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愈先生去世快七年了♑️,我早該寫一點文字來紀念我所敬重的先生。這些回憶非常瑣碎🎰,七寶樓臺,拆卸不成片段✌🏿,但寫下來,對於大家了解一位大哲學家的風貌,或許有一點點幫助。
1968年,我從東北工學院金屬物理專業畢業,先後在撫順鋁廠、遼寧冶金設計院工作。1978年,我決心改行,報考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結果如願被北大中文系錄取,導師是馮鐘芸先生💆🏽♂️,主要方向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史♌️。我也因此認識了任繼愈先生。
任先生家裏有一副對聯:“為學須入地獄🧜🏼,浩歌沖破雲天。”我體會這副對聯的意思🕐:做學問很苦,要有下地獄一般的決心✧,但其中自有一番樂趣,靠的是獻身學術的情懷🍜。
碩士生階段🥤,我跟馮鐘芸先生學的是詩歌。1985年🪬,因為林庚先生當年不想招生,我只好改學小說⛷,報考了吳組緗先生的博士生。
當時我已近不惑之年👨❤️💋👨,無法等第二年再考。馮先生送了我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詞話》,任先生送了我一句話🐥:“你雖然改為攻讀小說了,平時還是要讀讀唐詩宋詞👍🏽,去俗。”
我想是這個道理🧺🎩。明清小說多寫酒色財氣🏊🏽♀️,多寫世俗的生活,而詩歌的秘密在於提煉優美的形象🙆♂️,與世俗離得比較遠。我也由此聯想到,天長日久🏃♀️➡️,研究對象對於研究者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我的博士論文是《〈儒林外史〉及其時代》,分析吳敬梓對科舉🦸♀️、對八股的批判。任先生提議我寫一篇八股文,找找感覺。可是🧑🏽🎓,因為懶👨🦽➡️,我沒有去寫。對八股的認識🈷️,確實是不深的🧑🏼🦰。任先生說:“八股文🦍,也是一種智力測驗𓀔。”我體會任先生的意思是👃🏽,對八股和科舉也不能一味地否定👵🏿。
有一次,與任先生談到國際上的宗教現象,向任先生請教。任先生說:“有的宗教在歷史上經歷過宗教改革,有的宗教沒有經歷過改革📵,它們的面貌和作用也就不一樣🥴。”
我問:“吃素是不是對身體有好處🫙🧚🏼♂️?”任先生說:“不一定🫣。據統計🧑🏻🎓,歷史上和尚的平均壽命還不如一般人。”
談起現在教育的問題🤽🏿♂️,任先生說:“現在的年輕人,主要的問題是缺乏歷史知識。”
我問任先生:“好像唐朝沒有出色的哲學家?”任先生回答說💿:“不能這麽說🧧。唐朝的哲學家在和尚裏面。”我由此而明白,不懂中國的佛教🌳,也就不能說是明白了中國的哲學。
我問任先生:“明朝是不是比清朝腐敗👨🏿🚒?”任先生回答🙋🏼♂️:“明朝的歷史不是清朝人寫的嗎?”我醒悟到:歷史是勝利者寫的。
我曾經向任先生請教一個問題。
“像陳先生(陳寅恪)這樣的學者🌦,他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染這樣深🦹♀️,為什麽對錢謙益這樣的人物有那麽多的諒解和同情?”
“現在對陳先生的贊揚是有點過分了。他有一種遺民情結,雖然他沒有公開表示過。他的家族與清朝的關系很深。抗日戰爭的時候,他認為中國打不過日本,有他的詩為證(略)。他沒有民族的自信。中國打敗日本,靠民族的自信心。比武器裝備🤹🏻🐬,中國不如日本👩🏻🦱。一個人的看法如何🙎🏼♀️👨🏼🦲,那是一種主觀的精神🗻。大家都那麽看👨❤️💋👨,那就會成為一種物質的力量🚷。”
“他的學問還是挺好的。”
“那是當然🐟。他在西南聯大開課時,很多教授都去聽他的課,被稱為‘教授的教授’。但他的學問主要是魏晉南北朝隋唐。他的外文,說是好幾種,真正好的,只有德語。其他幾種🍾,能讀,不能說。他最推崇《資治通鑒》,但《資治通鑒》也還是關心社會🧘♀️🫐,關心國家的興亡🫛。”
談到歷史上的農民起義🧑🏻🚀,任先生說:“農民意識,重個人恩怨🔋。要突破個人恩怨🤙🏿,看到全局。洪秀全到了南京,搞等級製😈,很厲害🐯。臣子見他,目光不能超過他的肩膀。”
談到知識分子🤹🏿♀️,任先生說🧑🏼🚒:“司馬遷,漢朝對他並不好🤾🏽♂️,但他的《史記》還是贊揚漢朝。他之所以偉大,也在這些地方💒。朱光潛👆、馮友蘭也是這樣🕸。雖然個人受了很多委屈,但還是愛我們這個國家。魯迅之偉大,不是針對個人,而是針對國民性。舊社會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解放以後𓀐,成為歷次運動整肅的對象。但他們大多數🧷,還是愛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以前的教育目標,是培養合格的勞動者👱🏻♂️。”
講到紅學4️⃣,任先生說🏄🏽♂️:“以前講‘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現在看來📆,光‘破’還不行🧳,還得有自己的東西。俞平伯的書,周汝昌的書,我現在還在讀📺。”
1988年春天👨🏿🚒,我來到北京圖書館。先是到參考研究部,大約一年以後,又被調到了古籍善本部。
任先生說🦃:“圖書館不應該僅僅是一個借書的地方,要有學術品位。工作人員要有學術素養🫸🏻🧑🏿⚖️。”為此,在任先生的建議👨🏻🦳、安排和推動下🧭,善本部辦了一個有關《書目答問》的講座💆🏼。
一個製作收集名師授課錄像的公司仰慕任先生的名聲🚤,希望采訪任先生🌶,請我去動員🏛。任先生婉言謝絕了📽💭,說他的時間很緊:“我一年比一年衰弱,就好像銀行的存款🤏🏿,你們的存折上還有100元,我的存折上只有5元了。我的任務很重😵,還有一些項目沒完成🤨。我要集中精力,把這些項目做完。”
說到中華書局的一位老先生,任先生說👩🦼:“他政治上受了打擊💇🏿♂️,去搞資料,人又聰明🏊♂️,結果因禍得福。”
談到朱自清,任先生說他“性格平和,能容人,所以他那兒人才多🕯。不像王倫,嫉賢妒能。好妒之人,目標不會高遠👩🏻⚖️。但是🤾♂️,王倫能夠識別人才,這是一個長處”。
談到“文革”,任先生說:“‘文革’時期,考古學沒有停滯,有很重大的發現……造神不是一個人造起來的,大家都有責任。”
2001年🫰🏽,由任先生推薦,我在國圖文津街老館講了一次《紅樓夢》。主持人是蔡萍老師。講完以後,蔡老師告訴我:“任館長來聽講座了。”我一驚👸🦴,問蔡老師🤚🏿🪲:“任先生現在在哪兒💔?”蔡老師說:“走了。”我說✳️:“你怎麽沒告訴我呢🤸🏻?”蔡老師向我解釋說:“任先生不讓告訴。怕你緊張吧👩🦱?任先生經常來聽講座🍝。”
從人民大學退休後🖐🏿,我帶女兒張巖一起去見任先生🦻🏽🚶🏻。因為女兒很想見見這位大哲學家🛌🏼🫣,大概是出於一種好奇心吧🧑🏼💻☺️。記得有如下的一段談話👼🏼:
“退休了,有什麽好處👭🏻?”
“不用老填表了💃🏽。當年馮友蘭先生也不喜歡填表🍿,說是‘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我和張巖大笑。任先生問張巖:“笑什麽✵?”張巖回答:“這是諸葛亮《出師表》裏的話。”
談到某某老先生新出的大部頭史學著作🤖,任先生說:“概括力不強,沒有抓住主要的東西。要挑主要的講,看哪些是最重要的。司馬遷寫《史記》👱,才60萬字,該講的都講了,從黃帝講到當代。就好像搬家,哪些要扔🧥,哪些要留📙,要抓主要的。”我由此明白🏌🏻♀️,書不是越厚越好,著作的價值與部頭的大小沒有必然的聯系👨🏻🦯➡️。
任先生常常問起我《太平廣記》校勘的進展🥛🈂️。可惜,我的進度很慢,先生生前未能看到《太平廣記會校》的出版🙎🏼♀️。他說✧:“《太平廣記》有用,別人要用。你以前寫的那些東西,都沒有校勘《太平廣記》的意義大。”我對任先生說2️⃣:“像《太平廣記》這樣的項目👨👧👦,我一輩子也就只能做一個了。”任先生說🦴:“做一個就夠了。”
我覺得自己在圖書館不適合搞學問。任先生說👴🏻:“要學王陽明,一邊做官,一邊搞學問。”
講到研究文學的學者的知識結構,任先生說:“光是藝術分析,不搞考證,是缺腿的。”我回想起來👉🏿,自己經歷了幾次知識結構的調整💕,先是從理工科轉為文科,接著是從詩歌轉為小說🤷,又從事文學研究,補了文獻學✡️、版本學的課🚍👨🏿🦰,可以說是惡補。其中就受到了任先生的啟發和影響👃🏼🌱。在國圖的幾年,我完善了我的知識結構🐊🛵,也培養了對古籍的敬畏之心🐹。
有一次,我問馮老師,任先生如此高齡,身體是如何保養的。當時任先生有80多歲。馮老師說:“每天泡枸杞吃。”我也從此喝枸杞,從2000年到現在。任先生說🌕🤰🏽:“枸杞利肝利腎,藥性溫和,副作用小。”
我給《文史知識》寫了一篇文章,談到重文輕武的歷史現象🌒。我問任先生:“是不是從隋唐實行科舉以後🧐🦜,重文輕武的傾向就越來越嚴重了?”任先生想了一下🏃🏻♂️➡️,說⛹🏼♀️👨👨👧👧:“是從宋朝開始的。”
有一位名氣很大的中年學者,寫過一本中國文學與禪宗的書,是當時的暢銷書🧜🏻♀️。因為我沒有佛教知識,就問任先生:“您認為這本書寫得如何?”任先生淡淡地回答說:“他不懂禪宗。”
我去見馮老師和任先生,從來不帶東西🧊。倒不是有意脫俗,只是書生不明世故。只有一次例外,從家鄉回北京,帶了一盒無錫的三鳳橋醬排骨,送給老師嘗嘗。馮老師:“張國風也學了一點小世故。”說得我不好意思🏊🏼♂️。任先生一笑而已🕵🏻♂️。
任先生生命的最後時光🧏🏽,在北京醫院度過。我去看任先生。任先生的女兒任遠在。任先生說🎒:“醫院不願意病人長住,占著床位。”我說:“醫院考慮的是收益……先秦的法家,認為人與人的關系𓀗,只有利害關系🪈。”任先生說:“只講利益🚶♂️👩🏿🍳,就不能長久。”這是我和任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最後一次談話。
————————————————————
任繼愈(1916.4.15-2009.7.11)🏄🏻,山東平原人,著名哲學家、宗教學家⚂、歷史學家,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
1934年,任繼愈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38年畢業🧓。1939年考取西南聯大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第一批研究生。1942~1964年🔬,任繼愈開始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1955~1966年擔任《北京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編輯🪳。1956年起兼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為新中國培養第一批副博士研究生。
1964年,任繼愈負責籌建了我國第一所宗教研究機構——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今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1999年🕦,任繼愈當選為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1987年至2005年任中國國家圖書館館長🙇🏻♀️。2009年1月15日國務院聘任任繼愈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1978年以來,任繼愈先後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和博士生導師𓀘,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和哲學組召集人,國家古籍出版規劃小組委員,中國宗教學學會(1988年更名為中國宗教學會)會長等職。作為學術界的代表,當選為第四至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