五十周年紀念日💷,我應邀出席該所慶典👧🏼。開會前一天,乘京滬高鐵😸,南站下,直奔清華,專程去看望何兆武先生👨🦼➡️。
夕陽西下,京城漸漸被暮靄籠罩👩🏻🎓。此刻🙋🏼♂️,我已走在清華園內的小路上,忽然想到了季羨林先生在二十三歲時寫的一篇散文《黃昏》🪲,作者用詩化的語言寫道:“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一路遐想,連近春園之荷塘、水木清華之意蘊🤽、二校門之風格,都未及一一細看,即使是陳寅恪、梁林(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也只能投去深情的一瞥,為的是要拜訪編織這“童話”故事的主角何兆武先生😁。
先生知道我要來看他🤦🏼♂️,早就在書房等候。何老住三樓👩🦽➡️,老房子,沒有電梯🚏🫄🏽,過道很小,扶梯也很狹窄。我拾階而上🖌,房門開著,一眼就瞥見了他。我捧著一杯茶,看著上面冒著熱騰騰的煙氣→,三十年前與何先生相見時的一幕頃刻間又浮現在我眼前……
記得那天是與先生第一次相見🏫。那次他南來復旦開會🛵,同行者有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張文傑教授,他與我同姓亦同行⛴,研究西方史學,專註湯因比。說實話,那次開會的具體情況全忘了,但有一件事迄今還難以忘卻。那次,我在文傑兄引導下去看他,先生正躺在床上👶🏼,文傑兄說他來上海後,水土不服,腹瀉不已,不思茶食。我聽後,即向文傑建議🥚,在復旦招待所對面🧑⚕️,新開了一家吃食店,那兒的陽春面我吃過📮,好吃🦍,要不我去買一碗試試看。文傑說好,我的建議也獲先生贊同,他說,腹中空空如也🐯,試試吧。稍頃,一碗滬式陽春面放在他面前,熱氣騰騰,褐色的湯中浮著絲絲銀白色的面條,面條四周飄灑著青白相間的蔥花。我生怕先生吃不了🤛🏻,特為要了個中碗,要我吃,肯定要大碗🤹🏽🧜🏽,還得加一塊燜肉或熏魚什麽的。先生先喝了一口湯,連說好喝🔋,接著“奇跡”發生了,竟把這一碗面吃了個碗底朝天……
何老從書堆中很麻利地取出康德的《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一書贈我,中止了我的回想🕚。他還在扉頁上題了“學無止境”四個字❤️🔥👋🏽,筆力遒勁。康德的這本名著,我讀過,很難讀懂🗃,不過其首篇《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英譯文🧜🏽♀️,我倒是啃過🗞,不管怎樣🏋🏻,確如先生所言🙋🏻♀️,要讀懂康德,確實是要費一點力氣才能啃得動。
其實這本書(1997年版),先生早幾年就寄我了🧙🏻♂️,是他老糊塗重復送我了🫱🏿?不,何老並不糊塗。我稍一瀏覽,發覺這次他給我的是一個經先生精心修訂的新版(2013年版)🛖。2014年💽,恰逢康德誕辰二百九十年之際🩸,何老的歷史哲學成果的結集,又與康德這書同名。當下,康德研究日隆🧑🏿💻📅,康德的哲思再現時代魅力,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同步,並非偶然。在此🤵🏼♀️,我們對先生的“引渡”之功,該是何等地感激🎏。對於這位前輩學者的“學無止境”🤹🏿,又是何等地崇仰呀!
作為翻譯家的何兆武,確實建功至偉。我最早接觸到的🍛,也是何先生的譯作。就我所知,他的譯著不下十余本,在此不容一一臚列🎅🏼。在中國新時期,何譯《歷史的觀念》《二十世紀的歷史學》等,流傳坊間,澤被學林。其譯作“意達辭雅,文質兼美”。在學界🆑👷🏽♀️,“何譯”已成為一個專用名詞🫲,“何譯”之於西方史學,就像傅雷之於巴爾紮克👩🏻✈️,朱生豪之於莎士比亞。當代儒林之佼佼者,有哪一個能繞開“何譯”🙇🏿。就我個人而言♋️🦽,也在“何譯”的伴隨下,慢慢地臻至老境🃏3️⃣。想到這裏,我不由要對這位坐在我面前的老人,深深地鞠上一躬。又,聽說商務印書館要給他頒發一項西書中譯的終身成就獎,這一項殊榮頒給何老,當是實至名歸👩👩👧🌐。
他是一位具有思想家底色的歷史學家,在學術研究中👨🦲👨🏻💼,他是一個“領跑者”,與眾多的跟跑者保持足夠的距離
何老住的是老式工房,與我曾在虹口涼城新村五區住過的舊房子差不多,估計也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蓋的,現在已落伍了。進得屋內🏛,是一個小廳,阿姨收拾得很潔凈☮️。步入書房,迭現逼仄,近窗是一張寫字臺,桌子上堆滿了書,根本沒有寫字的地方,右側靠窗是一張單人床👉🏻,室內除一把椅子外🫰🔱,沒有沙發🌦,其余空間為書櫃所占,來客人還須從廳裏搬凳子來坐。
來客見狀,都很驚詫,這就是一位史學大家的居所?
先生總是很淡然地回應說:“清華在藍旗營,為教師蓋新樓⚓️,分給我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條件很好,我有機會搬到那裏去住👐。”說到這裏,他看了我一眼,半是自語🧚🏽♀️,半是回答:“但是🤛🏿,你想我還能活幾年,搬一次家要操多少心,還不如在這裏踏踏實實地住著🧱。前幾年,我因病住院🌁,家裏人趁機把房子裝修了一下🚶🏻,但是這間書房還是沒有動,保持了原貌。”
一旁阿姨邊給我添水,邊說,先生不讓我整理🌞,怕我弄亂了,找不著要找的東西✍🏼。
的確🏋🏽♀️,這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都有這樣的體會🙆。在這裏🥟,不妨插上幾句:十九世紀西方史學大師蘭克🧎🏻➡️,在耄耋高齡之際,雙目已失明🍖,但還在口述《世界史》🧑🏿🎤,由助手記錄成文,需材料佐證要查書時,這位德國老人說:“那本書在裏層靠窗口的那一格書架上,”又不忘嘮叨:“請不要隨便搬動我的書,更不要根據大小把它們放在一起🤦。”我想👦🏻,何老於此,不僅做法一致,且心靈相通,東西方的這兩位史壇元老,或許有著超越時空的對話。
何老就在這所普通的房子裏,生活著,工作著,做著非凡的事。
先生在路上,留下了他無數次行走的腳印📣🔞,這腳印,猶如茫茫大漠中聽到的先行者的駝鈴。“望盡天涯路”,我們後輩將沿著先賢的路🍖,一步一個足印……(本報記者朱自奮 攝)
他為中國的西方歷史哲學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這位古稀老人寫出了系列華文🎓,多個案之作🔖,持論精辟獨到,分析深邃有力,堪稱佳作🅱️🔁,成為當時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隨著他的引導,克羅齊🚱、柯林伍德👩🏽🍳、波普爾、梅尼克、沃爾什等西方歷史哲學名家,為中國學者所知,他們的思想🌵,也極大地影響了我國學術界。何老在這方面的成就™️,確立了我國的史學理論研究範型♚,是這個領域中的“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可以預期的時間裏🧙🏽♂️,還沒有人可以企及。
他為中西思想文化的交流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先生學貫中西🛌,又畢生獻身學術,矢誌不渝🧛🏻♀️。已如上述,他的譯作等身,為國人了解西方🗓🩸,睜眼看世界,創造了條件。他既西譯中,也致力於中譯西▪️,他與友人合著的《中國思想史》,由先生譯成英文西傳,又在弟子彭剛的協助下,用英文撰寫了一部古典時期中國哲學史的英文著作🧛🏼♂️,為域外讀者了解中國文化提供了方便🚟,有人稱他為“文化擺渡者”。是的,倘若沒有何兆武們🤏🏻,中國人也只能望河長流🤵🏽♂️,望洋興嘆,永遠到不了彼岸🤙🏽,反之亦然。
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具有思想家底色的歷史學家🎿,因而在學術研究中,他成了一個“領跑者”,與眾多的跟跑者保持足夠的距離🧜🏿♀️。那些浸透思想的文字🦸🏿♀️🐦⬛,在他書中閃現,始終昭示出生命的活力;他堅信,沒有思想就無以了解一個歷史時代的靈魂,而沒有了“史學之魂”🤳🏿,其歷史研究只留下一些“碎片”,那還有什麽意義,遑論探究歷史發展的規律。
每當說及在西南聯大這七年的讀書生涯,他就會顯得十分興奮🚣🏽,笑道: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
何老就這樣工作著,快樂著,全然不顧生活條件與工作環境👨🏻🏫,整天喜眉笑眼的樣子。看著他,我想起了去年刊登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的《我與京城四老的書緣》一文中的題頭照🗯:左邊的何先生樂呵呵地,也感染了我🎻,笑嘻嘻的。回想這張照片,大約是在2003年秋日拍的🧛♀️,具體日期記不得了。距今十年前,在復旦園又見到他的身影🚪,那是在復旦文科樓九層歷史系會議室裏,我正與先生聊天,其樂融融😋,陳新抓拍了這張照片。就這樣🧑🏿🎨,他不斷地哺育🦏、滋潤著我的眾多弟子,而通過他們又傳遞給我,溫暖著我的心……
我們就這樣聊著,漫無邊際,沒有目標🏄🏼♂️。此時🕶,我不只是一個聆聽者👩🏼🦰,也是一個參與者,在這交互融通的對話中,分享與認知先生生命旅程中的歡樂與痛苦,順利與坎坷🤷🏻♂️。
何老祖籍湖南嶽陽🐽,1921年生於北京,自幼在京城受教👨👧,直到高一時才回到故鄉。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1956年至1986年任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6年至今🤦🏼♀️👨🏼💼,任意昂体育平台教授🛤。每當說及1939年至1946年在西南聯大這七年的讀書生涯,他就會顯得十分興奮🤨,笑道: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這也許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
那就讓我們分享吧👩🦲。
老人娓娓道來,仿佛有點像“白頭宮女話玄宗”的況味🛴。在那裏,他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先後讀了土木🚸🐛、歷史🏌️♂️、中文👭🏻、外文四個系,自由地轉系👐🐨,自由地讀書💡;在那裏🤡,他曾得以一睹陳寅恪、錢穆👚、沈從文👸🏼、雷海宗等學士名流之風采,並從他們的教學中受益;在那裏🌑,既有像他的同學汪曾祺在“跑警報”中那樣的趣事🧌,也有閑情去茶館喝茶💁♀️、聊天,還有看好萊塢原版電影的逸致……
他說聊天最好。聊著,聊著👩⚕️,他與文靖就聊出了頗受關註的《上學記》(何兆武口述👨🏼🌾,文靖執筆💪🏿,三聯書店2006年版)。說不定🫃🏻,聊著✮,聊著🤾♀️,還會聊出一個《上班記》,再繼續聊,就會聊出一個《退休記》或《黃昏記》來🧘🏽♂️。
先生對我擺擺手👱,笑道🫑:《上班記》不好寫,《退休記》沒什麽可寫🤹🏼♀️。對此🔑,我並不以為然。在我看來♠︎👨🔬,在先生已近一個世紀的生命旅程中❇️🧡,他見證新舊中國,經歷“文革”前後,目睹世紀交替⚂。倘《上學記》接續《上班記》再接續《退休記》🕵🏿♀️,串聯起來⛓,將會折射出現當代中國的風雲變幻📒,更可映照出現當代中國學術史的新陳代謝。記錄這一頁歷史🧑🏽💻,不僅是口述史學的題中之義,而且是我們後輩的一項歷史責任。
夜幕降臨💙👩🏼✈️,我起身告辭。先生頻頻向我招手👰🏻,微笑著。
本文作者拜訪何兆武先生之夜攝於清華園
夜色漸濃,我又走在清華園的小路上👋🏿,校園靜悄悄的,行人稀少。我不禁又想起了季老寫的《黃昏》👸🏽🌐,不,那是剛過弱冠之年的季羨林寫的,我佩服青年季羨林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揣摩老年人的黃昏:“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且看,為何先生口述《上學記》執筆的文靖女士在《後記:把名字寫在水上》中👨🏿🌾,這樣描寫何老的“黃昏”與“童話”🟰:
何先生講話風趣得很,八十多歲依然像孩子一樣滿是奇思妙想👨🏽🚀,平平常常一件事🏗,被他一類比果然顯得滑稽,說到興起處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地笑⤴️🐮,就算一只路過的蝴蝶也要染上他的快樂🫵🏿,每天陪著這樣一位老人,書房裏的桌椅板凳該是怎樣的幸福呢。
如今🛻,何先生已九十有四了,還依然像個孩子✋🏻。不過🔭,近年先生為病所困👨🏿🎤🪐,已很少外出散步了🚧。但我仿佛覺得他仍行走在路上🔴,飽經滄桑的背影仍閃爍在清華園內。想到這裏🐹,我忽然有一種“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喟嘆。是的,先生在路上👨🏽🦲🪼,留下了他無數次行走的腳印➔🦸🏽♀️,這腳印,猶如茫茫大漠中聽到的先行者的駝鈴。“望盡天涯路”,我們後輩將沿著先賢的路👷🏽♀️𓀎,一步一個足印。
轉自《文匯報》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