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百年來,民族復興大業汲汲骎骎,月異日新。渤海之濱,海河之津,巍巍我南開精神,山高水長,奔流不息,滋潤著萬千學子,書寫著一篇篇與祖國同命運共呼吸的宏文巨著,每一頁上都大寫著兩個字——“公”、“能”。
憶往思今,百感交集。值此南開大學百年大典、南開中學誕生115年之際,飲水思源,本號特刊發南開大學1922級學長、東北大學原校長、著名教育家寧恩承先生的文章,深切緬懷以張伯苓先生為代表的南開先哲,感謝他們在中國處於最黑暗的時期,用生命點亮真理之燈,陪伴著我們走到今天。這盞燈會一直照亮著——新百年,新南開,新中國,新世界。
本文略有刪改,標題與小標題均為小編所擬。原文標題為《中國現代偉大的教育家張伯苓先生》。
中國一百年來,禍亂相因,始終在烏煙瘴氣之中打滾。主要原因是好人太少,人民貧、病、愚,日處災荒邊緣。國家內憂外患,永在擾攘之中。主政者雖然不貧不病,然而愚蠢荒唐的程度,遠超過一般老百姓之上。主政者多冒充偉大,滿口仁義道德,而行為則不堪聞問,所以國計民生永遠是一團糟。中國尚在人治時代,一切以人為主,“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有一個好人則一切均好,有一個壞蛋則一切全壞。可惜壞蛋太多,眞正偉大人物,言行如一,精忠為國者,為數極少。七十年以來,中國最偉大人物,天津張伯苓先生其一。

伯苓先生之偉大,在於表裏如一。心胸偉大,身材也偉大。他身高六尺五寸,在人群中一見就是偉,就是大。真如鶴立雞群之中。在南開校園漫步時,伉乃如、喻傳鑒、王九齡等有時相隨。遠看去,好像一個大人先生領一群小孩在散步。其實,喻先生、伉先生均是中等身材,並不矮小,不過在張伯苓先生影照之下就顯得渺小了。
先生聲如洪鐘,在南開中學大禮堂的修身班全校學生齊集一堂,不論坐在前排,或坐在後排,均可聽得清清楚楚。其他大人先生上臺講演,同一講臺,同一禮堂,相形之下,就差多了。在禮堂講演的名人,如王正廷、顧維鈞、梁啟超等,其音量均非張伯苓先生可比。汪精衛的演說,富煽動力,娓娓動聽,也曾在這禮堂講過,但其音量仍不及伯苓先生之一半。張先生身材高大,毫不費力,就可有洪大的聲音。
張伯苓先生世居天津,原名壽春,但世人很少知其壽春之名。其弟張彭春則以原名聞於世。在張家大家庭中排行,伯苓先生排第五,故在家稱五先生,張彭春為九先生。一些南開老學生,或者常聽得校長說“五奶奶”如何如何,九先生如何如何。五奶奶即是伯苓先生之妻,九先生即是張彭春先生。

伯苓先生生於1876年,那正是中國衰落時期。1860年,英法聯軍由天津攻破北京,火燒圓明園。1860年代,國內大亂。太平天國長毛造反,占領十三省。太平天國滅亡之後,北方撚匪仍在橫行,舉國不安。先生生於變亂之秋,可謂生於憂患。
那時亦正是中興圖強,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時代。有識的中國人,已知中國老大,帝國這一套衣冠文物,不足以抵禦洋槍大炮。遂創新學,學洋務,下洋操,在天津設立北洋水師學堂。伯苓先生1894年畢業於這個北洋水師學堂。當時另一個知名之人畢業於水師學堂者是黎元洪。黎總統退職以後閑居天津,與張先生及南開同人時有往來。他的兩個女兒黎紹芬、黎紹芳,一個兒子黎紹基均在南開上學。
在海軍船上張先生作過什麽官,向來沒提過。大概是很小很小的官吧。因為18歲時(1894)就是中日戰爭(甲午戰爭)之年。18歲小夥子剛畢業於水師,大概不會升到什麽官。
甲午之戰是中國大失敗的開始。海軍軍艦全軍盡沒,海軍提督丁汝昌仰藥自殺。由於這次大失敗的教訓,鼓勵了張校長的誌氣,堅定了他一生的愛國熱忱。
水師學堂是洋務之一。水師學堂的教習,一部分是洋人,因此張先生在水師學點英文及算學。80年前英文算學是很洋化的學問。張先生憑這兩項洋學,到了嚴館充任英文和算學教習。
嚴館是嚴範孫先生的家館。當時清末尚沒有公立的學堂,有權勢大富之家自請教師,成立家館以教育自家子弟,嚴館就是這樣的家館之一。

嚴範孫官名嚴修,清末翰林,作過學部侍郎、貴州學臺。參與戊戌(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的新政運動,是當時前進分子,極有眼光。他以為中國不變新法不足以圖強。所以他的家館除五經四書等經義線製書外,加聘張伯苓先生教授算學英文。當時算是很維新了。這是張先生教育事業的起點。
當時嚴館的學生只有童子五、六人。嚴慈約、嚴慈敏是當時的學生。據說慈敏最好,不幸短命死矣。南開中學禮堂的後廳命名“思敏室”就是紀念他的。思敏室是演新劇的化妝室,也是小型會議開會之所。周恩來及一班上過講臺的學生全知道思敏室的內容。
嚴館的新學英文、算術相當成功。後來王館學生聞風而來,加入嚴館,從張先生學“新學”。(王館系天津富商王奎章所立)從此嚴王兩館合請一位洋教習。可惜時勢多艱,變亂屢起。1898年的百日維新失敗,六君子棄市北京菜市口。接著1900年庚子拳匪之亂。天津是拳匪的大本營,焚燒搶掠無所不為。接著八國聯軍攻陷大沽口炮臺,攻破天津城,打進北京。西太後倉惶出走,天下大亂,天津受害最烈。張先生親見拳匪之愚蠢舉動,及洋兵之殺戳搶刼,感受極大刺激。當時張先生24歲,血氣方剛,深感中國人之愚蠢,人民固愚蠢,當政的西太後、剛毅、端王更愚蠢。後來張先生一生致力教育啟發民智,屢次說中國之病在於貧、病、愚三現象,概由於八國聯軍破天津、占北京一役之影響。中國之積弱無能,洋人之殘暴刼殺,促發張先生的愛國之忱。他一生訓練學生要愛國,要為公。並以“公能”二字為校訓,或源於甲午之戰及八國聯軍破天津占北京的教訓。
1901年,西太後由西安回鑾,八國聯軍由北京撤退,局勢苟安。清廷媚外懼內,西太後雖然昏愚如故,然而受外國壓力,不得不變法圖強。於是廢科舉製度,興辦學堂。張先生以嚴館、王館的基礎,遂改嚴館、王館為天津敬業中學堂。南開中學東樓有一個類似雲盤的校鐘,上寫“天津敬業中學堂”恐怕是敬業中學堂唯一的歷史陳跡了。

1908年移校到南開荒地,天津人稱為南開窪。天津有南開、西開、老西開等地。南開是地名,原是最荒僻堆垃圾的地方。天津的最大臭水坑就在南開學校的墻外。北方春季大風,臭氣滿樓,凡是南開老學生均飽受臭氣之熏陶,而今六十年後或尚可於想象中嗅到那大臭坑的臭味。
1908年,南開第一班學生畢業。這一班學生送給南開母校一口紀念井,在南開中學入門處的右手邊。井上有一小牌坊,上列第一班全體學生的姓名。其中第一名是梅貽琦。梅先生作過意昂体育平台校長及教育部長多年,人多知之。另一人是南開最大功臣之一的喻傳鑒先生。另一個大功臣華午晴(華白眼)也是第一班的學生。另有銀行家大陸銀行經理韓雲裳等知名之士。
前此保定有一個什麽師範班,辦的不好,歸並於南開。其中出名人物有陶孟和(履恭)。陶先生系留英學生,主持社會調查所、中央研究院,並任北京大學教授多年,對於中國社會學術很有貢獻。
自從移校於南開以後,校譽益隆,人材輩出。南開畢業生作過部長、大使、大學校長、科學家的,車載鬥量。國民政府方面,有臺灣大學校長錢思亮,大使段茂瀾、於坡吉、張平群,部長鄭道儒、田炯錦、張道藩、張厲生、張茲闿、查良鑒、吳國楨、葉公超,等等。共產黨方面以周恩來為首,其下有林楓、劉瀾波、黃敬(俞啟威)等等指不勝數。世界出名數學家陳省身,及出名物理學者吳大猷均系南開出品。

中國唯一寫戲劇夠格的萬家寶(曹禺)是南開學生。但也有許多名人不是南開學生而誤為南開學生的,例如最出名小說家老舍(舒舍予)在南開中學作過教員,不是南開學生。中共女要人鄧穎超(周恩來之妻)不是南開學生。許多報紙圖書每以鄧穎超為南開學生,似乎掠美。鄧穎超在天津河北女子師範作學生時,南開尚無女校。南開女子中學成立於1923年,那時鄧穎超早已成年,成為共產黨員,不是學生了。河北女師校長齊璧亭出國留美期間,張伯苓代理女師校長,所以鄧穎超及許多女師學生也呼張伯苓為校長。
許多學生兄弟姊妹同在南開。例如梅貽琦(意昂体育平台校長)、梅貽琳(醫務署署長)、梅貽寶(燕京大學校長)、梅貽齡(女)。吳大猷、吳大業、吳大立三兄弟。查良釗、查良鑒、查良镕、查良鑄、查良鏞。張訓堅、張訓達、張訓恭、張訓良四弟兄。黎紹基、黎紹芬、黎紹芳等等。多數南開畢生承張伯苓先生的感召,每能潔身自好,對國家有所貢獻。作漢奸的人或貪汙被槍斃者尚未聞及。
中學時代人格之感化有極大影響。潛移默化,每於不知不覺之中接受一項道德標準,樹立一種永久的是非觀念,永生不改。例如南開不準隨地吐痰,南開學生每人均已接受這訓練,一生實行這好習慣。張校長每以“為公愛國”訓示學生,因此南開學生多有為公的觀念。這為公的一點是南開與眾不同之處。
張先生眼光遠大,60年前即提倡體育,註重科學,主張為公愛國。這三大政策是當時極新穎、人所不知的。當時很少學校有物理試驗室、化學試驗室,唯南開有之。南開之出科學家,或與提倡科學有關。

中國人不重視體育,時至今日猶且如此。60年前提倡體育,乃先知先覺的事。因為提倡體育,華北運動會每以張先生為會長或總裁判。而華北運動會之跑第一者常為南開學生。民國初年的郭毓斌、魏文翰聞名全國,均是南開學生。二十年代籃球之五虎將亦屬於南開。民國十年以後,南開體育普及,規定每一學生必須跑百碼、跳遠,方能畢業。每一學生必須抓上鐵杠,跳木馬。這均是他校所無的體育考驗。
愛國運動每發於南開,且由張校長主持。民國八年(1919年)的五四運動,民國十四年(1925年)五卅抗英運動,均有南開參加及領導。周恩來、馬駿,就是這些運動中的知名學生。1937年,日軍轟炸南開大學,因南開向為愛國抗日之發源地。
南開且有一些新課程,例如“時事”、“演說”和勞作實驗。雖然未能始終維持,後繼為艱,然對於學生的訓練不無裨益。
“時事”是提倡學生知時務,每星期有一課。由先生講時事,由學生討論時事,試辦之初很有興趣。然而先生難請,並沒有能講時事、專懂時事特有消息之人。僅能講講報載新聞。學生已看過報了,先生用同一來源來講,不能引起學生的興趣。而且中學學生知識有限,對於政治、經濟、哲學、事理,均無認識,更無深刻成熟的了解。對於討論時事是無法進行的。而且無法像算學、物理可以考試。沒考試分數的課,一些學生不理,試行幾年,1922年後,就沒有正式把時事列為課堂的科了。只時時鼓勵學生自己註視時事。
“演說”是另一新的嘗試。一個人表達意見有兩種方法,一為筆寫,一為口講。學校教育,僅重筆寫,學生不能用口表達他的有條有理的意見,這種教育是不完備的。尤其是在民主國家,在公眾之前不能表達己見,則民主政治無法實行。公開演說能說服民眾,乃民主國家中領袖的必有訓練及能力。張校長訓練學生公開演說的意見絕對正確。然而又是同一困難,教公共演說的先生是沒有的。而每星期一次演說,學生沒材料可說,因而無話可講。試行二年,這課程也改為課外活動了。

1923年,張九先生(彭春)由俄國考察歸來。把見於俄國學生從事實習、不念死書的教育方法在南開仿行,乃令學生實習工匠、鐵匠及工廠。九先生的想法,張校長原不贊成,既是新政,姑且試試。試辦一年行不通。學生求學以念書為本,不要作木匠,作鐵匠,而且也沒有木匠、鐵匠可作。只是象征的,木工、鐵工,學生隨便玩玩,不如蘇聯學生,與政府工廠有密切聯系。九先生的試驗不靈,然而南開日新月異,日日求改良求進步的精神不可泯滅。
南開學生的課外活動,似為各校之冠。學校青年會是基督教學生活動之所。另有童子軍、足球隊、籃球隊、敬業樂群會、南開周刊、話劇團、京劇社等等。學生的德、智、體、群,均有啟發和鍛煉之所,不僅課本上有成績而已。
人格高品
張先生最偉大之處,在於言行一致。自奉儉約,對於金錢一介不取,一絲不苟。南開雖然有董事會,有顏惠慶、吳鼎昌、陶孟和、胡適、丁文江等為董事,這些董事是掛名的董事,既不負籌款之責,也不問校務。一切財權用人均由張先生一人總攬司理。在中國一般人處在此類一人專政製度之下。多是予取予攜,錢款不清,有錢下腰包,自己享受。張先生始終住在南開後邊電車廠旁邊一個臭羊皮市中。三間平房,門前滿曬著臭羊皮。但是他這三間房之內部則窗明幾凈,絕對整潔。地板總是紅紅的,玻璃總是亮亮的。因為整潔是張先生個人力行的規律之一。用以持家,用以治校,亦用以訓示學生。他不贊成名士派之蓬首垢面,亂七糟八。他說,“你要成一個名士是可以的,但不必學名士派。”他對於名士的定義是“一個人說一千句胡塗話,其中有一句稍微明白一點,這個人就是名士。”
他在學校月支100元,後來有了南開大學,他兼作了大學校長仍支100元。三十年前100元當然比現在的100元價值大,但一家六口,四個兒子一位太太總要極度緊縮方可過活。所靠以維持者是天津電車公司月付300元。天津電車公司是比利時人辦的,為拉攏地方人士,聘張先生為董事,月送300元車馬費。多少年來張家就靠此過活。其余學校學費收入,外來捐款,涓滴歸公,用為發展學校。

赴北平時,先生永坐三等車。住在前門外施家胡同北京旅館。店賬每日一元。先生去平時,每次帶一盒臭蟲藥,一包茶葉。北京旅館的臭蟲很多,永久歡迎客人。臭蟲藥是必需的防敵設備。另外張先生自帶一包茶葉,因為旅館的茶葉實在太劣,太要不得,這一包茶是張先生唯一奢侈品。
雖然這樣儉省,每月的錢有時仍不夠。唯一辦法,是由學校臨時掛借。華午晴先生手中有一本秘賬,詳記每次借的數目。除非絕對為學校公事由學校出賬,由學校付旅費外,大多時候均記在他自己掛借的賬上。1930年他作東北大學董事,堅決不肯接受分文金錢報酬,但每次出關去奉天時又不是南開學校的公事,他這十幾元旅費,就算作向南開掛借。諸如此類,年積月果,多年堆積起來已借到兩千多元。
1934年,日軍入關進占冀東,國民政府派黃郛趕到華北,向日軍求和,簽訂塘沽協議。黃郛為維持中國的面子,組織華北政務委員會,網羅地方人士以壯門面。張先生首當其選,自在延聘之例。但委任狀送去以後,張先生拒不肯就。黃郛知道我是張先生的學生,特煩我往說。我由北平到天津力陳華北局勢之危。先生說:“我已經和日本打過一次敗仗了,不能再打敗仗。”我說:”塘沽協議已簽訂了。打敗仗的是黃郛,與先生無關。目前僅是春帆樓講和,得一喘息時間,以期再戰。既不作漢奸,亦不向日本人叩頭。”許久先生方說,”那麽好罷。”方俯允充數為委員。
當時華北危急,日本人節節逼攻。黃郛的政務委員會支持沒到一年,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勾結蕭振瀛、宋哲元,另組華北政務委員會。黃郛倉惶南返,再上莫幹山休養,不久且壽終正寢了。他的華北政務委員會也風消雲散。黃郛南返之前,把各委員的車馬費分送給各委員時,張先生在天津不在北平。黃郛把張先生車馬費3000元交給我,請代轉呈,黃走以後,我去天津送呈這筆錢。張先生大不以為然。他說,“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未給國家人民作任何事情,拿這三千元實不應該。”

這是本文作者赴英留學第一年(1925)的照片
這一下子我可為難了。黃郛南返,隨從人員均已星散,這筆錢無從退還。我也不能從中吞沒,自己下腰包。在這不得要領之時,我去找南開的金剛華午晴先生和伉乃如先生尋求解決辦法。華先生忠厚長者,說不出什麽主意。還是伉先生智多星,他說:“校長在學校掛借兩千多元,多少年沒法還。就拿這筆錢作為黃委員長黃郛個人以朋友身份,捐贈南開代校長還這筆欠款如何?”得此解決辦法,我喜出望外,立時把錢交給伉先生。由伉先生出一收據,以為將來在我和黃郛在地下相見時總算有個交代。
這3000元如何處理,伉先生足智多謀自有辦法,無關宏旨。我述這段故事的目的,在說明校長一生公私分明。外邊人連同我們這班老學生全不知校長會艱窘如此,欠款無力歸還。現代中國人中,這樣人絕無僅有,一般人多是公私不分,予取予攜。公家錢就是自己的錢,自己的錢仍是屬於自己。
南開學校是校長一人唱的獨腳戲,尚有條理如此,南開學生應永以為法。
知人善任
南開的臺柱有四個人,伉乃如、華午晴、孟琴襄、喻傳鑒。這四人應稱為四柱,或四大金剛。南開一切校務行政,全托在這四根柱子上。張校長好比一個大梁,這大梁托在這四柱之上。這四根柱子,永久直立,永久不腐,永生效忠南開。南開之成功在穩定,而於穩定的根源在於這四根柱子。這四根柱子是鐵打衙門。至於教書先生乃是流水官,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年年物換星移。而一切學校大計,行政層務,全托在這鐵打衙門的四根柱之上。這四根柱永不更換。教員先生,如舒舍予(老舍)、範文瀾、羅常培、陳小辮、王老虎等等,全是此去彼來的流水客卿。大學的教授如蔣廷黻、徐謨、李濟、何廉、方顯廷、羅隆基等,更是臨時設帳之事,三五年後就遠走高飛了。而這四棵臺柱,屹然不動,死而後已。

張伯苓和喻傳鑒
喻傳鑒浙江人,南開第一班學生,北京大學畢業。主持校務勤勉認真,五十年如一日。在1920年代,南開只有一千人,規模尚小。喻先生還教幾點鐘的課。例如四年班(最高班)經濟學由喻先生教。後來學校大了,教務繁重了,喻先生就不教課了。1930年代,重慶南渝中學成立,喻先生主持南渝,穩坐沙坪壩,是實際的校長,名義仍是主任。喻先生辦事認眞,一絲不苟,學生成績較差,或被“擋駕”(勒令退學)而請求人情者,多數不準。這些要求不遂而含恨的學生罵他為“臭魚”。實在喻先生既非魚,亦不臭,其人和靄可親,唯我要拙於辭令,說一口浙江音的天津話。每次上大禮堂代校長主持修身班,天下大亂,很少得滿意的結果。
孟琴襄是師範班學生,是南開事務主任。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參加歐戰,在法國為華工青年會的幹事。(南開另一個華工青年會的幹事是鄭道儒。)孟先生1920年戰後返國即充任南開事務主任。辦事有板有眼,能動能儉。南開校內沒有一般學校的滿地橘子皮,滿地亂紙。校中各處整齊清潔,食堂裏沒蒼蠅,廚子茶房,每日必須剪指甲,常常剪發等等,百種屑務多是孟先生管理。1930年,我充任東北大學校長時入關借兵,商請張校長把孟先生借重一年,出關為東北大學的事務主任。孟先生到東大以後電燈亮了,馬路平了,水溝通了,教授住宅減少了報怨(300個教授太太,南腔北調七嘴八舌,沒報怨是不可能的,減少就好了。)而且一年之中事務部節省20萬元,這內中的巧妙,均由於孟先生的事務“天才”。而這天才之來源,是伯苓先生訓練的結果。
華午晴先生是個笨重人物。身材高大,笨是笨極了,但極重要。其重要性非一般局外人所能了解。他的名位官職是什麽,誰也不知道。他主持事務,管理房產,修理舊房,建造新舍,但他不是事務主任。因為事務主任是孟琴襄先生。學校的錢款均由華先生經管,但他又不是會計主任,會計另有他人。校長每稱“華先生”,學生亦稱“華先生”。華先生拙於言詞,好像從來說不清任何一件事。但心裏有數,任何一件經手的事全清清楚楚。例如八裏臺南開大學之修建,南開女中之修建,均是華先生一手經辦。南開中學的大事,南開大學的大事,均與華先生有份。南開學生不知底蘊,以為“華白眼”是一塊大肚皮的一塊大肉,殊為皮相之論,不知華先生之重要性。
最大功臣當為校長秘書伉乃如先生。在學生中最沒人緣的人,也是伉先生。學生在背後總說“小伉”如何如何,實在伉先生中等身材,並不小,惟在校長之前相形之下好像渺小。他當時年歲、身材均不小。許多學生說他氣派小,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說法。優先生足智多謀,好主意很多,壞主意也很多,在二十年代伉先生兼教化學。周恩來、吳國楨、寗恩承等全是伉先生受業弟子。他教書極有方法,極受學生歡迎。一九二二年以後校務日增,他就專主校務,兼代大學註冊部主任,不再教化學了。

註冊部是閻羅殿的判官,主管生死簿的地方,不及格的學生在生死簿上列有“死”字的,對於判官自然不感激。已死的人對於判官自然也無感情。
伉先生足智多謀,深於世故。所謂”深於世故”即是能應付許多好事或壞事,能應付好人或壞人之謂。應付好人用好法,應付壞人須用壞法,道學先生不懂世故人情,僅板著臉說仁義道德無補時艱的話,是無用之人,伉先生不屬於這類。在演新劇時周恩來飾女角,伉先生一向充壞小子。伉先生深深了解人性惡的一面,因為懂得應付惡人和壞事。
許多南開學生不滿意伉先生,但又說不出反對的道理來。我曾問過反對伉先生的同學:“你說伉先生怎麽不好呢?『為人謀而不忠乎?』”對方卻說不出證據來。
周恩來因為和伉先生一起演新劇,又一度作過校長的助理秘書,因此周、伉二人極為友善。在共黨秘密工作時期,周恩來潛來天津,伉先生曾掩護過他。那時國民黨時代掩護共產黨人乃是殺頭之罪,你能說伉先生為人謀而不忠嗎?許多人批評伉先生趨炎附勢,然而當周恩來避難時,並不是以後的總理。伉先生不是共產黨員,而為朋友冒生命危險,不能不說為朋友忠。
除了四大金剛以外,少數職員多是臨時的短期客串人物。校長自己每引以自豪的是他用過三個學徒秘書。一個是鄭道儒,一個是段茂瀾,一個是周恩來。這三個人後來全成了部長、大使、或總理。是否由於他三個人的“天才”,或是由於校長熏陶教育之功,則須由讀史者自己決定了。

1945年,校長70大慶,當時周恩來在重慶,到沙坪壩來賀壽。他說他的革命成功實由於校長的一句訓示。北方冬季天氣甚冷,學生宿舍早晨不生火。許多學生貪圖暖被窩,不肯起來。校長說,“你要光臀由床上跳起來。當你光著身站在床上,你急於穿衣,急於下床,就起來了。反之如躲在被窩裏,越躲越懶,就起不來了。”周恩來說每當革命有困難的時候,他記住張校長這“光著臀由被窩跳起來”的一句,就把困難克服了。
張校長知人善任是他最大本事之一,伉先生、華先生等四大金剛只有在張先生手下方成為“金剛”,如在別人手下,或者僅是“土法煉鋼”而已。
南開待遇菲薄,不足養賢。校長謀同人的生活安定,有一種保險辦法。每個高級職員由學校代買人壽保險以求其最低生活之安全。但是連年內亂,外患頻仍,貨幣一再貶值。這些先生的保險金得有多少實際好處,就不可知了。
公開誇獎是張校長用人術之一。上修身班時,常把華先生、喻先生在學生面前稱贊一番。有時也贊揚”五奶奶”(校長的太太)。被贊揚的人自然覺得很舒服。人之為善,每懼他人不知,有人知其善並公開贊揚之,善莫大焉。這些人願為校長效命。“五奶奶”六十年忠貞相夫,或者亦由於張校長這種誇贊之術使然。
修身敬業
民國初年孔孟之道仍盛,修齊治平之術仍有勢力,各級學生仍講修身之道,各校均有修身一科,以為德育之本。然而空口說白話,瞪著眼睛講道德,說仁義,原是幹燥無味的事。加以兩千年前孔孟之言有許多已不合時宜。五經四書已經不用為課本,修身一科雖是要緊,但這門課不好講。“修身”教科書也很少,只有蔡元培編的“修身”內列仁義勤學等篇。講起來略如鄉村牧師禮拜日之例行說教,聽來毫無趣味。張校長獨出心裁,不用修身課本,於每星期三集全校學生於一堂,在大禮堂由張校長親自講給學生求學、作人、處事之道,這叫作修身班。
這個修身班乃是南開特點。南開精神訓練,盡在於此。學生在校所學的一點方程式、化學、原子的知識,幾十年後早已忘得一幹二凈,惟獨修身班校長所說的話,許多學生尚記得一二。周恩來所說光臀由床上跳起來,即是校長在修身班中之一句。這修身班的影響力乃是眞的教育,眞的精神訓練。

校長在修身班所講的話沒有課本,沒有講義,是一種漫談,上下古今的事全談。但媚娓動聽,講道德於閑談之中,潛移默化之乃使學生成為正人君子。每當校長不在校由別人主持這修身班時,那就糟了。全堂亂烘烘,誰也不聽誰,臺上臺下兩邊均覺得很窘,很著急。
校長每次修身班均鼓勵學生要“長”要“頂”。每每先說一段故事,或者南開學校的故事,甚至“五奶奶”的故事以為引子,然後再說到有困難時要項;凡作一件事業或求學均要長。每述南開歷史之增長,如數家珍,以鼓勵學生求知之誌,使之日新月異。
少年時身歷甲午的大敗仗,所以張先生鼓吹愛國,鼓勵學生為公,要公而忘私。他說中國之大患在於人們太自私。必須化私為公,國家方可強盛。
校長又常引俗語格言以訓學生。最近南開一個老學生盧廣聲說香港剪發很貴,每次要四五元。但是他仍是每半個月剪一次發。因為張校長在修身班上說過“勤梳勤洗瞼,就是倒黴也不顯。”他得此一句一生受用不少,或者因此一生也沒倒黴過。
校長愛講魯哀公問政於孔子的故事。(魯哀公問孔子有沒有一句話就可以富國強兵?如果有那麽一句話,那是什麽呢?“一言可以興邦有諸?”這句話問的本來很胡塗。孔子答他說,治國之道很多,很難於用一句話概括一切。不得已用一句最簡的話說是“為君難”。)校長每以此訓示學生。做事必須戰戰兢兢念念不忘困難,隨時隨地小心,就不致有錯了。
張先生訓示學生敬業,凡事須認眞作,好好作。不可馬馬虎虎,不求甚解。陶淵明的不求甚解,不合現代科學精神。學生組織中有一敬業樂群會。周恩來是這敬業樂群會的活動分子之一。張先生以敬業樂群為訓示,敬業是個人工作原則,樂群乃是公共生活的基本道德。中國人只知個人,及他個人的家,而沒群的道德,乃是國家大患。這個敬業樂群會辦了許多年。還過一個刊物叫做“敬業樂群”。
修身班所講的基本道德,要學生為公、為國,也要學生有能力。沒有能力,則“天下為公”一句話是空洞的,不能實現的。

日新月異,天天求發展,天天求進步,乃是南開基本精神之一。張先生每深入淺出以俗話“長”“頂”說出這道理。只有對於念過四書的老學生方引證“康誥曰作新民,苟日新,日日新”之原詞。對小學生每說“後排的小學生你們懂嗎?”小學生誰也沒勇氣自認不懂。校長每自問自答“你們不懂”。許多一二年小學生越小越自負,對於校長所說“你們不懂”一句話很不服氣。但許多小學生都也記得校長的話,永生不忘。
防微杜漸是張校長另一訓示。“君子防患於未然”,凡一件壞事須在起源時嚴防製止。如果起首之時不防,以惡小而為之,任小惡發展,終成燎原之火,不可收拾的大惡。他說“你要不抽煙(鴉片),先要不抽煙卷。”南開對於學生吸煙嚴厲之至,吸煙者開除,雖是罪輕罰重,蓋亦本於防微杜漸之意,南開始終嚴厲執行。
離校的南開學生多數永生不抽煙,沒有肺癌。但有些人離校後染了這小惡習,違背了張先生所說“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的道理。但這些學生早已長成,且均已離校,不吸煙的校規鞭長莫及,無法以開除為製裁了。有一次一個老學生於南開意昂會時自宣其非。向校長說“我抽煙了。”校長說,“我的規章對於已離校的學生已經放寬了。你抽卷煙是可以的,不抽大煙就行。若是你抽上了大煙,我的規章是你不抽白面(海洛英)就行。”
有一學生開玩笑說“假如有抽上白面的又該怎麽辦呢?”張先生說:“你指出那個人抽白面,要他到我這兒來我告訴他。”因為南開學生向來沒抽白面的,所以校長的挑戰是勝利的。張先生向不為假設的問題而煩惱。以假設的問題呶呶不休,白廢唇舌,辯得面紅耳赤,張先生從來沒有過。
【20世紀】三十年代華北局勢日非。南開在大後方的重慶沙坪壩設一分校名為南渝中學,發展甚遠,不久已達3000人。1937年後,天津為日軍占領,日本人以南開為抗日大本營,乃大肆虐,南開大學被日軍炸毀,南開中學亦無法開門。於是重慶的南渝中學改為南開中學。1941年後日本屢戰屢敗,國土重光之期不遠,人們以為不久可以恢復天津的南開了。1943年重慶南開中學校務會議,不知什麽人提出南開名義問題的爭辯:天津光復以後,如果天津一個南開,重慶又一個南開,豈不相混?如果重慶南開再改回南渝,出爾反爾也似乎有困難。眾議盈庭,辯論了許久得不到一個滿意結論,沒人提出妥善辦法。張校長沉默了許久說,“只要天津收復了,日本人打敗了,這南開校名問題你們交給我辦。”與會的人均啞然失笑,不再辯論了。
急智應變
張校長有急智及應變之才,每能看出一件事的輕重緩急,向不以空想假設的事情妄費唇舌。
張先生一生奮鬥,主張戰勝萬難。他說“中國人每說‘沒法子’、‘沒辦法’,是不通的。世上沒有沒辦法的事。任何事全有辦法。死,也是一個辦法呢。”

先生一生,同其他中國人一樣,永生在憂患之中。19歲時甲午中日戰爭中國大敗。24歲經拳匪之亂,八國聯軍破天津占北京。接著外國要瓜分中國,搶租界、占海口,國內鬧革命,推翻清廷。民國以來情況更糟,袁世凱的胡塗自私;督軍團之兇狠;直系、皖系、奉系、西北軍內亂頻仍。天津、北京打來打去何止七進七出。南開生於變亂之中,誠非易事。天津是河北省的首府,督軍省長所爭之地。處在這樣汙泥之中,滾來滾去而能使南開日新月異,有賴於張先生的急智及應變之才。張校長不卑不亢,向來沒對這些當權派卑躬屈節。幸而盜亦有道,這些粗人混蛋對張校長均有相當尊敬,對於南開向無損傷。
1943年在重慶時,校長述及天津往事。校長說,“我們南開沒受過這些人(曹銳、李景林之流)的損害。而且我還由他們身上弄點好處。”的確這些人對南開嘗有捐款贈地之善。離天津不遠的小站有一塊校田就是天津當權派捐給南開的。
北京政局幻變,顏惠慶組閣時曾請先生為教育總長,先生辭不就;奉系占華北時,曾請先生為天津市長,及教育總長,亦未就。蓋先生眼光遠大,知道一下海就身敗名裂。自身不保,南開學校亦隨之瓦解。
表面上先生雖似雄獅猛虎,辦事勇往直前,但有時看情形不對,也就見風轉舵,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解決。他說“許多事可由時間解決。”

1924年南開大學罷教風潮可為一例。那次罷教風潮是史無前例的大事。南開向無罷課風潮,一切愛國運動,五四運動、五卅抗英運動,均由校長主持。由校長和學生協商共同出發遊行,不必由學生罷課。尤有不同的,是其他各校學生罷課,從無全體教授罷教的事。南開教授全體罷教,是破天荒了。
許多學潮起因都是小事,那次罷教也不例外。“南開周刊”是學生一種定期刊物,以前稱為“校風”報,由周恩來主持,周離校以後由王捷俠接辦。這類學生刊物,本無重要,學生們寫幾篇小文,練習筆墨而已。但日子久了,稿子缺乏,連小文也作不出來,因而難以為繼。1924年冬,一天王捷俠找我拉稿湊數。我在一小時內寫了一篇小文,一篇雜感,題目為“輪回教育”,批評一些年青教授沒有眞知實學,僅把在美國大學的筆記,拿來販賣,念給學生聽,學生記下來,再轉販給別人。如此陳陳相因,把不相幹過氣的筆記,轉來轉去,中國學術永無進展之可能雲雲。這篇文章註銷以後,像其他大學學生所寫文章一樣,沒人重視的。我自己以為交卷了也沒重視這一篇短文。過了兩個月,不知那位教授(有人說是蔣廷黻)發起,由全體教授聯名向張校長請願,指明這篇文章有毀謗性,必須把作者開除,否則罷教。這樣哀的美敦書突如其來,張校長深以為難。既沒法得罪全體教授,又不能無理開除學生,直是晴天霹靂,第二天48小時以後,全體教授真的罷教了。於是南開風潮轟動華北,也轟動全國。
“南開周刊”是學生會所有,學生會是周刊出版人。教授罷教以後,經學生會緊急會議,一致議決,學生有理。全體學生決存反抗全體教授之無理取鬧。這個風潮因此就擴大了。原來一篇不相幹的文章,現經英文華北明星報(North China Star)全部譯成英文。京滬中文各報亦全部把這“輪回教育”競相登載。而且各報一致對於這篇文章同情,認為說的有理,斥教授們無理取閘。平地一聲雷,我忽然成了無名英雄。張校長處此進退兩難之中,一方面是全體教授,另一方面是全體學生。不能開除全體學生,更不能開除全體教授。屢經丁文江(校董)調解,梁啟超先生打圓場,均無結果。相持一個多月,仍在罷教之中。時值嚴冬,校長不聲不響,提前放假。宣布明年2月1日開學。
到了明年2月如期開學。校長沒說任何話,教授學生誰也沒再提起風潮這件事,就不解決而解決了。有一些人誤以為因此大風潮我被開除雲雲,實非眞相。校長應付事變,不了了之的能力,遠非一般人所能及。
許多年後張校長提及那次全體教授罷教大風潮,輕描淡寫的說“兩個孩子摔交。摔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回家吃飯。”
張校長一生的善言很多。群弟子記善言,個人所記不同。我所能記者只限於我的求學時代,為期甚短。南開學生幾萬人,各記一兩句想是不止萬言。
關於男女箴言,我所記得一句是向南開女中畢業學生的訓話。校長說“你們將來結婚,相夫教子,要襄助丈夫為公、為國。不要要求丈夫升官發財。男人升官發財以後,第一個看著不順眼的人就是你(他的原配太太)。”
張先生對於自由戀愛不甚贊成。他說“舊式婚姻一半好一半壞,新式自由結婚也是一半好一半壞。以前結婚不自由,離婚也不自由。現在自由結婚,自由打架。”他現身說法:“五奶奶(校長夫人)是舊式婚姻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終生和好。九先生(張彭春)自由結婚,自由吵嘴。”
先生力主戒多言,“多言多敗。”但是年青人有話就說,有話憋不住。校長60歲以後前列腺發炎,老年人小便頻繁。自嘲“年青時尿可憋得住,話憋不住。老了,話可憋得住,尿憋不住。”
推理的方法先生力主歸納法。每教學生把事實一步一步擺出來,然後說出結論。甚至不說出結論也沒關系,對方自己會得出結論的。
不可先把結論說出來,然後再逐漸證明你的結論之正確。我在東北大學時每先說某教授“胡塗”然後證明那位先生如何如何胡塗,那位教授自然十分不服氣。張校長和我說“不可把結論放在前邊,先說人胡塗然後舉證明。要先把胡塗的事實逐漸擺出來,然後再作結論。”
熱誠待人
張先生不是純理智,冷若冰霜、拒人於千裏之外一類人。他對人極熱誠,一向主張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由下列三件事可概其余。
張先生對於黨政及政黨向無興趣。1937年八一三抗戰軍興,不久南京就陷落了。先生由廬山會議下來,飛來漢口。那時吳國楨任漢口市長,我在漢口主持財政部稅政。張先生同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同坐一架水上飛機由九江到漢口。吳國楨先得先生來漢口的消息,約同我去到江邊去接張先生。
飛機降落長江以後孔院長匆匆去武昌。我同吳國楨送張先生到漢口三教街信義書店樓上一個住所。吳國楨不久就走了。因為那時軍事緊張,南京已被日軍占領,武漢成了實際的臨時國都。吳國楨忽然由一個普通市長變為實際上首都市長,其忙可知。吳國楨走了以後,張先生很神秘的向我說:“你猜這次我來漢口作甚麽?”我當然茫然不知所對。他接著自言自語說“蔣先生邀我入黨,你以為如何?”這是我毫無準備的“試題”。且事關張先生“終身大事”,我似乎不便置喙。然而我的意見十分肯定,我說,“我以為校長多年守身如玉,玉潔冰清,似可不必下水吧?作票友隨便唱一兩句大家全叫好。一下了海就有入喊‘通’了。在國民黨內看不出有甚麽貢獻。在黨外對國家的貢獻或者更多、更大。”

蔡元培和張伯苓
張先生連說,“唉,唉。”似乎贊同我的看法.第二天他去武昌見了蔣先生,如何說的,不得而知,但是沒有入黨。
1938年,國府遷重慶。張先生住沙坪壩南渝中學校內。一次有點小病。蔣委員長親自來沙坪壩探病。張先生甚為感動,因此報以熱情,乃加入了國民黨。以德報德之熱情這是一例。
1930年春,東北大學出了問題。原任校長因為與各院長鬧意見,做不下去。張學良董事長推我充任校長。我以為茲事體大,恐怕作不好,屢辭不獲。拖了兩個月仍然找不著接辦東大的人選。張再三邀我去試作。不得已我說“我去天津請示請示祖師爺。看他有何高見,有甚麽人。”我遂立即登車入關。那是陰歷正月初四,北方仍是冰雪封地。到天津是早上六點,方剛放曉。我到張宅時校長方起床洗臉。校長見了我突然而來,絕早求見,必有原故。我直道來意之後,校長說“大學中的困難可以想見,而且是免不了的。但是既然漢卿有求人的困難,找不著另外人選,人家有困難,咱應為他解決這困難。至於作好作不好,那是咱的問題。不可把咱的困難來頂人家的困難……由個人方面講,人家對咱有好意,咱應以好意報之。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張校長對人的熱情對事的見地,一言決之。兩個月的考慮,許久的進退維谷,我立下決心不再猶豫了。我因此作了東北大學校長。
家風遺韻
張先生是舊式結婚,張師母王夫人是天津名門之女。她也是高大人材,且長於校長三歲。生四子,钖祿、钖羊、錫祚、錫祜。均是高頭大馬四個偉男子。钖祿精於算學,是算學教授,執教各大學。現在執教何處不可知了,大概仍在某一個大學教算學吧?钖羊自負有生意經,但一輩子也沒發財。勝利以後1946年作過天津市公用局局長。共產黨1949年占了天津,這公用局長自然拜了桿。但以周恩來的溫情主義,錫羊未送勞動改造。總算得庇校長之余蔭。他目前在甚麽地方?作甚麽事?久無消息。錫祚幼年即得嚴重的肺病。許多醫生均說不可救藥。張太太愛子情深,不信這些西醫中醫的診斷,自己細心調護,錫祚居然活了五十多年,現在仍然健在天津,可謂母愛的奇跡。校長屢次稱贊“五奶奶”的偉大,憑母愛之力護理老三的肺病,延長五十年生命,可以說母愛勝過一切。四弟錫祜立誌報國,18歲投筆從戎,加入空軍為飛將軍,不幸於1937年飛機失事隕落於江西豐城。國府失一戰鬥之士,張家失了一虎,極為可惜。錫祜失事之次日空軍即電告校長。然而校長恐張太太失了愛子,可能傷心,所以秘而不宣,始終沒說錫祜之死。起初兩年說錫祜去了美國受訓練,後來說調往前線作戰。隱瞞托詞,拖了三四年,在張太太面前始終沒正式宣告錫祜死訊。據錫羊說直到1950年他未聽到老太太說及钖祜之死,然而已是心照不宣了。這又是張校長不了了之的手法之一。
張校長的家庭和睦美滿,六十年如一日。夫婦相敬如賓,可為任何夫婦模範。
【20世紀】四十年代,抗戰緊張。人們在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之時,群居重慶無所用心。吃飽飯後,製造許多蜚語流言
以為談助。一時忽傳張校長講戀愛了,校長太太氣得出走了雲雲。一天,一個下江太太向我說,“南開辦得不好了,因為張校長凈是講戀愛。”我問她甚麽人講戀愛?女方是誰?她竟無以為對。
當時張校長年近70,以生理、年齡說,講戀愛的時期似已過時。而且張校長生平不二色,戀愛雲雲,似乎不符實際。後經詳細從旁調查,事出有因。原來有一個通州某女校長,是個老處女,在重慶無所事事,常來請教校長。初時校長對她客氣,延見她幾次隨便談談。後以這女人啰嗦不休,校長就避而不見了。再來拜訪時,校長煩張太太出面說是“校長不在家。”此人自知沒趣,也就不來了。因此以訛傳訛,有花添葉,好事者傳為張校長講戀愛,冤哉也。
作者簡介
寧恩承(1901-2000),教育家。1921年南開中學,1922年南開大學,1925年赴倫敦大學,1927年赴英國牛津大學。1929年回國後東北邊防公署外交秘書,邊業銀行總稽核。1930-1933年任東北大學秘書長、校長。後歷任財政部河北特派員、冀晉察綏統稅局局長,改革幣製銀元改為法幣;中央銀行經濟委員,創立所得稅,訓練稅務人員;湖北直接稅處主任;財務人員訓練所主任,中國工業合作協會財務處處長;中國農民銀行總稽核;沈陽世合公銀行總經理;臺灣新高木材公司經理,香港ST. PAIRES’ COLLEGE校長。1959年移民美國,1967退休,2000年離世。
23歲,因發表《輪回教育》一文而震驚學界;25歲受張學良資助赴倫敦大學和牛津大學專攻財政金融學,期間,與老舍結識並成為摯友;30歲任東北大學秘書長、校長,代張學良主持校務,使東北大學走向鼎盛。1950年赴香港創辦書院。
文章已於2019-10-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