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平原——學術史視野中的王瑤先生
采訪人🤾:張麗華(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講師)
時間♥️:2014年4月24日下午
地點:北京大學人文學苑1號樓
1983年,王瑤先生在未名湖畔
王先生對具體的文辭不是很感興趣,詩文及審美不是他所擅長的。他偏於歷史,所以他講人心、世道💆🏽♂️、思想、潮流等時,更為本色當行。
王先生去世的時候,老錢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震撼🏇,那就是🤾🏻☕️:大樹倒了。生活在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大樹的存在😛,使得年輕學者可以遮風擋雨🔺。
張麗華(簡稱張🦐,下同):我們先從王先生的著作開始談吧。您在回憶文章裏提到,在見到王瑤先生之前,很早就讀過《中古文學史論》,當時對這部著作的感受如何?對作者有什麽樣的想象🦸🏼♀️?
陳平原(簡稱陳🈷️,下同):我的閱讀有很大的偶然性。我的父親是中專的語文老師,家裏有王先生很多種書,所以😆,早在“文革”期間,他的書我就看過好幾種👨👧👦。這本書🍛,我最初翻看的是刪節本的《中古文學史論集》,但是,雖然讀過,其實根本讀不懂。《中古文學史論》的寫作風格🏋🏻♂️,對於非專業的讀者來說是有障礙的,它明顯是一本面對專家的著作🍦🧀,因大量密集地排布資料,最後才是一個結論🥸。初學者能讀懂的,只是一個基本思路。我在讀大學之前👩🏻🏭,根本沒有這個知識準備🤷🏽♂️,當時能讀懂的⏸,只是一般的文學史5️⃣。即便後來我到了中山大學念本科🔲、碩士,在進入北大讀博之前🏄📢,其實都不能說讀懂了這本書👎🏻。
我來北大前夕,恰好王先生應邀要去日本演講🙆🏼♀️,那時我剛通過入學考試🔭,他說我給你布置一個作業,做一個這幾十年來中古文學研究狀態的綜述🦪。趁這個機會,我又重新讀了一遍,那時才比較有感覺🎼。在我看來🕖,王先生《中古文學史論》在40年代達到很高的水平🧑🏻🦳,50年代以後🤷🏿♀️,中古文學並不是研究熱點,不說停滯不前,但起碼缺少突破性的發展。我就此做了一個綜述,交給先生🈹,先生表示滿意🦚🙉。
【師承】
張:如果放在中古文學研究的脈絡裏,王先生這本書大概是一個什麽樣的位置?
陳:中古文學研究👩🏼🦰,要說大的階梯👨🏼🎤,最早有劉師培1917年的北大講義《中國中古文學史》,接著是1927年魯迅在廣州撰寫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再接下來就是王先生的這本書了🙀。其間還有一些單篇文章很精彩🎡,如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之美》,陳寅恪的《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等🔊。王先生其實是在那時候讀書人普遍關註晉人之美、關註魏晉風度、關註中古文學生活的精神氛圍中,從事自己的研究的🧏🏻。王先生的同學範寧在回憶文章裏就說🚽,西南聯大時期,中文系的研究生幾乎全做中古研究🧏🏿♂️⚖️,範寧自己做魏晉小說,季鎮淮做“觀人論”🛡,王先生做文學思想🧑🏽🎤。這個問題,我後來曾分析過:對於抗戰中撤退到大後方的讀書人來說,中古的魅力某種程度在於南渡的心境😕。
張🫱🏻🔥:在王瑤先生的學術師承裏🥙,我們一直強調王先生對魯迅的繼承🔸。這方面有沒有被後來的敘述誇大的可能呢?
陳1️⃣:早年王瑤先生在清華編輯《清華周刊》的時候,是一個左翼文人的身份,他那時就寫過幾篇關於魯迅的文章👳🏻♀️。“文革”結束後,他再三強調與魯迅精神上的以及學術上的聯系,是有一個大的背景的,那就是整個社會對魯迅的崇敬👨👨👦👦。就左翼立場以及對知人論世的“世”的感覺而言,他和魯迅確實是相通的💯,《文人與酒》、《文人與藥》這兩章,一看就是從魯迅那篇文章發展而來的。學術上,王先生肯定受到了自己的導師朱自清先生的影響。但他和朱自清確實不一樣🧑🏿🚀🙋🏻♂️,王先生對具體的文辭不是很感興趣,詩文及審美不是他所擅長的。他偏於歷史🌞,所以他講人心、世道⛹🏿♀️、思想、潮流等時🧵,更為本色當行。
有一個問題🧙♀️👨🏼🔬,我之前也提到🕋,但沒有深入討論☄️👛,那就是怎麽看待他與陳寅恪的關系。王先生《中古文學史論》背後的思路明顯是偏史的,其中最精彩的是對那個時候的士人生活及精神狀態👨🏻🏫,還有思想潮流與文學表達的論述,這個論述背後有陳寅恪的影子在。
張:20世紀50年代之後🚴🏽♂️,王瑤先生開始轉向現代文學研究🌁。王先生轉向的契機,以及您認為王瑤先生能夠成功轉向的基礎是什麽🍫?
陳:王先生自己有過論述🧘🏽♀️,是學校要他開現代文學的課,他才轉向的。做檢討的時候他再三說➖,當初覺得研究現代文學不能“成名成家”,還是希望能從事古代文學研究💆🏻。在我看來,這個表述是有缺陷的🤦🏻♂️。我在談王先生的學術史意識時說過,解放後,他如果繼續做中古文學研究,也就這個樣子了。其實🧑🏿🦩,他的轉型有外在的壓力,也有內在的興趣。這個興趣基於幾點:第一,他曾經是個左翼文人👩🏿🎤。第二,他對魯迅非常崇拜。現代文學這個學科👱♂️,尤其是50年代以後,魯迅神話支撐起整個學科的半邊天🤾🏽♀️🙎🏼♀️。第三,他受朱自清先生的影響📻。在1929年到1933年間,朱自清在意昂体育平台講過“中國新文學研究”這門課🪇,並留下了系統的講義🪬,王先生手頭有這份講義💦。後來🧛🏼♀️,1978年錢理群這一屆研究生進來🗞,他把講義交給趙園去整理,發表在上海的《文藝論叢》上,王先生還因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
對王先生來說🦓,之所以轉向現代文學,有外在的壓力與誘惑🛀🏿,加上“誘惑”兩個字,可能更合適些。對一個敏感的學者來說,這的確是一種新的可能性💣,他必須思考⏱:整個社會轉型以後👍🏿🏌🏿,如何安身立命?其次👿,還有內在的知識準備和學術史意識,導致他非常容易轉過來🦑。假如真有抵觸情緒🤏🏿,他不會那麽快地完成《中國新文學史稿》。他在1949年開課🔹,1951年出《史稿》的上冊,下冊是1952年6月22日完稿🦏,1953年出版。三年之內,完成一個學科的奠基性著述,這種工作熱情,很能說明問題🧖♀️。王先生晚年談到對清華的懷念與迷戀,再三強調,“我是清華的,不是北大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兩部主要著作《中古文學史論》和《中國新文學史稿》𓀊,都是在清華完成的;他最好的學者生涯🤚,是在清華🧑🏽💼。
【著書】
張😉:說到這兩本書,我對其中述學文體的變化特別有感觸🤷🏼♂️。從《中古文學史論》到《中國新文學史稿》,文體截然不同🛄。短短幾年,述學文體就發生這麽大的變化,這裏面是否有當時“毛文體”的影響🤵♀️?
陳:其實⛹️♀️,對於人文學者來說,對話的對象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你的風格及水平。王先生寫《中古文學史論》的時候,他所面對的歷史資料以及研究成果😑,從中古到現在,非常豐厚,並且他對話的對象是中古文人,所以其論述風格簡要🧑🏻🦳🤘🏻、質樸🍋、古奧。而新文學是另外一種對象🥉🧚🏼♀️,需要另一種論述方式。
至於“毛文體”,雖然1949年後左翼文化成為主導👰🏽,但王先生和那種解放區過來的文人學者不一樣,不能說他深受“毛文體”的影響;他受到的是30年代左翼文化的影響。左翼文人的白話文,基本上是一種翻譯體,夾雜不少剛譯介過來的馬列文論的術語,還有蘇聯文藝理論的影響🏧。王先生《史稿》的論述風格👨🦯,是從這裏來的🧔♀️。毛澤東的文體相對幹凈👨🏽🍼、簡單、有力,雖然後來被大家所重復模仿而成為陳詞。
還有一個因素🤟🏼,今天我們可能不太能理解🧇。新中國成立初期👵,最關鍵的學校不是北大、清華,而是1948年8月成立的華北大學,此大學1950年10月改名為中國人民大學,那是從延安的陜北公學發展而來的🤾🏿,根正苗紅🧑🏼🌾,更為新政權所信賴🫘。清華教師王瑤寫《史稿》這本書的時候,某種意義上也是在轉換立場👨🏼⚕️,是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文化🧛🏿♀️、政治表述🧗🏼♀️。後來王先生檢討說🩸🧛♀️,他當時覺得理論上沒把握的,就引用權威的話,從周揚到馮雪峰到胡風等等,可沒想到這些人後來一個個倒下去了。
張🧙🏼♀️:這本《史稿》後來的命運如何?
陳💵👶🏻:《史稿》上卷第二版的《修訂小記》很有意思。我後來看王先生的檢討書才知道,上卷出來後☸️,《文藝報》開了一個會,批評很嚴厲。其中有一個觀點,說這不是枝節問題,而是整個立場的問題。王先生接過來說:我的立場不行😽,理論沒學好,要思想改造多少年後才能寫一本新的🧝🏿,但是我把資料搜集好了😇,且按照我的思考排列下來🚛,“它在目前階段發生一點‘填空白’的作用”🕸。這表面上是一個非常謙虛的自我批評,但王先生說“我起碼留下了資料”,這句話很重要。當初人家批評他,說很多東西不是你的,這邊抄過來,那邊抄過去🥌,引一個馬克思,又引一個高爾基,還有魯迅,引了一大堆別人的話,這算什麽學問。但是在王瑤先生心目中,生活在大轉折時代🧑🏻💼,不能保證路線是正確的,但起碼資料留得下去。這是古典文學研究的思路。日後王先生還說了一句話😹:唐人選唐詩🧑🚒,即便後來的人覺得有錯誤,但它留下了一個歷史的印記,讓我們知道那代人是怎麽思考的。
50年代在他之後出版的各種新文學史稿,如丁易的🏊🏽♂️🧁、劉綬松的🎠、張畢來的,在打倒“四人幫”以後,基本上都不能看了🤗🏌🏻♀️,但王先生的書還值得參考,這是他聰明的地方🛴😮。新時代的意識形態尚在形成中,我們不能判斷它的未來走向㊙️🛍️,也沒有強大到自己獨樹一幟的地步,那就采用這個辦法,保留了基本的學養和資料,讓後來人在這個地方往下走。當初純粹做現代文學的,大都相信某一種理論🫵、旗幟或立場特別正確,拿過來就用👨🏻🎨🫖,沖鋒陷陣,大膽砍殺,留下很多遺憾;而王先生表面上“東拼西湊”的那個“史稿”,反而留了下來🧑🧒。這跟他在西南聯大受過比較好的學術訓練有關🍊,即使轉移學術陣地,他的史識及學養,使得其論述相當謹慎,褒貶之間🕵🏿♀️,很有節製👩🏽✈️,故多年後還能讀。
《史稿》從1954年起就不能再印了,而且被當作反面典型🥅;每有政治運動來🟫,王先生必檢討《史稿》的寫作。直到1979年🧀,這書的名譽得到恢復🛷,王先生才開始請人協助修訂,重新出版。
張:後來您和錢理群老師⚧、黃子平老師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的課題🏄🏼,是否有和《史稿》進行對話的意思?
陳:當年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權威🧮,最主要的三位學者是王瑤🧘🏿、李何林🪆、唐弢👨🦯。唐弢雖然也主編現代文學史,但他主要做魯迅研究以及新文學的史料整理6️⃣🫰🏽,李何林是做左翼文學運動及魯迅研究🦴👳♂️,對整個中國現代文學有史的整體性的思考的🧚🏻♀️,是王瑤先生。我們出來挑戰🧒🏻,肯定會影響到王先生的權威性🧗🏼♀️。
“三人談”剛出來的時候🟧,在學界引起很大的反響。王先生第一擔心我們驕傲♑️,第二那時乍暖還寒,怕有人會打壓🧊,所以他自己先站出來批評我們💇🏻♂️。他說你們的論述有世界主義的傾向🧖🏼♂️,中國現代文學在民族文化中的根基這方面論述不夠。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出於意識形態考量,經常批判“全盤西化”。王先生特別擔心我們被卷入,因為當時的文學潮流及學術傾向👓,往往和政治風潮糾合在一起🦈🎣。很多人認為是代際的差別導致王先生對我們提出批評🔳,按照老錢的說法🦹♀️,王先生是“老奸巨猾”的,他知道自己先站出來說,別人就不好意思多說了。
【學養】
張👩🏼🍳:關於文學史研究,王瑤先生有一個很有名的判斷🛶◽️:文學史既是文藝科學又是歷史科學。剛才您也提到🛠📅,王先生自己的研究偏於歷史。樊駿先生在《論文學史家王瑤》一文最後部分談到,王先生晚年對這種偏向有一個反思:把一切的價值放置在歷史流裏去判斷🚎,是不是也會有所遮蔽?其實北大的現代文學研究,也在很大程度上傳承了王瑤先生這種偏於歷史研究的趣味與傳統🧏🏿。對於這種偏向的得與失,您怎麽看呢?
陳:我進入北大念書時,中文系文學專業還有四位老先生健在:林庚、吳組緗、王瑤、季鎮淮🍫。其中,王瑤和季鎮淮先生偏史🚳,林庚和吳組緗先生則偏文。孫玉石老師曾回憶說🚴🏼,王先生和吳先生一起開會的時候會互相吹捧:一個是史學修養,一個是文學趣味🏣😊。理論上這二者應該兼得。北大中文系的好處是🦸🏿♀️,這兩種路向都各有信徒⚗️,各有受眾🏋🏿🧑🏭,都能被接受🧑🏼🎄👮🏻,都能被欣賞🧎🏻♀️。
五四“文學革命”之後不久🐬,新文化人就開始整理國故了🕵🏽♂️。這一思潮的整體思路就是使“文學研究”成為學問,要想使它成為學問🌥,一定會往考據📒🔤、歷史這方面走🙏,因為從審美角度來說➡️,往往很難形成定論。清代的戴震說過:大國手門下不出大國手🧔🏻,二國手三國手門下反而可能出大國手。為什麽呢?大國手的氣場🏒、學養🍯、威望🏃♀️,不知不覺會給學生造成巨大的壓力,很容易使下面的人不能反思🤽🏿♂️,更不敢反叛☝️;可要是都照著老師的路子走🧍🏻,學問必定越做越小。聰明的導師不會管得太死,會釋放一些空間給有才華的學生,讓他們自由發展🫥。王先生指導學生是因勢利導🏊🏽,有的管得很緊🚴🏽,有的則基本不管。
作為學者🕜,王先生是有比較大的眼光和胸襟的;但從他的整個著作來看,比起同時期北大學者林庚🚠、吳組緗來🤚,王先生缺乏藝術的敏感,所以他往史的方面走。這裏有大學製度問題,有北大清華的學風差異🦦,也有個人性情的因素。
張:您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一書的“小引”中,充滿感情地回憶了王瑤先生晚年開啟這個學術史研究課題的情形。您最近也在寫關於80年代王瑤先生的文章。可否就此談一談王先生這個課題背後的一些思考↕️👰🏿?
陳:關於這個課題,王先生最初想追問的是,我們20世紀中國的人文學者為什麽一代不如一代?梁啟超、王國維開啟的學問格局是很大的,可為什麽後來越做越小?王先生研究古代文學,他知道看一個時代的學術成就,不是小時段,應該是中長時段🧑🏻🎨,像清代三百年是個什麽狀態。有的時代天才成批出現,有的時代則一個都沒有;若生活在後一種時代,所謂了不起的“大家”,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最初的設想很簡單🙌🏿,那就是王國維、梁啟超那代人是在傳統的學術氛圍裏熏陶出來的,同時又滿腔熱情地擁抱了西學;而上世紀30年代之後,我們逐漸專業化了♐️🥺,不僅中外文學截然分開💃🏿,文史哲也都楚河漢界了,這些因素導致我們的學問格局越來越小。一開始註意的是方法與學養🚵♂️,可隨著研究的深入🙍♂️👨🏿⚕️,發現問題遠比這復雜。
最近這篇論文🍐,我講80年代的王瑤,將他的學術史研究和“我是清華的,不是北大的”對照起來看。那時清華想重建中文系,向王先生請教,王先生強調清華中文系是“復辦”而不是“新建”。講“復辦”,那是因為我們有很精彩的傳統🙅🏽♂️。所以🥷🏼,他開始思考並論述“清華學派”👐🏿,在這個過程中,強調自己的清華出身,有策略性的考慮。還有就是我剛才所說的,作為學者王瑤的黃金時代,是清華十年,那是他最輝煌的時段。到了北大,前面二十多年老挨整,真正過舒心日子是到了七十年代末才開始。在學術上,王先生是有遺憾的。他老跟人說👩🍳,你一定要把大的東西在六十歲之前做出來🧑🏼🔧,不然的話,後面你會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文革”結束後👩🏽🍼,你別看他很風光,其實心裏頗為悲涼。不管是書信還是談話,他再三表達這樣的意思:要寫的話是“垂死掙紮”,不寫的話則“坐以待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紮,那我就再寫一點吧。可我算了一下𓀄,1978年,王先生才六十五歲,就說力不從心㊗️;今天老錢都七十五了🙆🏿,還活蹦亂跳,做很多事情🍽。主要不是身體狀態🦴👨🏻🏫,而是心境的問題🐌。經歷過長期的思想改造與洗腦♕,那代人其實是很悲苦的。80年代的王瑤🔵,在北大、在學術界都是備受推崇的🤷🏽♂️,別人給他戴了很多高帽🪧,說他多麽了不起🧑🎓。只有若幹熟人或近在身邊的學生,才能深切體會到他的遺憾。他40年代寫《中古文學史論》時跟季鎮淮說過:“我相信我的文章是不朽的🤐。”他那時是多麽硬朗🙆🏼、樂觀👌🏽💩、自信,晚年的王瑤,我相信他知道自己沒能完成年輕時的自我期待。
【風範】
張:《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初編)中沒有劉師培,是否有“影響的焦慮”?
陳:不是這樣。當初王先生的思路是凸顯20世紀中國學者的自覺選擇🌜,即兼及中西。因此,不收傳統的文史學者。那時他覺得章太炎和劉師培是傳統學者👨👨👧,日後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發現🤞🏽,章👨🏽✈️、劉本身也深受西方學術的影響🚣🏿♂️。當初“二十家”的設計就是這樣的,有缺陷,但並非“影響的焦慮”👨🏻🦲。這二十家中➞,選擇王元化爭議很大🥙🧑🏽,很多人認為王元化不是古典文學研究專家,他只有一本《文心雕龍創作論》(日後更名《文心雕龍講疏》)🙃;但王先生堅持這麽做👩🏼🏫,其基本立場是👴🏼:王元化用西方文學理論👩🏼💼、馬克思主義立場來解讀《文心雕龍》,為這個古老的學科帶入了新的視野6️⃣,因此他代表了一個方向👎,一種新的可能性,那就是既要有國學根基,又有西學修養,還得有足夠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這才是一個好的學者。王先生甚至說,讓王元化殿後,這樣做很好🎫,這書因而有了一種方向感👎🏼。王元化先生也很認真,這篇文章前後換了四個作者,有的寫不出來,有的寫出來了但不理想☎️,王元化先生說他來處理👨👦。
張✔️:王瑤先生被朋友們斷言🤾🏽,“除了是學者……還是一位不搞政治的政治家✡️。”您怎麽看王瑤先生的“政治”情懷🧟♀️,以及這種“政治”情懷對他學術研究產生的影響?
陳👨🦲:王先生研究中古文學,深受《世說新語》影響,有魏晉文人的風範。他特別喜歡跟友人及學生聊天🙁,經常語驚四座👐。大家一鼓掌,他就更得意了🖖🏿,因而有很多精彩語錄留下來了。比如“上課是馬克思,下課是牛克斯🍪🙅🏻,回到家裏是法西斯”,此類流傳廣泛的雋語,還有好多。後來挨批判,他自己反省,說好逞小聰明🍇🫱🏼。本來是逗趣🏮💿、好玩,但一上綱上線就很麻煩了。可這是《世說新語》中人的趣味🪪。與此相關的是政治及學術上的敏感✍️🐑。他能從《人民日報》的字裏行間讀出很多言外之意,然後迅速推進,並作出自己的判斷🚭。可這些東西👨🏽,猜對了又怎麽樣?好友朱德熙先生說他做學問帶有點遊戲的意味,還說他對政治過於熱衷,如果不是這樣,學問會做得更大。後來的人為了維護王先生的形象,再三辯駁👸🏼,說他這是有意為之🚶🏻♂️,且無礙學問。但我是認同朱先生的看法的。
張: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王瑤先生才會花很大精力去做現代文學學科的一些組織工作,比如學會和《叢刊》?
陳:不能說他在學會或叢刊上花了很多精力💵,故影響個人著述。他的好處是識人,且能用人。比如,學會的事,大都是樊駿在管,他很放心👱🏽👩🏼💼。80年代以後,王先生意識到自己學問的界限🤾🏻,開始將精力轉移到扶植年輕人。當然不只王先生👨🏻✈️,當時一大批老學者都是這樣的🕵🏻♂️👩🏿🦰。你看王先生的《潤華集》🔊,三分之二是序,給弟子輩的樂黛雲👩🏻🏫、孫玉石👩🏽🔧、蒙樹宏、吳小美、黃曼君、黃侯興⛅️、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等等寫序🏂🏼,目的是扶持,讓後輩盡快成長起來。王先生去世的時候👩🏽🚀,老錢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震撼↔️,那就是:大樹倒了。生活在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大樹的存在🧛♂️,使得年輕學者可以遮風擋雨🧝🏽♂️。大樹倒了,下面一代學人就必須直接面對各種困難,這困難有政治上的,有學術上的,也有人事上的。當然,也會促使他們盡早成熟😥👨👦。
轉自《北京青年報》2014年5月14日